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校 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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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祠堂的松木楼板,尽管厚重、扎实,终究抵挡不过岁月的磨砺,表皮有了丝丝的缝隙,拼接处偶有破裂,走在上面好似“弹棉花”,须格外小心,放轻脚步。

但脚步再轻,当夜深人静之时,其微末的响动亦如秋蛩之轰鸣。

哦,忘了交待,这祠堂其实就是小学——与本县各地大同小异,那个时代的小学均由村族祠堂改造而成。通常,正厅作为集会的大礼堂,两侧上下厢房组成教室,戏台改作教师办公室,戏台后面的演员化妆间隔为男女老师的寝室。

本村祠堂建于清朝康熙年间,300年了,楼板、楼梯依然结实。祠堂老了就会出妖,尽管改成学校,白天百十号小学生奔来跑去,阳气充盈,一到夜里,开启一扇门,似乎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哪怕一个人踮着脚走路,也会不期而然产生心理压抑,脚下吱吱嘎嘎,声音诡异,像苍迈老人沉重的喘息,又似山精木怪在暗处啃嚙动物的残躯。令人惊愕的是,这个老祠堂在改成学校之初,接连发生了多起小学生猝死的悲剧,不是突发怪病,就是跌落水井,有个男孩竟在放学路上被迎面扑来的一头疯牛撞飞……一时闹得全村人心惶惶,议论纷纷。几位村族头脑左思右想,最终确认乃因若干年前一桩旧案而起:一对少男少女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暗自相许终身,并弃家私奔,被族人捉回关入祠堂。经公议裁决,对男子处以“割脚筋”的惩罚,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剪了头发,交还其父母严加管束。不想这女子性烈,趁人不备,当夜潜入祠堂角楼,自缢身亡。自此便不时有人传说,在深夜听到祠堂里传出女人的哭声。眼前出现的一连串怪事,必是女鬼作祟无疑。于是村族长老私下拟定,请来两位道士,连夜设坛,超度亡魂。做完法事,沿路又施放了食物,那女鬼才渐渐消歇,隐去,以后再没有发生类似事故。

村民们说:只有胆肥的人,才敢独自在祠堂里宿夜。所以,住校的老师,在他们眼里自然就是贵人、神人。

当然,迷信无稽之谈,老师们是不会在意的。有教养的人相信科学,科学对鬼神有天然的祛邪功能。但“科学”二字当时在乡人耳中则还是个新鲜词儿,而老师毕竟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不可能完全免俗,只是他们有着更为复杂的心理体验。由于祠堂的空旷,夜间踩在楼板上的脚步,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踟蹰反侧,徘徊复徘徊,游离于人的感觉之外。那脚步是过往的一种暗示,一种诉求,是旧祠堂里上演过的无数老戏故事的回放,也是主人公在暗夜里辗转不宁的内心躁动……


这是山乡里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小学。陆校长是这所小学的第一任校长。

从前山乡里有过私塾,是供有钱人家孩子读书的场所;随着有钱人家的没落,私塾也永远地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私塾先生只会教“子乎者也”,就像穷人的孩子进不了私塾,私塾先生也进不了新学校,做不了新学校的老师。

陆校长在开办新学校之初就来了,是县教育局派来的正牌的老师。当时就他一个老师,没有校长。村里的老辈人都记得陆老师当年初来乍到时的情形:长方脸,浓眉大眼,高高的身材,健硕的胸脯,穿一件时尚的蓝衬衫,留着小分头,气宇轩昂,神采奕奕,站在乡人中间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陆老师安顿好食宿,次日一早就在校门口舒展歌喉,把第一支新时代的歌曲带进了山乡:

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

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声音宏亮而高亢,在那个静谧的山村早晨,他的歌声招来树上鸟儿的窃窃私语,吸引了那些挑着粪桶、掮着锄头的过路农夫驻足观望,甚至隔着层层屋宇,一些天性浪漫却耽于家务的村妇,也情不自禁竖起耳朵倚门谛听。这种新歌,乡人们从古到今没有听过,他们听来听去都是老戏的曲码,除了越剧大戏,就是乱弹、道情,并不觉得这种新歌特别好听,但感觉新鲜,别致,彷彿来源于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为好奇所驱使,所以也乐于接受。

新学校的学生来自本乡十来个村庄,班级逐年递增,从只有一个一年级班扩充到完整的初小和高小,最终成为乡(社)中心校,这个过程前后绵延了七八年之久。学生数达到三四百的高潮期,老师自然也逐步添加到三个五个直到八个十个,于是就有了校长。县教育局颁发委任状,陆老师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陆校长。

老师多了,自然就有了男女性别之分,但通常以男老师居多,女老师或一、或二,多不过三。校长有正无副,也没有任期制,陆校长一当便是十来年。从十八九岁的小后生到三十出头的中年人,他在人前始终保持着严肃而儒雅、风度翩翩的形象。


