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讨债

回到车上,我问表孃为什么不在?

符哥告诉我说,表姑爷在城里有很多套房子,虹口还有一栋别墅。大嫂平时都在别墅里住,只周二、周三的晚上,因为要在艺术培训学校上课,才会住在木兰巷。如果大嫂不在,大哥也不会过来。这里距园林公司较远,他也不想晚上同兄弟们喝酒打麻将迎来送往打搅到大嫂,所以大嫂不在的时候,大哥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套房子里。但他让我不要以为木兰巷没人住就把该办的事办得马马虎虎。大哥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他既然吩咐了,就该给他办周全。就算你是他亲戚也得照章办事。他告诫我,有了大哥,就要把大哥当作关二爷一样供在心里,不得怠慢。

这应该算入职培训吧,我想。估摸了一下时间,今天周五,还有四天,我就能再次见到莫伊,当面向她致谢了。

符哥介绍完情况,意犹未尽,仰头长叹道:“老天爷,下辈子再做人,保佑我投胎做大哥的女人。”

我们坐在光头驾驶的奥迪车上,一路向西驶到城乡结合部。从早上见面起,他就一直端坐在驾驶位上,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我发现奥迪上有许多地图。后内饰面板堆着《世界地图集》《中国交通地图册》,车门储物格里插有《中国国家地理地图集》《世界知识地图册》《世界港口交通地图集》,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我们是地图出版社的推销员。

见我随手翻起一本地图册,符哥冷笑道:“不要以为全球都欠我们的帐。老子做梦都没搞明白,哑哥不吃不喝不嫖不赌,却专爱看地图?对了,他还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死忠粉。”

说罢,符哥从副驾驶车门储物格里抽出一本《国家地理》挥舞给我看。“我们哑哥胸怀天下、放眼世界,格局非常人可比。”

面对符哥的戏谑,光头无动于衷。除了不说话,他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很有古代官员不怒自威的派头。如果给他一本《春秋》读,我想他捧在手中,一定能表现出关二爷那种威武不屈的精气神。相较于符哥的放诞,他就像一位敦厚的长者陪伴娇儿。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城乡结合部的一栋民房内的华伦木板厂。当我们走近时,就能听到尖锐的锯木声。光头停车后,符哥带着我径直闯进工厂办公室。

老板范学明正在责骂员工,见到符哥后,他递眼色让员工出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点燃一支烟,寂寞无言地抽起来。办公室里摆放着财神、风水鱼和招财猫,然而他仍然借了二十万高利贷,连本带息应还四十五万。

符哥拉来一把发泡海绵填充的弓形椅坐下,把右手搭在办公桌上,五根手指轮番在桌面上叮叮咚咚地敲打。

“上门就是客,好歹给我也来一杆噻。”

“十万一杆,要不要嘛?”

“我们放高利贷,你推高价烟,老板的脑壳就是不一样,学得飞快。”

范学明不说话,将烟压灭在大理石烟灰缸里,然后双手拖开身前的抽屉,抱出一摞大红色的钞票,投送到符哥面前。

符哥停止敲击,觑了眼桌面上的钞票。

“耍我嗦。这儿最多十万,本钱都不够。”话音刚落,三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工人冲到办公室,堵住门口,手里拿着扳手、电锯、木棍。

我咽了口唾沫,心里忐忑不安,心想出师首日便要伤筋动骨,入住医院,这风险果然同收益成正比。

"只有那么多,"范学明挺身而起,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像只威武的老虎一样向前探头,轻吼道:“要就拿起走,不要就滚!”

