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上监察室负责人正传达市殡仪馆馆长在“红包”治理活动中因违纪被免职的通报，老原附过来低声说：“这个人和我相当铁，以前每个月都要一起喝酒，单位好多同事家里老了人都是我找他搞定的，打个电话过去一路绿灯。这下好了，一撸到底！”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把微信好友列表调出来，找出头像放大给我看。照片上那位有着和通报中一样名字的倒霉蛋，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呈四十五度角仰望状，或许正思考着耐人寻味的人生。
老原深情地凝视着这位铁哥们儿，想象他如今虎落平阳的憋屈，嘴角不由自住展现出一抹模糊不清的笑意，心里盘算着下次找机会还叫他吃饭，自己可不是那种人走茶凉的势利小人，不过从前被他多灌的酒可以还回去了。
老原就是那种俗称“得转”的人，至少他自己在刻意营造一种这样的形象。“得转”是我们这儿的方言，指一个人处事圆滑八面玲珑，各方面关系处理得很好吃得很开的意思。男人玩得转自然混得不错，做生意接得了大单求官找得到后台，家里一应人等大小诸事都搞得定。一般老百姓只有羡慕，恨自己没那眼色和口才，没那机缘和关系，有女儿的便恨不能千筛万选嫁个玩得转的如意郎君。
单位做新大楼，拆了些旧房，办公用房紧张起来，只能几个科室合用，我最近搬到和老原一处办公。他是政工科科长，不算重点部门，手下配了个年轻女科员。我是工会的干事，毕业遵照父母的意愿在本地应聘到这家单位，岗位性质人畜无害工作清闲，用父亲的话说最适合女孩子。学的是中文，工作却用不着磨笔杆子，业余喜欢乱写点小东西投投稿，倒也没辜负无聊的枯坐。人性有无尽的可能，毛姆说，我们要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我觉得通过一些细节观察人，没事琢磨琢磨之所以如此而不如彼的人性出发点，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没过多久我便发现，和老原共处一室度过八小时实在是有些考验人的。
他的电话出奇多，经常是打着电话进门，接着电话出门，边走路边通话再正常不过。科里的小姑娘汇报工作时往往说不上三句便会被暂停，一件事一次能讲完纯属幸运。而且似乎有没有叙述完并不重要，他的眼神是空洞的、飘浮的，好像那些电话有着无形的牵引已带走了他的魂，眼前的人说什么入了耳却装不进心，事后毫无印象。有些事因为耽误出了纰漏，他便会责怪科员没及时说，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又不好申辩，只能偷偷和我倒点苦水。
我用我尚且纯洁透明的人性保证，完全没有偷听他人隐私的欲望，可老原的电话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里。我不光没有自动屏蔽的功能，甚至会不自禁地揣摩出更多的信息量，起初因此我还鄙夷过自己，不久也就坦然了。因为我发现老原是自有分寸的，某些电话接通后他会神秘地移步隐蔽处，而当众展开沟通时，他略显夸张的语调和笑声，让人有理由相信，那是不惧人知的，或者犹抱琵琶半遮面，更希望听的人感兴趣也说不定。
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有些非常牛掰的同学，还有不少神通广大的朋友。他们分布在各领域的中上阶层，无一例外地与他保持着如胶似漆的情谊，隔三差五必邀上一回，喝酒打牌熬夜嗨皮间或来点暧昧的活动，那些电话的内容和语气无不骄傲地向每位有幸的听众昭示着这一点。他哪里都有熟人都好办事，生老病死的大事自不必说，其他比如买房拿到不可思议的最低折扣，交通违章可以花钱买分，炒股有绝密内幕和业内大佬的高参，这在平头百姓的眼里，都是通了天的本事。
自然找他办事的电话也不少，他的口头禅是“没有问题”，想来这是对方最希望听到的，忙不迭在信号的另一端感恩戴德一番。老原心满意足地挂掉电话后，常常向周围人发出小小地抱怨，每天不知道被多少这样的事烦着，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有这方面的人脉又特别爱帮忙呢，真是想低调都不行啊！