那段岁月,陆校长的自我感觉不错。虽然有时会觉得山乡小学的生活过于平静,但平静即平安,平安是福。

小学教师其实不是那么好当的。那年春天,县城发生了一起“泼粪”事件——一群清卫班工人到某小学厕所掏大粪,小学校长和老师不让掏,把厕所门锁了——那时的县城就是个农村,大粪值钱,学校向来直接卖给农民,用以补贴教师食堂。由此,双方起了争端,发生口角,工人们把厕所门锁砸了,端起粪勺舀了几瓢大粪,泼到几位老师的头上。这下闯了大祸,消息迅速传开,全城中小学教师群情激愤。这还了得!虽说自古以来就有“九儒十丐”之说,但今天的老师是谁?是人民教师,是知识分子!如此辱没斯文,岂有此理!于是全城各校老师集体上街游行,拥到县衙,要求讨还公道,惩办“泼粪”凶手。县领导吱吱唔唔态度不明,一会说“严肃处理”,一会要双方冷静,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几天之后,风向突变,上头指示下来,此事件被定性为“反对工人阶级”,一网打尽,从参加游行的老师中筛选出一百多号人头,全都戴上帽子,开除回乡做农民种田地吃老米饭……后续的运动,倒是让底下各区乡的老师躲过了风头,由于县城早已超标,各地欲争帽子而不得,自然就掀不起什么浪头了。陆校长所在山乡离县城50华里,更没他什么事,他这个校长当得安泰,自得其乐。

当然,陆校长也从中汲取教训,之后更加注意配合党政中心工作,比如经常组织小学生举着喇叭筒穿村走巷呼喊各个时期的宣传口号,或参加支农劳动,插秧,割稻,捡麦穗,等等。最是大饥荒时节,为了响应上级“片叶下山”的号召,他还亲自带领一批学生步行三十余里,到山那边的欢溪乡采摘野茶,天没亮出发,来去两天,小学生个个双脚磨起泡,据说上级布置的任务是为了“还苏修的债”,但由于事先缺乏统筹,采下的野茶没处炒制,结果都烂掉了。

校长的工作不尽在校内,还有大量校外的社会活动。不过,精力旺盛的陆校长,不在乎公务有多忙,反而闲下来的时候,雄性荷尔蒙无从释放,往往感到全身潮热,憋得难受。平日里习惯了师生相聚的热闹和喧哗,一到周末,家在附近的同事们急匆匆如宿鸟归飞,剩下他一人看院守门。此时,这充满朝气的学校瞬间又变回了暮气沉沉的老祠堂,独自闷在寝室,看着夜幕徐徐降落,黑影由远而近漫入窗口,便有一种难耐的寂寞爬上心头。入睡前,心思如麻,身体与眠床过不去,眠床与楼板过不去,反复碾磨,把楼板折腾得痛苦不堪。无奈,起身踱步,在厢房两端走过来、走过去,漫无目的,直走到犯困。

陆校长家在西乡,离此地80里,中间有60里可以乘汽车,两头各有10里须步行。一年中除了寒暑假,通常不回家。家里虽有老婆,想用时却用不着。

陆校长身上有着小知识分子的情感特征,细腻而多汁,正当盛年,夜间无人作伴,脑海里势必会冒出些胡思乱想。其时,还没有现在的电视、手机,连收音机都没有,连广播喇叭都还没拉,所以,他的想象也只能停留在古老而陈旧的场景,十分有限。他最谙熟的是老祠堂早年演出的戏目,而最锺意的自然是那些才子佳人戏。夜深人静,独处一隅,不由得浮想联翩,滋滋有味,丝丝入扣。长亭送晚,月上柳梢,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张生和崔莺莺?那唱腔的悦耳、圆润,那一招一式的妩媚、灵动,有如一股浓情蜜意,不期而然流布全身。他捕捉着并回味着所有的细节,尤其当小生和小旦相依相偎、眉眼交盼之际,不由自主地便会产生一种代入感,仿佛亲历其间,挽着佳人腰肢轻移莲步的不是演员而是他本人……

幻觉旋生旋灭,徒留空空四壁,难耐的躁动终于被一盆凉水浇灭。耳畔传来天井里蟋蟀的哀鸣,令他顿生韶华渐逝、青春不再的惋惜,觉得自己的生活总是缺了点什么。


初夏,古老山村的风俗,男人忙着割麦、插秧,女人由于曾经缠绕小脚的积习,则不必下田,留在屋里从事各种家务。村路上因此显得宁静,没有谁在闲逛,偶尔才会发现一条老黄狗贴着墙边懒懒地走过,见了人爱理不理。

路两侧是一幢幢首尾相接的四合院。北侧朝南敞开着大门,可以看见里面的堂屋、厢房和天井,以及农具、杂物、柴垛;南侧是屋墙的阴面,下半部分用大小不一的卵石砌成,虽然凹凸不平,却极有规则,严丝合缝,标志着山乡石匠老司的一手绝活。南侧人家屋后都开一道水门,水门与路之间搁着石板小桥,小桥下边是水沟;清冽冽的水,如同小孩奔跑般的流速,在各家各户漂衣洗菜之后仍保持着水质清洁。附生在水边墙脚的青苔绿影可鉴,时有一二蓝色的蜻蜓盘旋其上。

