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这一觉睡得时间有些长,等到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屋前那块平地上已经染了红。或者说,她是被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惊醒的,醒来时母亲就坐在床边,仿佛正为了等她醒。母亲把她穿利索了抱出房间,她听见外面一片喧闹,随后便是腥咸的味道混杂着猪圈里的臭味。母亲将她按在怀里,用手挡着眼睛,但她还是从指缝里看见了一切。平地上放着大圆木盆,她平日里没见过的,上头躺着一只圆鼓鼓的猪,一动不动,四仰八叉,这和她平日里看见的不一样。若是那时候玩过气球,她肯定觉得那像是吹鼓了的气球,下一口气便能将它撑炸开。
一群人围着那只毫不动弹的猪,即便是刮掉它全部的毛,它仍是不再活蹦乱跳,那阵凄厉的惨叫是它最后的挣扎。在这个时候她才对死亡有了具体的感受。她注视着猪屁股那里的几坨污秽,想着自己在厕所里留下的,皱了一下眉头。
之后的许多顿饭,她总能在餐桌上闻到那一日的腥臊气味。她庆幸于没有人强迫她上桌受罪,她只不规律地喝着稀饭,随时饿了随时喝一点,此时食物的单调也成了一种福分。虽然她有时仍会想念母亲的乳头,并不饱满,但她总能吮吸出可口的汁液。她又猛地想起那生病的乳房,红红的颜色让她难以镇静下来,加上母亲扭曲的五官和嘴里的“嘶嘶”声,她总是不能安心填饱肚子。她尝试过哭闹,换来的也不过是碗装的稀饭,顶多里面加点糖。最后,她只好不再挂念母亲的乳房能重新白回来,安安心心往嘴里扒着粥。
母亲成功给她断了奶,红花油也成了这桩伟业的功臣。她算是村里断奶断得很晚的孩子了,这些都得益于母亲的“心慈手软”。
到了过年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病了,终日高烧,见风流泪。家里的老人坚定相信躲在房里不出门,避着风寒便可痊愈。然而事实并不如人愿,她一日日病重下去,到最后几近夭折。这是他们才开始张罗着到二爷爷的门诊里瞧瞧这病,费了不小的功夫才算将她从鬼门关拉将回来。但不幸的是,她从此眼睛见风流泪,更受不住强光。那段时间她常做梦睁不开眼睛,而醒了却是当真睁不开,母亲便用温过的米汤给她洗,温热的触感让她暂时感到踏实。
在那个村子里总流行着一些偏方,人们也总是相信。一部分是由于有过成功的前例,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没钱寻医问药的缓冲之计。
病愈后的她总是不精神。连续不断的感冒和坏肚子,始终病病歪歪。到了盛夏,她还穿着两件长袖,虽然都是单衣,但总能蒸的她一身汗。母亲说即便是六月,早上还是凉的狠,到了中午她又自顾自地念叨中途突然减衣服更容易感冒。到最后,她的衣服始终没减下来。
一天夜里不知谁提了句,可能孩子撞了什么“脏东西”,再或者家里的风水与孩子命格相冲,最后提议请个道士来算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小村子里有庄稼人,也有懒汉,全乎的很。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怪人念念叨叨,在碗里烧了一张纸,复又往里面加水,之后让她喝掉。她看着碗里黑乎乎的东西,有一种畏惧。由于体弱多病多次被灌药的她,试探性感受着这一刻所有人的安静,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有点糊味,再无其他,比平日里的药好喝许多。若是生病都能像这次一样,她倒是很乐意。还没来得及喝第二口,那个陌生的怪人已经将碗自她手里夺了去,顺势泼在门头上,动作行云流水,让人猝不及防。她心中又是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泥巴地上的残渣和门头上往下滴落的液体,她有点渴了,还没喝够。
那人走后,她听得爷爷叮嘱家里人:“往后要看着她,别往后屋的园子里跑。那里有老祖奶奶的坟,冲撞不得。”她其实不明白什么叫“坟”,她每天都能听见几个新鲜词,又在后来的日子里搞清楚这都是什么意思。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过年一样,热闹得紧。但她心里舍不得屋后园子里的柚子树,别的她倒是不在乎,也轮不到她在乎。至于那“坟”,多半是一样不友好的物件。她忽然又想起那只被吹得鼓起来的猪,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房梁上被烟熏黑的肉。
入了秋时,母亲又给她添了一件衣服。她对夏季没有什么好印象,所以毫不留恋地奔向秋凉。到这时她已经会说很多话,这又让家里人放心了一大截。他们其实是担心病痛让她语言上有缺陷的,村里的人也跟着担心,挖地的时候都在嘀咕她会不会不说话了。
家里人带着揠苗助长的心情教她说各种话,她其实不喜欢这样的急性子,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开口,但她不知道大人们等不急。最后她终于没有让家里人失望,堵住了村里人的碎嘴。不过她总是把门前的桔子读成“谷子”,为此爷爷笑话她直到她上学。
她能听出来爷爷和她开玩笑的时候心情是愉悦的,大人们都明白夹舌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消失,而不能开口说话将是一辈子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