单位里三十岁以上的女同事大多觉得老原是个挺好玩的人，爱开玩笑，什么都说得上来几句，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她们尤其热衷于要他推荐个股，尽管到头来一样被深套。我们单位是阴盛阳衰，老原也很得意自己的女人缘，不接电话时便在各办公室流连，和放得开的打情骂俏，对内敛些的则含蓄赞美，引用着网上最新的段子，不忘来几句有点颜色的隐喻，姑婆姐婶们被逗得吱嘎地笑，他也几乎把自己当成了雨露均沾的贾宝玉。
奇怪的是，如此得转的老原在男同事中的口碑并不太好，我从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前辈那儿都听过对他人品的不屑，偏偏这几个人给我的感觉是比较稳重和正派的。他们悄悄提醒我对这种人别说太多，正好也是不喜八卦的人，我便留了心，对私人问题尽量笑而不语避而不答。他对我倒是不错，没什么拿腔作调的派，调侃也没有让人不舒服的内容。有一回他貌似轻描淡写地问过我家里的关系，这点就令我生出一丝反感，当时岔开了话题，并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
有天一位男同事来坐，戏称他是“妇女之友”，老原立即大呼可怜，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而且都是些老茄子，不赏心不悦目叫看的人连兴奋点都能丧失了。为了证明他的“不幸”，接下来的话语有些不堪入耳。平胸的女同事被形容为前面像两颗图钉，晚上关了灯都分不清前后，他要戴上胸罩肯定挺得比她还高；脸上汗毛重的那位简直比男人还有男人味儿，不知道她老公怎么亲得下去......他们毫无顾忌绘声绘影地描述，会心地发出傲慢刺耳的尖笑，在场的我只是听到也已经羞愧难当，赶紧找个理由离开了办公室。
老原总是太忙，听说还在外面与人合伙投资了什么生意，自然没有很多时间坐下来，日常事务性工作都有赖那位年轻的科员。好在小姑娘麻利能干做事井井有条，需要的汇报和总结都能完成得漂漂亮亮，让老原在领导面前不减分。单位里好像都是这样，凡带“长”的全不做具体工作，动动嘴就行，倒是不少科员反应迅速处事老到。“会做有什么用？会说就行了！”说这话的他带着一脸深谙其道的玄妙。
老原的中层做了近十年，据说一直雄心勃勃致力于成为班子成员，却不知为何久久停滞不前。我也见过他在领导身边前后转悠忙个不停，原本高大的身躯有些角度地折曲着，笑容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油，眼神聚焦着崇拜，每一个节点每一丝语气都恰到好处地令受者惬意，细节于无意中透着完美。走完所有程序后，他便十分满意地在烟雾中眯起双眼，沉浸在回放里，那神情简直是连自己都佩服自己。
我常听他对某些同事颇有微词，后来才知道都是比他资历浅却级别高的，或者占据了重点部门，在他嘴里那几个都是不学无术只会溜须拍马的家伙，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想来在他的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德行才配得起那所谓的“尊贵”，也是个眼里没见过二两肉的失意大叔啊！
新楼落成后我搬了办公室，耳边没了老原的呱噪还有一阵子不太适应。偶尔迎面遇见，他远远地便堆了一脸的笑，夸着青春就是水灵的话，我听了却满身的不自在，思忖自己应该不值得这么高度的热情。
年底单位岗位有局部调整，老原没有得到后勤部的肥缺，而是出人意料地去了爱卫会，那是个养老喝茶的闲职，但应该不是他眼下希望的。我觉得有些蹊跷，不过也没兴趣过多打听，大半年后在一次同事的饭局中才听说大概与一件事有关。老原是在一次聚餐中酒后失言被别有用心者录了音，人家自然不会浪费这献媚邀功的大好资源，在领导心里狠狠记上了一笔，直到秋后算账。
至于老原失言了什么，倒是众说纷纭。有说爆了和领导出差时夜生活的料，有说吹牛和领导在哪个隐蔽场所打牌还赢了小钱，还有人说领导夫人做了全子宫切除就是他第一个传出来的。听上去都是坊间的捕风捉影，若真有些原委，我倒是有点担心录音者的命运。
两年后我辞了职，专心运营自媒体终于走上了靠文字吃饭的道路，舅舅支持我的决定，并且做通了父母的工作。舅舅是那所研究院的院长，虽然我从未透露过，可当时看到老原对我这个小人物的过分热情，总让人怀疑他知道点什么。
后来再没见过老原，只是偶尔听见有路人高声大气地煲电话粥时，会不免想起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