陆校长忙里偷闲,借口有事找村支书商量,独自在村路上徜徉。他很喜欢这个山村。山村座落在平地,三面环山;有一条溪水自东向西流经村后,聪明的先人在上游筑坝引渠,分出二支,一支用于村前数百亩田地的灌溉,一支引入村庄供给家家户户浣洗。有山有水有田有地谷木并长人烟稠密,这样的村庄堪称风水宝地。他对脚下这条石子路早已熟稔,石子路形似鱼鳞且缀有鲤鱼花纹,铺得极其精巧、平整,穿着布鞋走路丝毫不会绊脚。路上若遇到荷锄牵牛的农夫,牛会识相地避让路边,农夫会客气地向他点头招呼。在这村里,陆校长随时随地可以感受到一种被尊重被仰视的特殊礼遇。

此刻,他走过一家水门口,听得有人脆脆地叫声“陆校长。”

抬头看时,见是一妇人坐在水门口纳鞋底。他哦了一声,答以时尚的文化味浓浓的“你好。”

“有空出来走走啊。”那妇人显然只是寻常的寒喧,没话找话,见了陆校长这样的大人物,表示一点敬意,并无格外的奉承。

“哦,去找老支书谈点公事。”陆校长有意无意地端着身份。

“陆校长,好久没听见你唱歌了。”能与校长对上话,妇人明显流露出了几分欣喜。

“嗄,你也喜欢听歌?”

陆校长已然有些吃惊,两眼鹰隼似地盯住了那张满月脸——白晰的粉脸,从额头到耳根到脖颈,一色透着嫩红的白,白如脂玉,红如蜜桃;一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波光闪闪,含睇对人,似长了钩子;乌黑而浓密的秀发盘成一个松松的髻,抹了茶花水,一阵扑鼻的香!

陆校长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两脚如生了根动弹不得。暗自诧异:怎么平时走来走去,从未见过这位美妇?俗话说“茅草丛里山楂甜”,这村里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位貌若天仙的美妇,奇了,怪了!

“喜欢听戏。听不懂歌。”妇人避开陆校长火辣辣的眼光,略显矜持。

“听歌和听戏一样,听多了就会唱。”陆校长忽然觉得跟这妇人“对课”饶有趣味。

“唱歌要有文化的哦,我不识字,学不来。”妇人低头抿嘴一笑,站起身,没事儿似的,用拴腰布揣起带着针线的鞋底,转入深宅内屋去了。

陆校长犹且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个翩翩而去的背影,咽口水,如梦方醒。

和村里的老支书聊了几句添置学校桌椅之类的琐事,陆校长转弯抹角问起沿水沟从东到西几户人家的家长姓名,问到在第三个四合院第三个水门口看到的一个不认识的妇人,支书说:“你说她啊,是癞头小理的女客金花吧?”

“癞头小理?他不是我教的第一批学生么,他高小没读完……想不到,想不到。”陆校长感叹: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但没说出口。

“有什么奇怪。金花嫁小理也不亏。小理是油漆匠,四处给人雕花做眠床,手头滋润,比起常人不知好多少。女人么,跟着老官不愁吃不愁穿,还要怎样?”老支书补充说:“这门亲事当初由族中长老和双方家长作主,金花起初是不乐意的,双方父母还请我做了她的思想工作。道是包办婚姻,不是儿子都生出来了吗,现在读小学三年级了。”

“也是,也是。人么,要的就是生活幸福。”陆校长附和着,又随口问了小理儿子的姓名,便走回来了。


陆校长走回到校门口,迎头碰见的正是自己的发妻,路远迢迢赶来探望他了。一见老婆那副脸色枯黄、头发稀松、两眼凝滞无光的模样,陆校长心里便有失落:同是农家妇女,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差距?自己当初也是无知,生怕讨不到老婆,由父母说了算,随随便便就定下了亲事。夫妻是要相处一辈子的啊,就像买衣服,总要合身才好。现在看看,这样一个黄脸婆,与自己的校长身份太不般配啊。当下便面露不悦,说声:“不在家里呆着,走来做啥?”顾自在前引路,由妻子满头是汗挑着两篮芋艿、茄、豆,跟进厨房。面对食堂烧饭的邻村大嫂,勉强挤出笑意,介绍说:“这是我女客。刚从西乡过来。”炊事员大嫂满面春风,叫声“大姐”,抢着帮妻子卸下担子,立刻去后院水井提来一桶水,用葫芦瓢舀入木盆,拿了块毛巾,让客人洗脸擦汗,一边就唠起了家常。陆校长看着快嘴大嫂跟老婆一见如故,情同姐妹的样子,稍觉释怀,等妻子洗毕,便带她去楼上寝室。