符哥倏然直身,双手攥拳咚地砸在桌面上,探身同他针锋相对。那三个工人闻声更进一步,一时剑拔弩张。我全身绷得紧如琴弦,提前幻想起疼痛的程度。

“有种。”符哥轻声说。说完缓缓转身离开。

那三个工人见他没有为难老板,就像无事可做的棋子,任符哥不费吹灰之力地拨开,挤出办公室。

我长吁一口气,紧随符哥返回奥迪。

“龟儿子果然不落教。要吃罚酒,老子奉陪到底。”符哥嘟囔道。

光头发动奥迪,原路返回。行驶了十里后,奥迪突然离开柏油路,爬上一道两百米高的陡坡。坡顶如同馒头,四面种满了香樟树,唯独奥迪冲上来的东坡上长满了茂盛的芳草。车冲入林中后,光头熄火。透过车窗外,可以看到香樟树约有一抱粗,树干苍劲,树叶团成棉花糖状,这里粘一朵,那里粘一朵,翠绿如轻烟。

光头解开安全带,走下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把斧头。他慢条斯理地走入林中,寻找了一棵树,举斧就砍。

“为啥子要砍树?”我好奇道。

“哑哥木匠出身,一时技痒,”符哥笑着打起呵欠,伸开懒腰,“我在这儿休息一下。”

他打开车载电波,调到音乐台,从音箱里飘出唱了一半的《沉默是金》。

“妈个妈卖麻批,听个歌都逃不脱哑哥的魔掌。”符哥自说自话。

“哑哥究竟是不说话还是硬是哑巴?”

“戳他屁眼儿他都不得开腔——肯定是哑巴。”

“咋个哑的?”

“问哑巴是咋个哑的?你脑壳有屎吗?”符哥讥讽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这副沉默是金的屌样。我脑壳里面没有屎,不会去问他你是咋个哑的。”

符哥捂嘴打起哈欠,说他昨晚打麻将熬了个通宵,精神不振,要睡一小会,让我到西坡去守株待兔。如果看到一辆黑色的引擎盖下凹严重的丰田车开过,马上叫醒他。

西坡林中坟地遍布,五颜六色的坟飘迎风飘荡,鲜艳夺目。我在路旁枯坐等候,不时伸颈往左边的柏油路打量。坐得不耐烦了,便在坟地之间走来走去,读墓碑上的文字,判断墓里埋的人是男是女,享年多少。偶见一只螳螂在墓上爬。我想到小时候玩的游戏,拔起坟前的香,用打火机点燃,然后把螳螂抓到香上过独木桥。

螳螂先是朝燃点攀爬,结果最终的滚烫阻止了它的行程,试探不能过去,便折返回来。眼看就要逃到我手上,我又把香朝下竖立。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它笨拙地掉头,往燃点风尘仆仆而去。它不明白自己的道路已经被操控,不得不在伎俩下疲于奔命。看到它犹困迷宫般焦头烂额,我依然觉得好笑。然后就听到呜呜地马达声,符哥所说的黑色丰田车正以五十码的速度驶来。

我爬上坡叫醒符哥。他懒洋洋地拨打电话,响三声后马上挂断,然后吩咐我去后备箱拿条绳子上车。

紧接着,符哥翻身到驾驶座,点火开车下坡。等我们下到柏油马路上,那辆黑色丰田车刚好堵在路中间。

车尾是我们横陈的奥迪,车头是两根大圆木。哑巴像个雕像坐在木头上,端起硬实的臂膀,冷冰冰地凝视着黑色丰田。脚下是他的斧子。砍了两棵树还把树弄到路上,依然干净体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范学明只好硬着头皮下了车,从路旁捡起一根臂膀粗的木棍,冲向哑巴。

“你们吓不到老子。”他撸起西服袖管,为自己壮胆。但哑巴正襟危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范学明一棍子横击哑巴的脑袋,没想到竟被他抬手接住。范学明用力挣扎,整个身子就像陷入沼泽一般,进退维谷。紧接着他就飞了出来。哑巴抬起的脚缓缓放下。范学明捂住肚皮,在地上打滚乱叫,痛得面目全非。

符哥抢走我手中的绳子扔给哑巴。哑巴抬手接住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范学明的上半身捆得严严实实,然后把他塞进后排座。

