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多钟,东方的天际泛着大片微红的条状云霞,像一匹色彩斑斓的布。太阳还有一会儿才能出来,空气异常地清爽,那微凉爽利的感觉只有早起的勤劳的人儿才能体会得到。
昨天下过一场很大的雷震雨,将空气中的污浊洗刷得一干二净。乡间的路面却并没有过于泥泞,大雨在快速冲击之间都进到了路边的沟里。沟沿上的草丛中,平地而出了好多白色的小伞一样的蘑菇。如果是小杨威看见了,必定要扯着姥姥或姥爷的手,兴致勃勃地去采摘。之后,他必然要吃上一顿香香的蘑菇炖肉了。
立春骑着自行车,脚上蹬着雨鞋,身上背了防疫专员专用的内部可以制冷的卫生箱,行走在乡间小路上。每个月,她都要下乡为各队的小孩子打防疫针,送糖丸。她工作认真,态度严谨,性格又热情和蔼,老百姓都喜欢她,认可她。而在她接手防疫的两年多来,桂家村没有出现一例接种异常或患病儿,因而受到了乡卫生院的特别嘉奖。在这炎热的夏季,她为了避开酷暑,只好起个大早,趁着早间的清凉下来打针。待到七点钟天气开始大热,她便可以就近去娘家吃口饭,然后直接去上班了。
这两年来,立春的身边发生了许多变化。亚丽结婚了,转过年便生了个女儿。跟孙志平恩恩爱爱,从来不吵架。亚飞在秋冬季一连倒卖了两年苹果,着实攒下了一笔钱,也着实遭了不少罪。他也实现了承诺,帮为他们付出太多的四哥买了一辆拖拉机。四哥利用这辆拖拉机,收揽了队上许多播种,绞玉米茬子,粉碎等活计,也跟着富起来了。这不,刚刚买了队上的一家半新的砖瓦房,好生收拾了一番,屋里也摆上了漂亮的组合衣柜,电视也换了十七寸的,甚至还添了一台单缸洗衣机。四哥四嫂越干越有劲儿,天天乐得合不拢嘴。在去年,立春和亚飞便把自己家的地租给了四哥种。他们俩实在是没有精力去种地了,还不如让四哥去种,给他们再增加点儿收入为好。
另三个哥嫂见最不像样儿的老四日子都过得这么红火,领教了老五这两口子的厉害,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主动上前搭拢了。在立春一家卖苹果的日子,几个嫂子都主动过来帮助挑捡,装袋,看堆儿,极尽心力。立春也不计前嫌,热情相待,还把挑捡出来卖相不好的苹果随便送给她们拿回去吃。嫂子们虽然都小心眼儿,但全是过日子的人,何时这么随便吃过苹果啊。这可都乐坏了,觉得这个小妯娌真是个不简单的人。三个哥哥也尽量抽时间轮流跟五弟出车去各乡镇集市上售卖苹果,在这个过程中,兄弟间的感情又慢慢恢复到了小时候,大家都不曾结婚时的亲密无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唯一让人难过的是杨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几乎没有能力照顾小杨威了。立春只好把孩子送到娘家去照顾,同时还可以到孙志平堂嫂的幼儿园去上学。只有周日的时候,才接回来,跟奶奶好好亲热一番。
立秋和立冬都去乡中学读书了,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也是周日才回家。刚刚上学的时候,可把周山两口子闪了够呛,天天吃不下睡不着的。李玉花就是没完没了地找活干,周山便背个手到处转悠。可幸好小杨威的到来,让这两老口儿有了精神寄托,隔代人,感情又有所不同,这老两口儿喜欢小外孙的程度可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四个孩子,简直就是溺爱了。每天全身心地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皱纹都要笑开了。每次立春来接孩子回家,他们都舍不得,不高兴,都要唠唠叨叨地表示不满。
婆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立春很难过,想尽一切办法去照顾她,为她进行最合理的药物治疗。每天早上,她为婆婆准备好早饭,白天嘱咐几个嫂子轮流过来照顾。工作实在是太忙了,她只能等到晚上下班才能回家,才能再接手照顾婆婆。瞧着婆婆想孩子想得难受,便会宁可“得罪”自己爸妈,在下班时把孩子捎回来,让孩子给奶奶表演在幼儿园学到的儿歌和舞蹈,看着婆婆开心地笑着,甚至能多吃半碗饭,立春觉得,再多挨多少累她也值得。
亚飞和立春的感情仍然非常好,两个人几乎从来不拌嘴,互敬互爱,亚丽和志平一直把他们俩当楷模,也学着他们互相谅解,从来不吵架。只是最近立春和亚飞产生了分歧。看着四哥也住上了漂亮的瓦房,立春心里更加痒痒的。自己还住着草房呢,这房子还是婆婆很年轻的时候盖的呢,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差不多是全村最老的房子了,外观上已经破旧不堪。她也不想住别人住过的房子,一心想要原地盖起来一座全村最漂亮的砖瓦房。可是亚飞不同意,从小生长在这间破草房里,他对这间草房的感情很深。重点是他不想把攒起来的钱用在盖房上。他还想进一步发展,把事业做大,他想把资金用在发展他的事业上。
有一天,小两口在饭桌上讨论这个事儿,立春便有些不高兴,她多么期盼能住上漂亮的新房子呀,可是亚飞怎么就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呢?这时候,杨妈妈开口说话了,“立春啊,听妈一句话,不是妈不向着你,光向着自己的儿子。亚飞他想让你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没有错。他也想让别人看看,你周立春嫁得没错,这个心思我一直都知道,一直压在他心里呢。他想干啥就让他干吧,就算想出远门儿,妈都不拦着了。还有啊,我这辈子就住在这间草房里,舍不得啊。我这身子,恐怕也没有多少时间活了,我想就死在这间房子里,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再盖新房子,行吗?”