夫妻小别重逢,陆校长没有感觉。背对着老婆,望着天井里两只啄食的麻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问家里娘爸和儿子的情况,老婆告诉他娘爸身体都好,就是儿子贪玩,不肯读书,她管不了,娘爸想把儿子放到你身边,“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陆校长一听就恼了,转过身:你不知道吗?我当校长,要管一个学校,那么多学生和教师,还叫我管自己小孩,哪有这多精力?我一年到头在外面辛苦,每月挣的工资除了留15元饭钱,其余二三十元全都交到家里,供老娘老爸,养你们母子,还要我怎样?老婆喃喃自语:我也是这样想的,你一个人在外面,工作辛苦,还要自己洗衣洗被,我又帮不上忙……陆校长这才缓过气来,改用平静的口吻说:我也知道,你一个人在家不容易,又要服侍公婆,又要料理家务,还要下田垟做农活。可是怎么办呢,谁叫你嫁给我?我天生不是捏锄头柄的人,你嫁我不如嫁个老农民。可是,你嫁个农民,老官有钱给你花吗?别人看你老公是个吃皇粮的校长,不是还眼热你吗?就这样吧,儿子读小学,放在老家,等到读中学了,我会设法让他进城住校的。老婆听了,眼里竟也放出温润的光,说:儿子长大了总会懂事的。我把你的话带回给他,让他好好念书,争取考进县城中学,替他爸争气,以后像他爸一样吃“白购粮证”。

放学后,几个青年教师过来看校长家眷,陆校长在人前还表现出格外的热情,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你们年轻,还没对象,不知道做夫妻的难处,跟我好好学着点。

适逢周末,夜间,就近居住的老师都回家去了,宿舍里没别的人。陆校长和老婆早早地上了床,也没多话。一会,那木床和楼板就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动,持续了许久。陆校长难得有一种放松感,心下自我安慰:在夜幕下面,美与丑、白与黑、胖与瘦等等,其实都没有区别。稻麦瓜薯葫芦瓢,吃进肚里都是食。人不过是高级动物,有动物的本能,基本的需求满足了,其他皆可有可无。次日早晨,他先起床,回头瞄一眼床上的妻子,觉得妻子五冠端正,也还过得去,并不是十分难看。


陆校长向班主任问了问癞头小理儿子的情况,据说这孩子聪明伶俐,成绩不错,就找来当面交待几句:过几天校长要去你家家访,让你妈和你爸在家等着。

那天晚上,陆校长到小理家时,小理不在,他出门做工已半月,不知现在何处,也无法通知他回来。金花见了陆校长,笑靥如花,催着儿子向陆校长鞠躬,叫“陆校长好”,一边慌慌忙忙端茶倒水——当然,农家没好茶,那茶有点像城里人吃的霉干菜,泡出来的汁水又浓又黄。陆校长没喝茶,两眼瞄着金花端茶的纤纤玉指,想像出这指头就是檐头滴水下的葱白;稍一抬头,瞥见那两团包包,被一袭黛青色布纽斜襟春衫衬托得分外饱满——他的眼球都差点掉落到了地上!幸好这一切只是展示在暗淡昏黄的煤油灯下,好似雾里观花,朦朦胧胧,不太真切,但也正因如此,愈加令人销魂!

“陆校长,喝茶呀。这水,是刚烧滚的。”对方没看出校长有何失态。

陆校长却不知说什么好了,使劲清清嗓子,才表明了来意:

班主任老师向我汇报了,你家的儿子很聪明,学习成绩拔尖,很有前途。你们夫妇俩要多花些心思,好好栽培啊!

金花在背后箍住儿子,对着校长,声音颤颤的:啊,真的?多谢校长和老师。以后还要请陆校长多多关心啊!

陆校长觉得金花的嘴码也很甜,说话间,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暗想,老天爷大概一时眼花,张冠李戴,竟把一个农妇打造得如此完美!

学校打算对你儿子作重点培养。有可能的话,下学期让他跳一级。

正要往下细说,从内间走出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太婆,不声不响,像个影子,站立在饭桌旁。金花儿子转身叫声“娘娘”(即奶奶),说,陆校长来家访了,脸上充满自豪。老太婆既不吭气,也无笑影,只是站在一旁,竖着耳朵听。

金花告诉婆婆:陆校长说你孙子聪明,有前途!

陆校长这回却像是吃了个苍蝇,瞬间谈兴大减,敷衍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就这样,我还要到另几户人家走走。小理回来,向他转告学校的意思,让他别光顾了赚钱,培养孩子更重要。嘿,说来小理还是我的学生呢……

金花送出水门外,犹自感激不尽:陆校长,夜黑,石板滑,小心,慢走。辛苦你了,谢谢你呦!

