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说中,可以说《心经》并不是读者所关注的。张爱玲自己也曾说:“自己最不惬意的是《琉璃瓦》和《心经》,前者有些浅薄,后者则是敏涩。”“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
也许吧,对于压抑浮躁却追求节奏感的读者来说,对于一个色彩、音符、字眼极为敏感的作家来说,这《心经》是流于晦涩,缺乏色彩和韵律。但一切是赤裸裸的真实,没有丝毫的矫情与掩饰,行云流水般的笔端流出角色难念的心经。畅顺的、淡淡的字眼里,不难看出,张爱玲对人物的心理分析,尤其是女性心态分析是如此的擅长,毫无阻障。“每一个举动,每一缕思维,每一段对话,都反映出心理的过程”。
小说以女主人公——许小寒为中心,织就一个“四不像”的小世界。父女不像父女,母女不像母女,朋友不像朋友,情人不像情人。倒像都在较劲,相互推磨。然而,正是在这“四不像”的“晦涩”故事中泡出了催人心弦的深刻,在这些“不彻底”的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人性的一个个复杂微妙的棱面。
许小寒是个自私、虚伪、颇具心机、世故敏感而自我压抑的孩子,有着深深的恋父情结,这情结使她变得虚伪而脆弱;自我压抑又使她变得竭斯底里、近乎变态。她不停地折磨身边的人,同时又不可避免地磨折着自己敏感脆弱的心……
“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是带点崇拜”,许峰仪——许小寒的父亲,有权有势,正值壮年,有“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的魅力。而小寒爱上了父亲,许峰仪也不知不觉对她有了异样的感情……
许小寒恨自己的母亲——一个同样敏感脆弱又清醒坚韧的女子。因着难以言说的爱恨,小寒“将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块割碎了——爱的凌迟。”
悲剧意味的开始必有一个悲凉的结局。“爱的凌迟”后呢?她还是她,还是“他”女儿,她依然无法完完全全、完完整整地独占父亲的爱,“万事到头终是空”。许峰仪不爱妻子,又不能爱女儿,只有逃循,逃循出这畸形的情感黑洞……他遇到了女儿的同学,酷似小寒的段绫卿,并迅速与之相恋同居……
小寒其实一大早就已闻到这悲剧气味。“他究竟是她的父亲,即是她姓了另一个姓……”,可是她不甘心,她甘心沉沦,她愿赌,却又绝不服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错?我不该爱我的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这是她绝望心碎的质问,竭斯底里地。当她看到那“千疮百孔”的爱随风散,当她痛苦地看清这“爱的真相”,寒冷的悲哀如潮水般袭来…………
某种意义上讲,小寒是生命的强者,她敢于张杨恋父的情结,敢爱敢恨不顾一切。她是复杂却又透明的尤物。
然而她的本性又绝对是自私自我的,小说的种种迹象,足见其自私、工于心计。她假扮天真烂漫,她的“爱的凌迟”,她不喜欢爱慕者龚海立却又要支配他,给他一个开端,“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过后,又把“静等”之事透露给父亲,而目的却仅是提醒父亲自己对他的心,揪紧父亲的心……这种种,基本的出发点无非都是一个“我”字。
许小寒是世故精刮的,却又不同于白流苏——因清醒自己命运而不得不世故,她是因不清醒而强迫自己去掩饰、去耍弄心机。她为了给段绫卿壮胆,跟她合唱却又只是虚虚地张张嘴;当波兰有意地在电话里透露许峰仪与段绫卿的暧昧关系时,为了掩盖自己的惊愕尴尬,假称没听到,是“电话绕线”了;当她看到捏在手里多年的东西即将失去,对命运的无力感使她迫不及待地要抓住一些实在可靠的东西,于是她接受龚海立的求婚,把自己推向另一个情感深渊。因为龚海立的爱,是如此地怯弱,使人抓在手里,飘软无力,陡增怜悯……
这是她世故的不彻底,是性格的盲角,也是她的另一种悲哀。
张爱玲说:“人间没有爱。爱在一寸寸的磨损中毁灭了。世上哪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呢?”
但是如果、如果人间还有爱呢?
也许,小寒还是有爱的……
父亲的爱,但似乎不够厚重,有的只是沉重与愧疚,始终令她生活在不确定之中。他给她的所谓的“爱”总给人一种淡漠的感觉、淡淡地带点漠然。即使在俩人最浓烈的爱倾诉时,也还是淡淡的,好像只是小寒浓烈情愫的一种回声——清而远,淡而飘。小说中描述他跟小寒说话时,表情神态的用词不是“道”便是“笑道”,—种看透、嘲弄的笑,也许正如小寒母亲所说的:“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
母亲的爱,却又辽远神秘,虽实在却又令人无法适从。暴风雨后,追着搂着小寒的仍是自己的母亲——被她“爱的凌迟”后坚强宽容的母亲。在母亲身边,她感到自己一直在犯罪、无所适从:“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她喊着,琐琐屑屑的难堪、忘恩负义磨难着、一点点一寸寸搓揉着爱……
但这些痛楚不是爱的回归,绝不是,而是爱的无奈远离。她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触摸爱的骨髓。当午夜梦回,母亲正在烛光中帮小寒整理衣箱……小寒恍惚——这就是爱吗?她迷糊了,怔怔看着这一切……她“攀住母亲的脖子,哭了。”因为她无助害怕,她摸不到爱的骨髓……千疮百孔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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