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的车上,她握着丈夫的手,持续的用力让男人的手没了血色,开始发白。她刻意看着窗外,看着被扬起的尘土后稀疏的树木,看着高高的厚重的云层,还有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直到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意识到这假装的镇定这么的不堪一击。手指都发麻了,却没有看丈夫一眼。十五年前的那天之后,她始终不敢在安静的环境下与自己的丈夫对视。她始终记得自己跪在地上抱着丈夫的腿痛哭的重复着“我该死“时丈夫的表情。膝盖的疼痛和丈夫摔门而出的巨响昨夜还出现在了她的梦里。
“一会就到了,见到之后你别那么激动。”她听得出丈夫说这句话时已经开始激动了,因为他的手在颤抖。她放弃了窗外荒凉的风景,看着十五年来极速衰老的丈夫,看着他收回手,颤抖的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拭着自己的眼镜。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头枕在靠背上长吁一口气。看着他的眼角慢慢的滑落一滴眼泪。她明白他也刚刚回忆了那场噩梦,和这15年来的煎熬。时到今日,她还是觉得对不起他。想到这,她尽力平复着心情,尽力控制着语气,对他说:“对不起。”可是这三个字完全没有按照她设想的声音说出来,还是那种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语气,还是卑微甚至渴望赎罪的语气。男人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搂着她的肩膀。她能感觉到他极力控制着不哭出来。
“如果我不买那件衣服,儿子就不会丢.....”她开始抽泣,丈夫的打断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别说了,现在找到了就不说那些了。”粗糙的大手帮她抹去眼泪,这个举动却让眼泪涌的更多。十五年,最不缺的就是眼泪。“我害怕....”“没什么好害怕的。儿子找到了。”搂着她的手更加用力了。
她没想到需要人搀扶才能下车,没想只身走过十几个县市的自己需要人的搀扶才能下车。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迈不开步子,说不出话,十五年,她对着数不尽的人说了无数遍儿子的特征,讲述了无数遍儿子走失的情景。现在她竟然说不出一个字。她只得环顾四周,看着儿子生活了十几年的世界,土腥味充斥着她的鼻腔。刺激着她的泪腺。就算自己走一辈子都可能走不到这个地方。这时的她想不到要感谢谁,要记恨谁,要杀了谁。脑海中不断的想象着自己的儿子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是否和她现在看到的人一样皮肤黝黑,眼睛浑浊。可能他已经学会了这里的方言忘记了普通话,可能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可能....
好心人在跟那对夫妻说着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注视着那对夫妻也始终没有说一个字,想到自己的孩子叫了他们十几年的爸爸妈妈,她又有了恨意。直到夫妻叫出了孩子。没错!是他!从找到孩子,到做DNA亲子鉴定,她始终没有看孩子的照片,她怕这次又像她经历了很多次的从希望到失望。直到这个照面,她坚信他就是自己的孩子。她为找自己的孩子踏遍了千山万水,丈夫的怀抱怎么拉得住她。她为找自己的孩子在广场举着牌子一站就是一天,那对夫妻的胳膊怎么拦得住她。她抱住孩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声声的叫着孩子的乳名。哭湿了还是肩头。直到......她感觉到孩子在挣扎,在抗拒。她不解的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稚嫩的脸庞。自己.....竟然被推开了....孩子转过头,冲着那对夫妻说了些什么她毫不关心,她的世界开始摇晃,抱住他的一瞬间,在心里筑起的高楼大厦全部崩塌。她紧紧握着拳头,怀里空空的感觉也变得毫无关系,因为她听到自己的孩子,见到她之后一声不吭的孩子,叫了声妈妈,却是,背对着自己,面对着那个没有经历剧烈痛楚就得到他的女人,面对着那个身体里丝毫没有自己基因的女人,面对着那个.....那个也开始痛哭的女人。
夫妻领着孩子走进了房子,关门之前女人说:”我养了他十四年,我也舍不得...“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再次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她重重的跪在门前,嘶吼着,就像十五年前她跪在丈夫面前。膝盖传来疼痛。关门的巨响。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不顾疼痛的拍打着木门。丈夫对她的喊叫,好心人的劝说,看热闹路人的议论,她全都听不到了。
她只听到了那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