这一刻,陆校长头脑清醒,有一丝惆怅,又有一丝懊恨:死老太婆,把我当贼似的,还真怕我会偷走了她儿媳!不管怎么说,金花不过是个农妇,我是什么人,我是校长,是国家干部。我看得上她,是她的荣耀!难道我会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吗?我不过是看着养养眼、消消火、提提神而已。勾搭一个农妇,我的面子不要啦,凭我的身份、地位,说来也没人相信。唉唉,这金花也够可怜,嫁了一个癞头,婆婆还成了老官的眼线,跟陌生男人说句话的自由都没有,活得够憋屈!……可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呢?你这点小鸡肚肠,自己心里没数?想想,又对自己发出了讪笑。真是心血来潮,交了魔困运,想哪去了!不自重,不自尊,自轻自贱……以后可得注意了,为人师表,万一被农民取笑,还成何体统!

几天后,那个伶俐的学生娃趁着无人,匆匆走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双簇新的布鞋,递到陆校长手上,说“我妈做的,我妈说校长辛苦,送给校长穿”。陆校长心头一热,收了鞋,说声:“转告你妈,谢谢她的心意。”又正色告诫学生娃:“记住,你爸妈供你读书不容易,好好努力。”学生娃连连点头表示:“嗯,嗯,知道了!”

陆校长蓦然又心生狐疑:咦,这是什么意思?这女人,难道她……


月色如水,浮上楼道栏干,光影摇曳之间的飘忽,看似有人实无人。

仍然是布鞋底与木楼板的缠绵悱恻,轻轻的来回抚摸,幽怨中带着空灵。

谁这样无聊,无病呻吟?如同一个梦游者。他并未觉察这是自己的脚步声,或以为来自遥远的时光深处,有个与他相仿的古人也在月影下踯躅流连,怀着和他同样的缱绻和迷思。这个古祠堂保留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另一世界的人来人往在遥相呼应,白昼与黑夜交替并交换着种种离奇的暗号和隐喻。

脚步带出了松木楼板陈酿的微香,脚步叩开了引而不发的历史的收藏。不期而然,故事的主人公施施款款步入了现场——

一阵轻风吹过,木门不推自开,油灯的光絮像狐狸尾巴摇了摇,闪进一个身着古典青衫的妙龄女子,步履无声,柔若无骨。

他在床上肃然坐起,双手合十,垂下眼帘,似小和尚打坐。

那女子卟哧笑了,倚着床头,呶着嘴说:“先生天天夜里走来走去,烦死了,吵着我了,现在还装正经。”

他弹弹眉峰,大睁双眼,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就住在隔壁,天天与你为邻,你真的不知道?

你是?他这才发现她无以言表的美颜,带着一股妖媚之气。

我在你隔壁做功课。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

你做什么功课?你也在上学?这一刻,纵使不认得,他也宁愿装作认识,急切想拉近与她的距离。

我的功课不是你的功课,说出来怕把你吓着,不说、不说了。可我差点被你破了功夫。你一个盛年男子,火气旺,热流滚滚,气不可当,扰乱到我了。

噢,有这等事?那我现在就向你赔罪!

赔罪,怎么赔啊?

你想怎么赔,就怎么赔。

先生孤身一人,定是像我一样寂寞吧?女子一双俏眼乜着他。

唉,寂寞?有啥办法,谁叫我是人民教师啊。他心旌摇曳,故作姿态。

郎有情,妾有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良宵美景莫错过,今夜你我何不春风桃李,移作一处栽?

啊啊,哈哈,美哉,娘子有请!

…………

可是,正当他伸出手时,拥入怀里的却是一团空气!

他再也睡不安生了。起床,趿鞋,又在楼道上反复来回走动,几次走到楼道尽头一间厢房门口,站立片刻,闭目瞑想,突然又转身,匆匆离去。最后,爬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呼着粗气。

刚才有了点睡意,那扇木门呯呯呯地敲响了,随即传来“陆校长,陆校长!”的惊叫声。他纵身跃起,扑上前,打开门,一个温软馨香的女孩身体一头扎入他怀里,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校长,陆校长,外面有鬼,有鬼!脚步声,一会有,一会没,一会近,一会远……我怕、我怕,怕死了、怕死了!

别怕,别怕。有我在,鬼不会来了。他轻轻地搂着那女孩的肩膀,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哄小孩似的,叮咛着,关照着。


县城来了一位女老师,姓方名芳,苗条的身材,圆圆的脸蛋,笑起来两个酒窝,眼睛不大,眉毛淡淡,像天边一弯初露的上弦月。

方老师性格温和、随和,说话轻声细气。陆校长教她:在学生面前要扮老虎,凶不起来也要凶,山里的孩子野,你不凶镇不住。

方老师是科班出身的正式教师,工资比民办老师高三分之一。可方老师芳年才十九,毕竟嫩了些。陆校长认为有必要多加培养,让她尽快成熟起来,以不辜负领导和群众的期望。

方老师从城里来到山里,起初有些不习惯。多数男女同事都是有家有小的人,心态极其平和,除了教书育人,只顾盯着自家锅头,跟自己不相干的事从不过问。有时方老师主动求教,也是爱搭不搭,不冷不热,对她这个正式教师多少还有点嫉妒。有二三个代课教师,则纯属毛头小伙,一有空,只知道乒乓篮球,懒得跟方老师过嘴,他们看方老师是个娇弱女孩,方老师看他们是稚子童男,乳臭未干。