他挣扎着不想进,哑巴又给了他屁股一脚,他就蹿了进来。随后哑巴也进来安坐。我们把范学明挤在中间。此时符哥已翻到驾驶位,一脚油门,奥迪掉头驶离。

此时的范学明已插翅难飞,像变了个人,痛哭流涕,不断求符哥再宽限半个月,他要卖厂还钱。

符哥却说,他现在不要钱了,只想让他死。

听到死,我倒抽一口冷气。第一天上班就杀人,这也太离谱了。工资没到手,说不定便要去坐牢。我痛心不已,后悔上了贼船,把手插进裤口袋抓住手机,估摸着找个机会报警。

范学明听到死,脸色苍白,哭着讲他怎么不容易。现在的生意不好做,能借的钱都借了,连老婆也跟别人跑了,也无力维持。说到伤心处,涕泪交加。符哥却一声不吭,将肃杀的法场气氛渲染到底。

大约开了十来分钟,奥迪在一条村道上停了下来。哑巴推开车门,把范学明拉了出来,赶上一条路面皲裂,边沿长满“马鞭梢”的田埂。

范学明垂头丧气在前,哑巴把未用完的绳子缠绕在虎口处牵拉住他,颇似在遛狗。

符哥让我守车,同哑巴一块儿带范学明穿过一片菜地。来到一口四方四正的堰塘边,哑巴把绳子往身前一拉,这才让范学明停住。这时符哥抢到范学明身旁,一腿将他扫下堰塘。掉下水的他扑腾不已。这是要沉潭呀!我掏出手机,下定决心非报警不可。不想哑巴回收起绳子,把范学明拉了上来。没沉。我松了一口气,移开按键上的手指,保住了高薪。

符哥蹲下来揪住狼狈如落水狗的范学明,跟他说了几句话,又将掀进堰塘。扑腾好一会儿,哑巴再次将他拉上来。如此循环往复,折腾得范学明精疲力尽,才同他谈。

谈妥后,范学明被驱赶回来。见人没事,我把手机揣回裤口袋。

符哥喊我拿出纸笔和印泥,放在引擎盖上。范学明趴在A4纸上书写。写完后,符哥略微扫了一眼,让他在上面按手印。

“有金额的地方,姓名上、日期上都要按。”符哥交代我说。我守着范学明把该按手印的地方都按完,符哥又让我把原来的借据找出来还给他。旧借据连本带利变成了新借据的本金,还在上面多加了5万块,符哥说是来收这笔钱的车马费。新借据约定两周后归还所有欠账。

“搞快回去把桃蹊路你妈的房子卖了。”符哥拍打范学明肉乎乎的脸蛋,警告说:“再敢耍滑头,下次喝水的就是你读私立学校的儿子。给老子爬!”

"一定还,一定还。"范学明怏怏让开一条路。我们关好车门,丢下他往城里驶去。

“干我们这行,关键是个‘狠’字,要让欠债的晓得不还钱后果很严重。这个‘狠’不仅仅用嘴来说,还要让他们切实感受到。说得出做得到,才会打消他们的侥幸心理。”符哥给我上课道。“当然,狠也不能盲目,要针对客户的软肋量身定做。所以放款给哪个人,要调查清楚,摸清他的软肋,以后收账才能有的放矢的狠,才能事半功倍。”

“范学明的软肋是啥?”

“小时候溺过水,连游泳池的儿童戏水区都不敢下。”

“他透露的?”

“他儿子,”符哥咧嘴笑道,“他儿子耍朋友手头有点紧。我给他说只有逼他爸爸把他奶奶的房子卖了,他爸才有钱给他。然后他顿都不顿一下,就把他爸给卖了。”

沉默良久。

“咋样,兄弟,这份工作还不错吧?”符哥打破沉默,问道。

“还没有找到感觉。”我说。

“等工资到账那天,看到数目,感觉慢慢就来了,”符哥格格笑道,“你放心,我们再咋个狠,也不会把人弄死。弄死了账还啷个要嘛。权当演戏给债务人看。演得越精彩,目的越能够达到。要是过段时间,你还夹手夹脚,我只有给大哥打个申请,送你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了。”

“谢谢符哥教诲,我会尽快找到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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