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心绪实在不宁,便想寻个机会去杭州游玩。虽有朋友劝说冬季旅行要么去极南如三亚,要么去极北如哈市,但我对杭州的景致颇为自信,况且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便一人南下,前往杭州。
微风,细雨。
浓雾锁山头。
苏堤上的人并不少。
小雨并没有打消游人的兴致,各种装扮的人都慢慢行走在堤上。偶尔有将轻薄的外套束在腰上的跑者从身旁经过,遇到行人时便放慢速度,从一旁绕过。湖边的长椅上,几对男女枕肩而坐,女孩的长发与垂到近前的柳枝一起轻轻飘动,男孩折下一片柳叶,轻轻逗弄着女孩的脸颊。
雨中的西湖,温柔得如同情人的呢喃。
湖中有三个小岛,杭州人分别称呼他们为阮公墩,湖心亭与小瀛洲。烟雨诗画之中,恍惚间犹如海外三山,竟然真的生出烟波微茫信难求之感,让人想登岛一探。
心念微动,我便动身到码头,乘船前往小瀛洲岛。
岛上有方形环堤,堤中是一个巨大的荷塘,被一纵一横两条小径隔出一个田字形。岛南面的湖水中立着三座石塔,便是著名的三潭印月。
时已入冬,荷塘里的荷叶已枯黄。
绕岛一圈之后,我感到有些疲倦,便打算在荷塘中心的凉亭内歇息一阵。刚坐下,困意骤升,连日的疲惫似乎都涌了上来,不一会儿竟昏然睡去。
凉意渐增。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惊醒,周围一片昏暗,夜空中无星无月。我慌了神,拿起手机一看,果然错过了最后一班渡船。一时间,恐惧与愤怒都涌了上来,在责骂管理人员为什么不叫醒我的同时,又恨自己睡得太轻易。
不过情绪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手机还有电,信号也不差,只需要报警便很快就能脱身。西湖观光这么些年,不可能没人和我一样傻。
想到这里我便冷静了下来,瞳孔也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于是打算好好看看夜晚的小瀛洲。
直到这时才发现,亭内还坐着一位古风打扮的姑娘,正怯生生地看着我。
下一秒,我已跳到亭外,紧紧抱着柱子。
她看到我吓成这样,也不禁莞尔。
我回过神来,稍微觉得有点尴尬,但还是站在亭外问道:“你是……游客?”
她摇了摇头。
我继续问道:“本地人?”
她点了点头。
我看着她的衣服,问道:“你是coser?”
她愣住,只是呆呆看着我。
我稍稍冷静了一下,手脚并用翻进亭内,问道:“你叫啥啊,怎么也没回去了呢?”
她又恢复了怯懦的姿态,答道:“奴家名叫苏小小,公子唤我小小便好。”
这名字似有些熟悉,我一时也未细想,只是笑道:“这词用的,你还挺入戏。别公子了,你叫我小赵就行。你也错过船了么,别怕,我这就报警找人来接咱们回去。”
说罢,便打电话报警,羞涩地解释着当前的情况。
风停住,四周寂静无声。
打完电话后,一切又安静如初。我本想找个由头聊两句,可小小先问道:“赵公子是哪里人氏?”
我无奈笑道:“行随你怎么叫吧……我从北京来的。”
她面露困惑,继续问道:“公子可曾去过建康?”
我咳了咳,回答道:“建康?你是说南京是吧,我在那待过一段时间。”
好家伙,这用词未免也太古老了些,要没点历史知识天都聊不下去。
她听罢,面露期待道:“那公子可知道阮郁阮公子?”
我笑道:“不认识,省会呢,那老些人了,哪能这么巧就认识你朋友。”
小小沉默一阵,随即喃喃道:“阮府宏伟,当是好找。”又看着我说道:“赵公子能否替小小去建康寻一下阮郎,告诉他小小一直在此等候?”
我惊呆了。
看她严肃中透着期待,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便正色道:“老妹儿你这要求提的,我都不知道从哪个字开始吐槽。专门跑一趟南京帮你找人?我上哪儿找去。再说了,你这也挺自由的啊,自己跑一趟不完事儿了吗。”
她听出我的激动,神色黯然。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奴家出不去这岛。”
“怎么的呢?”
“奴家已被困在这里。”
“我也被困在这里了,没事儿啊警察一会儿就到。”
“那三座石塔锁住了奴家。”
“石塔印着月呢,没工夫管你。”
可这对话也实在太奇怪。我越想越不对劲,看着她问道:“你刚说啥,石塔锁住了你?”
“正是。”
“水中那三座石塔?”
“正是。”
我再细细打量着她,上身着绿色轻衫,下身裥裙曳地,首饰精致奢靡,质地精良,并不像一般cos服装。再看其人,面色苍白不见血色,这时夜色正凉她似乎也并不觉得冷……难道是此地幽魂?
心中生疑,脚底抹油。
这哪是散心,简直是散魂啊。
慌不择路一路狂奔,竟然到了那三座石塔前。石塔静静伫立在湖水中,这时看来竟像天王手中石锏。我低头看着眼前黑色湖水,心想跳湖淹死也比被孤魂野鬼凌辱来得好。可再三鼓气还是迈不开腿,只好一边痛骂自己孬种一边安慰自己这石塔有灵,她一定无法靠近。我无计可施,只能就地坐下,口中念叨着所有记得住的梵文,右手疯狂地在胸前比划十字。
冷风又起,苏小小翩然而至。
我万念俱灰,嘴巴哆哆嗦嗦地念着经文,双手也开始胡乱划拉。
苏小小轻声道:“公子莫怕,奴家没有恶意,只求公子帮我寻见阮郎。”
我赶忙答道:“寻、寻……姑、姑娘放心,小可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定寻见阮、阮郁阮公子,让他一定与你见面。”
苏小小听罢,眉眼生出笑意,继续说道:“阮郎就住在建康城内东北方,公子入城之后,朝着塔楼方向走,很快便能看到。若是寻不见,公子问问城内人,阮府有名,大家都知道的……”
苏小小还在细细念叨,这时最南边石塔上发出一声凄厉鸟叫,一只鱼鹰张开双翅,朝我所在处飞来,稍微盘旋了一阵,便落在地上,竟然化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立在我与苏小小中间。
苏小小看着眼前老者,疑惑道:“鲍仁?”