方老师觉得,毕竟陆校长是当领导的,水平高,会体贴人,还特别善解人意。

方老师才来的第一个学期,每周六下午都要赶回城里去,步行10里,再乘50里汽车,周日下午赶回,乘50里汽车,再走10里,有时候等汽车还要一两个小时,不胜其烦,却不厌其烦。两个学期过去了,对山里的环境渐渐熟悉,也和陆校长一样,觉得这里山青水秀空气好,没必要老是往家跑,最近尝试着周末留校休息,顺便观赏山乡风光。好在学校里有陆校长一年到头打桩守护,周末还有炊事员大嫂烧饭,几周下来,方老师觉得没有什么不适。

直到这个初夏,方老师才突然嗅到了周围环境中似乎隐藏着一种异常的令人恐怖的气息。

是一次午休时间,几位本地的老师围坐着聊天,说起老祠堂里常会发生的种种灵异事件,比如:从前安放祖宗牌位的礼堂墙龛背后,深夜里会不时发出女人和小儿的啼哭;作为老师办公室的戏台,在某个阴雨绵绵的冬日,莫名其妙地传出各种刀枪棍棒拼打厮杀的喧呼;又有月影幢幢的时刻,有人蓦然发现,有只已经变出大半截人形的狐狸在天井里拜月,对天祷告,念念有词……

又据说,老祠堂通常都座落在风水宝地,有些忌讳一旦被触犯,便会出大事。邻乡祠堂小学在大门东侧造了厕所,堪舆师说祠堂东头是龙首,厕所造在此处大不吉。当时正在破除迷信,校长不听劝谏,结果,厕所造好没半年,好端端的,校长走在马路上,被一辆货车撞死了。

贾老师寝室的板壁上,还有前人用毛笔写下的一首诗:

“初来人间不知苦,潦倒半生一身无。转身回望来时路,才知生时为何哭。”

据贾老师分析,该诗应出自一位戏子的手笔。从前戏子命运悲苦,在此诗中有所表露。

贾老师顺口吟出一首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

“脸谱生旦净末丑,演绎人间三六九。小曲唱尽天下事,自个悲欢懒开口。”

这让方老师不免刮目相看,心生稀罕,觉得贾老师真有几分才华,虽然出身农家,五大三粗,肚子里却有不少墨水。

贾老师会拉二胡。有时没事,贾老师拉二胡,陆校长唱歌,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

不过,听了有关老祠堂的七七八八,到了周末的夜里,方老师独守空房,便会生出莫名的恐惧。平时,男男女女有十来个老师住一起,热闹,没啥;周末,老师们散去,只剩陆校长和她两个,但相互隔着几个房间。女孩独处一室,胆子特别小,耳朵里都是各种可怕的音响,特别在夜深人静,听到一种怪异的脚步,时紧时慢,忽轻忽重,停停走走,来来去去,吓得她心尖都拎了起来!于是就有了深夜敲门寻求陆校长庇护的一幕。

从那一夜起,方老师把陆校长当成了可以托付的大哥哥。每到周末,陆校长让她睡床上,自己在楼板上打地铺,这让她心生感动,很有安全感。可是,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不知不觉,方老师心里像是有蚂蚁在爬,有小鹿在跳,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同时她听到陆校长在地面也不安宁,呼吸声越来越不均匀……


之后发生的各种变故和事件,就像是空气中流动的声音、色彩、线条、符号,光影折叠,有无交替,草木混杂,蜂蝶翻飞,点点滴滴,细细碎碎,断断续续,曲曲折折,一切变得零乱而无头绪。

校长,你坏!你坏……(一顿粉拳捶打男人胸膛的声音)

哦,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一时冲动,昏了头。可是、可是,我是男人啊,你说就这么点空间,就你我两人,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没有冲动,还是男人么?

你赔我、你赔我,我一个黄花闺女,被你破了身,你要赔我!

噢噢,好好,我赔你、赔你。你要我怎么赔就怎么赔,做狗做马让你骑,让你打屁股,都可以……只要能让你变回女儿身,我、我宁可把自己阉了!

呜呜呜,妈呀,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别哭,别哭,事已至此,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下不为例!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

校长哥,坏了,坏了!(女孩一把抓住校长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这个月没来……

啊!糟糕,事态严重!

哇!要真是那样,爸妈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暗夜里女孩失声大哭)

唉唉,我是畜牲、我是畜牲,我怎么能做出这种混账事来!

我、我、我是你的人了,只好嫁给你了。

啊,那怎么能行?不行不行,我是有家室有妻小的人,怎么能再娶你,这是要犯错误的!