婆婆这番话把立春说哭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张罗盖房子了。
不到七点钟,立春便把离家最远的一队和三队的任务结束了,然后才来到二队,按照名单,把孩子们的针都打完,看着家长把糖丸给孩子服下,才放心地来到周山家。周山已经带了杨威去上学了,只有李玉花在家。她吃了两碗汤泡饭,告诉妈晚上还来接孩子,婆婆这几天又不咋吃饭了。李玉花站在窗下,把立春自行车上粘的泥块用小刀弄掉,又拿抹布给擦得光亮。把她脱在门口的雨鞋也刷洗干净,放在一边。于自己的妈妈,立春是无需说什么客套话的,而只有这一时刻,她才觉得自己肩上是可以没有负担的,是可以全身心放松的,无须多虑的。
吃过饭,立春才骑上自行车来到卫生所,今天自己明显晚了,大夫们已经来了,而书记邵刚竟也坐在屋里。这两年,立春用她的工作能力和个人魅力征服了这个村大院,没有人质疑她的能力,更没有人质疑她的人品和作风。现如今,她再也听不到任何闲言碎语了,而邵刚也显出了村里最高长官的风度,‘不计前嫌’,非常支持立春的工作。立春也大大方方地和他们相处,亲近又保持合适的距离。
“我下乡打防疫针了,贪多,多打了一个队,所以来晚了。”立春风风火火地进屋,一边解释,一边准备日常工作。
“得了,你也别着急了,坐下来,我给你们通知个事儿。”邵刚一摆手,示意立春坐下来。
立春看了看几个大夫,见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好生奇怪,看来都知道了些什么,便疑惑地坐下来。
邵刚看了看她,笑了,“别紧张,也谈不上是坏事。是这样的,根据上面的精神,卫生所即将解散,村里将不再给你们支出工资。你们回去以后,都有继续行医的权利,老百姓就近就医,自愿选择,事实上你们的收入也不会少,还有可能更多。咱们村的防疫还归周立春管,以后直接和乡防疫站联系,跟村里无关。就是这样,这几天,你们就整理一下所里的药品,具体怎么处理我会听从上面的指示和借鉴别村的经验,到时候通知你们。”
立春瞬间几乎惊呆了,卫生所要解体了?这是她从来都没想到过的事啊!她再也不用来村大院上班了?
邵刚看着她脸上千变万化的神态,笑道,“一时还接受不了?其实我们背地里都说你呀,年纪轻轻的,吃那么多苦,生活负担太大了。一般同龄的女人,也不过就是种点儿地,哄哄孩子。你看看你,起早贪黑的,家里老的小的,都指着你。回去吧,回去好,还能歇歇,总不至于比上班辛苦。”
提到老的小的,立春想到了婆婆。是啊,如果自己可以不上班,不是能更多地照顾婆婆吗?再也不用劳烦嫂子们了,自己也有时间带孩子了,可以让婆婆天天能看到孙子了,这对婆婆,也许是一剂天然良药吧!
“谢谢你,邵书记。其实不上班对我更有好处,确实是这样。卫生所解散以后,我就不常到这边来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请不必客气。还有防疫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心尽力,不会给咱们村丢脸的。回家以后,我会联系在家里装一部电话,这样,有什么事情就都比较方便了。”
“你们看看,”邵刚向几个大夫竖起大拇指,“看看周立春的觉悟和态度,桂家村谁我都不服,我就服周立春,真是女中豪杰。”
邵刚走后,立春在接待患者的空闲时间里,认真地打扫了一遍她呆了六年的地方。患者和家属们也议论着这件事,于他们而言,可以就近就医,不必特意赶到卫生所来,也是一件好事。
“闺女呀,以后去队上打防疫针,上大娘家坐坐,喝口水。”一个常来打针的老太太说。
立春的眼睛湿润了,六年来,她与卫生所,与四面八方而来的乡亲,已经建立了一种默契,她以为她永远会属于这里。如今,这一切都要坍塌了,她将离开人们的视野,回归家庭,像是一个家庭妇女,又不是一个家庭妇女,她的新生活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