那老者柔声答道:“小小,是我。”
鲍仁满目柔情,如同初见:“小小,我已寻得阮公子,他也被建康佛塔所困,无法前来见你。不过他也叫我告诉你,他正消磨佛塔佛性,总有一天会出来,叫你千万等他。”
小小惊喜道:“当真?”
鲍仁轻声笑道:“我何时骗过你。”
小小喜上眉梢,尽显少女形态。她看着我,羞赧道:“刚才是奴家冒失了,请公子恕罪。”
我赶紧鞠躬回礼,作揖的手伸得老高,直冲天际。
苏小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我长出一口气,刚放松心情,突然意识到不对:那叫鲍仁的老者还在呢!
我瞬间紧张起来,抬起头看来鲍仁正一脸憋笑地看着我,当然没有了之前的柔情:“公子莫怕,今日相遇皆是缘分,公子大可当成一场梦,梦醒时一切如常。”
我似懂非懂,怯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鲍仁道:“说来话长。”
我道:“那就长话短说,左右现在也没回不去。而且这么稀里糊涂的,我估计得害怕一辈子。”
鲍仁看着我叹了口气,没了笑容,缓缓说道:“那位姑娘名曰苏小小,家住西泠,本是钱塘边最为人熟知的歌伎。她肤如白雪,声如黄莺,不可方物,便是这整个西湖的水也比不上她的眼波流转。当时,整个钱塘恐怕没人不知道小小的名字,许多名家公子也慕名前来,只求坐上小小的油壁车,听她唱上一曲。”
“后来,她便遇上了阮郁。阮郁文采斐然,翩翩公子,与小小情投意合,两人……两人互相倾慕,终是坠入情网。”
他看着远方,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回忆。片刻后,继续道:“不过阮郁的父亲听说他与歌伎厮混,愤怒至极,逼他回去。这一分别,小小与他便再未见面。”
“后来呢?小小为何被困在这里,你又为何在这?”
“分别之后,小小倒也坚强,并未过多纠缠,可她心里一直痛苦着。当年我只是个贫困书生,只因为我笑时的眉眼与阮郁很像,她便赠我钱财,助我前去建康求学。我到建康之后也去阮府打探过,方知那阮郁早已娶妻生子,照样纵情山水,饮酒作乐。”
他眼中闪过一丝愠色,不过很快便又黯淡下去。
“后来我学成归来,本想告诉小小让她断了念想,但到了西泠,村人才告诉我她一直心中郁郁,不久前投湖而亡。我悲痛欲绝,倘若我早些回来,早点告诉小小,或许她……”
湖水荡漾,潮声阵阵。
湖水漾上湖岸,一阵滴答作响。
鲍仁收敛心神,说道:“众人打捞三天也未见尸体,我只好在西泠桥头为小小立了衣冠冢,每日祭拜。第二年忌日,我远远看见一陌生妇人在坟前祭拜,说自己的丈夫虽与她成亲,午夜梦回却仍然叫着小小的名字。她嫉妒,她恨!于是叫了家丁,在深夜将小小抛入湖中,香消玉殒。如今自己寝食难安,希望得到宽宥。”
“啊,这妇人好歹毒的心!她就是阮郁的妻子?”
“是。知道这事后,我恸哭三天,清醒后形容枯槁,须发皆白,已如花甲老者,命不久矣。当天,本来平静的西湖竟发生了水灾,我知道小小还有一缕香魂未断绝,便交待家仆,在我故去之后将我葬在小小旁边,生时我不奢求相陪,死后终能与她久伴。”
他嘴角轻扬,无奈而庆幸。
“那之后,每年的忌日我都可以看见小小在岛上远望,流泪,就算我做不了什么,但能陪伴着她,我已知足。”
“就是今天?”
“就是今天。可几百年之后,那苏东坡为了治理西湖水患,便请了高人造了三座石塔,镇在岛南。小小虽无法再掀起水患,却也受尽折磨,逐渐消弭。我无能为力,便化作鱼鹰,每日啄那石塔,终有一天要让那三座石塔倒塌,为小小解除折磨。”
一声惊雷传来,响声震耳。
片刻后便恢复平静。
“虽然那时,小小可能早已魂飞魄散,但我……但我至少已尽力。”
我心中五味杂陈,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这种痴人岂非一直都有?
“那您说阮郁被佛塔所困……”
“虚妄之言而已,他牵挂不深,岂能长存。”
远处传来快艇的马达声,鲍仁恢复了慈祥的神色,看着我道:“多谢公子能陪我聊这些陈年往事。去吧。”
说完,他便化作鱼鹰,慢慢飞回石塔。
警察见码头上只我一人,问道“你不是说两个人吗?还有一个呢?”
我嬉笑道:“这不故意夸大事实,想让警察叔叔快点来救我么,其实就我一个。”
在责骂声中,我终于登上了回堤岸的船只。不远处鱼鹰叫声传来,凄凉哀婉,如千年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