我不管、我不管!你离婚,和我结婚!

唉唉,你让我冷静一下,你我都冷静一下。其实,你我都在自欺欺人,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出问题是早晚的事。

你想逃避责任,是不是?我以为你是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原来你也是怂包!你、你、你,你把我毁了,呜呜呜……

我也是为你考虑,为你好,你年纪轻轻,嫁了我这么个半老头,岂不是害你一生?嗯嗯,容我再想想,再想想……这样吧,我倒是有个主意,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你这个年纪,该找对象了不是?你有条件,人又漂亮,即便找不到如意郎君,也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

…………

中间还有一段小插曲。某周末,陆校长看到一村民从池塘里捉到一条两斤多重的鲶鱼,便顺手买了下来,让炊事员大嫂加了些佐料,煮了半脸盆,邀贾老师一道喝酒。酒过三巡,醉意微醺,陆校长开口道:“人生在世,夫妻男女之事皆是天意,幸福不幸福全在于自己。小贾,找对象趁早,你年纪不小了,别耽误了。”

“嗯嗯,哦哦……”贾老师连连点头,唯唯称是。

“有没有目标啦?”陆校长关心地问。

“我这种人,从农民中来,回农民中去,能有什么要求?父母的意见,在自己村里找个品性端庄的姑娘算了。

“小老弟,千万别自暴自弃!好不容易从泥坑里爬出来,一念之差又跌回原地,可惜啊可惜。你不知道,一城一乡半边户,农村这头的拖累有多重!我是过来人,深有体会,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可是人家城里的姑娘谁能看得上我这种老土?”

“身边不是就有现成的么?要不要我替你做红娘在中间牵牵线?”

“你是说、说方老师?”

“勇敢一点么,大胆去追求!我告诉你一个秘诀,姑娘家通常都喜欢主动一点的男子。时机成熟,盖上印章,铁定就是属于你的了。”

贾老师不胜酒力,满脸通红,眼里竟也透露出一线希冀的光。

一个月后,贾老师十分难为情的样子,悄悄走来向陆校长透露了秘密:“我和方老师真的好上了,而且、而且……哦,不说了,不说了,你肯定猜得到的。”

三个月后,贾老师、方老师匆匆给大家分了喜糖,宣布喜结连理。方老师父母倒是没怎么阻拦,因为来不及了,女儿的肚皮不言自明,已经未婚先孕。

贾老师和方老师从交往到结婚到生小孩,一共才七个多月,生下了一个男娃。

本来喜庆连连,好事不断,突然间,某晚,贾老师醉醺醺走到办公室,当着众多老师的面,指着陆校长,破口大骂:“陆XX,你不是人,你是衣冠禽兽!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

次日,贾老师带着夫人方老师赶到县教育局,递上了一份告状信。过了两星期,教育局派人到学校,召开全体教师会议,宣布免去陆校长的校长职务,调离本校,到邻乡一所村小任普通教师,并由贾老师代理本校校长职务。

…………

空气中漂浮着的还有落叶、残花、干草、浮沫,如风云推移,乍起乍落,旋生旋灭。那一幕幕镜头,放到半个世纪后,就是莹屏上流云般掠过的弹幕。

一只蜕落的蝉壳随风跌入水沟,被急流冲到拐弯处,又被岸边伸出的细藤滞留,转了几个圈圈,薄翼上冒出点点泡沫,时吞时吐。

陆校长始终无法理解自己所做的傻事,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没有在政治上栽跟斗,却在生活作风上犯下了如此低级的错误。当然,他更懊恨自己断送了大好前程,直到退休,还为自己的工资比当校长少了百来元而耿耿于怀。别人虽然为他可惜,不过是几声叹息,想当然的阐释,毕竟不是亲身经历,无法感同身受。这类男女情事在他那个时代往往为主流叙事所掩盖,茶余饭后的谈论之后,热度退去,也就没人在意去探究其中的原委。

60年后,一首题为《堕落的爱》的AI歌曲,给出了一份理解的同情:“爱,不是我们彼此争取的彼岸,它是荆棘的花,撕裂了彼此的期盼,映出了破碎的梦幻。每一次相聚,我们走向堕落,堕落的爱啊,随风飘散,再也不回,再也不见……它美丽如同恶之花,带着诅咒般的称赞。每一次相遇,我们走向堕落,拾起的碎片,只是断裂的时间……”

从《高呀么二郎山》到AI音乐,中间隔了多少道山、多少条水、多少个时代,不啻于穿越了千年!而陆校长那辈人由于青春岁月金色年华早早消逝,一生的观念和眼界大体还停留在农耕时代。他们只能为自己的行为而羞耻而后悔,却终究不能让自己解脱并放下,更谈不上境界的提升和跨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隔着老祠堂围墙的山村,也很快传开了这一消息。陆校长本想立刻卷铺盖走人,不料老支书念旧,相处十多年,也算是老朋友了,非要拉他去家里吃顿饭,以示惜别之意。当着老支书的面,陆校长羞愧难当,眼睛都红了。老支书宽慰他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年轻,路还长。唉唉,男人么,最容易犯这种错误。也难怪,吃老师这碗饭,长期夫妻分居,还不如我们农民阖家团圆,有女人想用就用。”

陆校长跟老支书没有太多话可说,谢过,告辞。走过水沟边第三幢第三个水门口,忽然面前闪出一道黑影,定睛一看,正是那个伶俐的学生娃。

“陆校长,这是我妈让我交给你的。”

“什么东西?”感觉手里接住的是一个软软的小布袋。

“我也不知道,她只说让你保重。陆校长,我们全家感谢你!”

