坐在空调故障的地铁上,读着石川啄木的诗歌集,流淌在字字句句里那股寂寞悲凉的味道,像眼睁睁看着昨日还盛放的玉兰花,忽如一夜之间,衰衰飒飒地散落了一地。
仿佛全世界的悲哀都集中于他一人身上似地。
昨夜凌晨两点钟居然渴醒,像是在梦里爬过连绵起伏的高山,或是走过浩瀚无垠的荒漠。
在房间里摸索,硬是找不到一点解渴的东西,若是在水壶里烧水又没有那劲头,索性忍着吧,不久就会天亮的。没关系,心里这样告慰自己。
如此艰难地入睡。再醒过来的时候,窗外风雨大作,泼泼辣辣地,让人手足无措。
这是来北京遇到的,第一场盛气凌人的雨了。幸好是节假日,不然多少人要满脸愁云。你知道,这里是北京。
如果一座城市有什么让人心浮气躁,望眼欲穿的地方,那么请在北京后面添一个大大的加号。
哪一扇门没有关好,隔一阵子在那里嗵嗵地响,仿佛是追魂索命,一股苍凉的味道幽幽袭来,朦朦胧胧地,还悬在梦境里,又仿佛是隔壁,所以懒懒地不愿起,过了一阵子终于确信是自己房子里传来的,所以逼上梁山地去寻觅,然后一鼓作气地合紧。
再回被子里,终于是睡不着了。想着清晨时分的梦,梦里是儿时的玩伴,热火朝天的,咋咋呼呼的,一大群,他们朝着我挥手,来,一起玩。
而我手里夹着文件,一脸悻悻地说,不好意思呢,我得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于是一个人缥缈孤鸿影地,走去了自己的漫漫长路。
不知道何以会做这样的梦,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了自嘲的笑容。
又无可避免地想到,兴许来北京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做过这样一场梦,遇到这样一场雨,然后惊醒,然后忧郁,然后再也无法堂而皇之地入睡。
五年未见的W,就坐在我对面的W,晒得比从前黑的W,谈吐举止比以前成熟太多的W,他一定也做过类似的梦,我只是没有问罢了。
不久前,我们在西单见面,傍晚的阳光犹有一腔余勇,烂漫地洒落在我身上,我双臂搭在护栏上,忽然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回过头,他朝我走过来。
这五年的岁月,弹指一挥间,刹那便不做数了。
在电玩城里捉娃娃,生平第一次,一百块钱的硬币,只捉到了两个,战果寥寥,但也心满意足。
做人难的是见好就收,如果真做得到的话,可以少却许多烦恼。
令我讶异的是,缩在这挤逼的空间里对着布娃娃们聚精会神的人竟然如此之多,各种年龄,各种衣着,各种妆扮。
三五成群,或者一对眷侣,也有独自一人的,默默操纵着玻璃箱里的夹子,眼神有一种空洞和茫然。
机械地抓着娃娃,机械地投着硬币,机械地空欢喜,机械地重复。
好像是,一台机器操纵着另一台机器。
啊,快乐是很难的一件事情。能够让自己有事可做,并且收获些微的成果,本身就足够一个人偷偷欣喜了。
其实看着别人,也仿佛是窥探着某些时刻的自己。
深情的,迷茫的,困顿的,庸碌的,寂寞的,甚至绝望的自己。
自己一个人觉得仿佛还不够深切,还不够热烈,需要在别人的身上寻觅一种影迹,像一颗钉子,钝重地敲入了骨骼里。
直到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厅里。
这么多年,我仿佛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凝视他的眉眼。
忧郁而潮湿的高中,正值执拗而孤僻的青春期,在那一段崎岖而寂寞的岁月里,仿佛许多人许多事情都是不经意。
有关于他,却有许多值得一提的点睛之笔。
比如,毕业前夕他送的铅笔画,虽然后来都遗失散落在天涯,不过那也未尝不是很好的归宿。比如,他的那些清亮优雅的歌声。比如,他从教室外走过忽然猝不及防抛过来的一抹笑容。
不知道他已有多久没有提笔,不知道后来他可还有对着满教室人唱歌的勇气,不知道,上一次出乎真心,情动于中地笑起来,距离现在,有多长一段光阴。
他说,你依稀还是旧时的模样,不过更文艺范一点。
我只好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五年不算长久,五年只是五年,五年却可以发生许多事情,比如我们渐行渐远,比如,我们又在人海重逢。
五年,一个人的心里可以印上多少覆水难收的纹路。五年,一个人可以邂逅多少惊鸿一瞥,或者日久生情的缘分。
再见,已经是五年后了。我们鲜少谈及过去,过去有什么好说的呢。
发生过的无法更改,亦无法再重来。索性任它静静地躺在百子柜里,幽幽地散发清苦的香气,等某一个天晴得仿佛地老天荒的日子,然后仔仔细细地摆出来在阳光里晾一晾。
他讲述着自己这几年的坎坷境遇,不见得每个人都会遭逢那样的蹉跎,但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生活的刁难与不如意,不多不少,每个人。
然而正是在那样不堪回首的岁月里,他遇见了一个能够同甘共苦的人,一个愿意陪着他,好好捱过那道坎的人。
回忆到这里,他的眼眶已经泛红。
我看着他的眼睛,动容地说,遇见这样一个人,不容易,好好珍惜。
多的话也不必说了,说什么都是空洞。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他终究会记在心里。从来都不曾遗忘,只是有时候不去想而已。
他变得更加细致、妥帖、周到,和隐忍。
虽然我知道,每一种成长背后都藏着暗伤,但如果一个人走过了荆棘路,却仍旧懵懂糊涂一如往常,那是一种对光阴的辜负,对自己的辜负。
“真的没有想过,能够在异乡,遇见高中时候的同学。”
我也何曾想到过,只是很清淡地接受缘分的安排,安宁地感受此时此刻的喜与乐。
生活的平淡长路,因为重逢,仿佛生出了一朵涟漪。
“你知道有这样一个熟悉的人,和你待在同一座城市,感受着同一种气候,听着同一种话语,哪怕你们不会常常见面,但仅仅因为心里有这样一种念想,已然是莫大的安慰,仿佛天空瞬间明净些许,风也变得轻柔不少。”
整个夜晚,这是我说得最柔软而动情的一段话。
这是属于天下父亲的节日,这是德国对战墨西哥的足球之夜。
我在一家兜兜转转,绕了许多弯才抵达的餐吧里喝着玫瑰花茶,听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男人声嘶力竭地唱着《花房姑娘》,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被点燃,看着液晶屏幕上一行行的温暖文艺的诗句,以及接踵而来的足球竞赛,身边坐着一面之缘,或者相交有时的年轻导演编剧以及美女演员。
人们在欢呼,在咒骂,在跌足,在叹息,我只是静默。
我不是一个球迷,在此之前也不曾看过世界杯,我只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虽然心里漂浮着倦怠的情绪。
这只是生活的一个截面而已,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与一个人相遇,或者与一个人重逢,这也不过是生活的一个截面而已。
这是我们的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