“唉,我还没有兑现诺言,本想重点培养你,下学期让你跳级。”

“陆校长,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刻苦努力的。我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

学生娃向他鞠了个躬,转身飞快地跑了。

陆校长看着那孩子的背影,不由得心生叹惋,为孩子的单纯而感动。

揣着那个小布袋回到寝室,就着灯光展开,竟是一个绣得十分精致的香囊,粉红色的,上面还有一朵荷花、一对戏水鸳鸯。

这山乡的风俗,香囊分明就是男女青年的定情之物。显然金花当初不愿把这定情之物送给自己不喜欢的丈夫癞头小理,她的一片女儿心肠无处安放,无处寄托,就一直藏在自己箱底。可她现在把这珍贵的物品送给失落的陆校长,意欲何为?有何目的?只是因为看到陆校长落魄了,出于同情,出于怜悯,想给陆校长些许安慰?看不出,这女人还真有一片侠义心肠,不像世俗的趋炎附势,反而敢于对失败者伸出援手!

只是,这样的表示,似乎显得太过贵重了。难道她对自己竟也存有一种暗恋?陆校长不觉苦笑,摇了摇头。

这女人在做姑娘的时节,或许也曾有过憧憬,有过向往。也许她为自己的美貌有过傲娇,令那些羡慕的后生不敢近身;也许她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的美丽,或者不懂得美貌就是资本,只把自己等同于平常的村女,不敢对自己的婚姻有非分之想。于是,可能有过的一线飘渺的希冀,便成为了若无痕的春梦,恰如飞花落絮随着岁月的流水消逝得无影无踪,直至父母及家族给她定下了八字牢笼,再无选择的可能。

也许有过不少青葱少年曾经远远地向她眺望,偷偷地尾随着她的背影,却始终没有一个勇敢的男儿坦诚地走到她面前向她表白心意;而在她眼里的确也不曾看到有一个值得她倾心的男子。她的视野被框定在这方圆十来华里范围的空间,何处有她的白马王子?一旦嫁作他人之妇,她也就死了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了儿子后,便把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再无暇它顾。

她的心底可曾还有未尽泯灭的浪漫的情愫?即使有,也只是独处时节聊以解闷的遐思,决不会勾起春水撩乱般的春心荡漾,更不会化作超出良家妇女规范的非礼行为。

陆校长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金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她不可能有什么目的,即便她也会偶然误入迷思,有过幻想,有过错觉,私心里对某人还真的有过暗恋,借此排遣对婚姻的不满,但决不会产生执念,不会期待结果,不会给对方带来任何心理的负荷。她会让自己这种念想像一颗种子那样深埋在心底,小心呵护,不致暴露,更不会听其发芽生长,招致虫蛀雀食、风霜摧残。她的这种情感根本上就不是寻常所见的男欢女爱,而只是一种发自天真的喜悦。她其实是在提醒陆校长,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无欲无求的爱,一种不计回报的爱。男人不要总是沉湎于欲望,唯有懂得真爱才配获得真爱!

如此看来,他陆校长真的配不上这个农妇。她如山溪般清澈,如池水般平静,风划过而无痕,鸟坠入而无声。他算什么?堂堂一校之长,俗不可耐,怡不知耻,丢人现眼!

世人大都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欲,把爱与欲搅和在一起,搅成一锅粥,以致活得不明不白,爱得不清不楚,一辈子都在欲望的沼泽里颠倒沉浮。老祠堂曾经上演的那些古戏,那楼道深处传出的声声哀怨,似乎都是对现世人生的警示,却始终唤不起浪子的回头。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男人不可近色,但多少人依然飞蛾扑火,“宁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后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回头都找不到岸!

比起金花的淡然、随性,陆校长觉得自己与方老师、贾老师的相爱相杀,都是一种动物的苟合,相互求索,相互算计,片刻的满足之后,唯余落红满地,白露为霜。心的残缺如破缸无法修补,心头的阴影从此挥之不去。


那晚,老祠堂里又剩下了陆校长一个人。楼板上不再有辗转反侧的脚步,也不复有狐鼠出没的骚乱,黑夜中驻留的唯有夜色。他在油灯下反复把玩着那个香囊,捱过一阵难耐的落寞之后,在那一顷刻,终于变得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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