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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小区里有户姓唐的人家，唐爷爷在四十二岁那年因公殉职后，唐奶奶没有改嫁，独自扶养着两个女儿长大。

大女儿唐静成绩优异，考上了一所985高校，五年本硕连读，毕业后签到了新疆一家单位，待遇高，发展前景也好，后来找了个同单位的男朋友，定居在新疆。二女儿唐芳高考失利后，留在本城读了个不怎么样的二本院校，毕业后就在本城一家私企找了份工作，工资不高，但还算安逸，后来找了个同城的男朋友，定居在本城。

由于多年来的辛苦操劳，五十六岁的唐奶奶身体健康状况不太好，还有高血压和冠心病，飞机也好，火车也好，长时间的旅途颠簸都受不了。打从唐静到新疆上班后，唐奶奶就开始通过电视和网络关注新疆的天气、食物、风土人情、社会环境等方面，虽然每周末都能从视频里看到唐静和她工作、生活的地方，但从来没真正触摸到一寸新疆的土地。

唐静结婚前，每年的十一和过年七天小长假时，都会尽量赶回家里跟妈妈和妹妹团聚。尽管除去来回消耗在路上的时间，除去跟同学朋友聚会的时间，真正待在家里的时间也不过两三天，跟那漫长的等待比起来，实在是短的可怜，但唐奶奶还是特别的激动，毕竟，千百次的语音和视频，也比不上一次摸到温热的真人版。

唐静结婚那年，带着老公回来办了场婚礼，从头到尾住了五天就匆匆地走了，因为婚假只有三周，他们还得赶到男方的老家再办一场婚礼，等回到单位后，还要请同事们一场喜宴。

唐静走后的那一周，唐奶奶总是无精打采的，也不说下楼遛弯了，也不去逛菜市场了，冰箱里存的食材好几天都没消耗下去。唐芳怕她一个人住再出个什么事，就坚持把她接到自己家里长住了。

2

唐静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做事很不方便，婆婆在老家要照顾瘫痪的长辈，暂时不能去新疆照顾她。唐奶奶在家里着急的不行，唐静就安慰她说，你别跟着着急，急也没用，我自己可以的，实在不行我就找个专业的保姆帮着我。唐奶奶答应着她，转脸就去找唐芳了，让唐芳赶快给她订火车票，她要去新疆。

唐芳劝她说，你身体不好，坐不了那么长时间的车，路上别再折腾出个什么事，让我姐找个专业的保姆就行了，现在都流行找保姆，人家可比你会照顾孕妇多了，你要是还不放心，那咱就找两个。唐奶奶在屋里再三地转圈，坚决地说，不行，我得去看着她才能放心，让我待在家里我也是吃不下睡不着的，你赶快去给我订票，路上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唐芳拗不过她，就请了年休假，把她送到了新疆姐姐家。

初到新疆时有些水土不服，但很快就被见到女儿和未来外孙的惊喜给冲淡了，唐奶奶喜滋滋地投入到了照顾孕妇的伟大事业中。唐静怕累着唐奶奶，就赶紧请了个保姆，只把陪聊天、陪散步的活交给唐奶奶做。每天晚饭后，唐奶奶一侧走着挽着她胳膊的女儿，一侧走着孝顺贴心的女婿，一家人在淡淡的月光下散着步，很是幸福。

唐静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这可把唐奶奶和唐静老公高兴坏了，白天想怎么给唐静和宝宝整吃的补身体，晚饭后就一家人围坐在一块给宝宝起名字。唐静和老公想了很多个，挨个说给唐奶奶听时，唐奶奶听着听着一拍大腿，这个“文文”好，一听就非常有才华。

文文四个月的时候，唐静就结束产假开始正式上班了。唐奶奶每天早早地起来，帮着女婿做做早餐，再给小外孙烧两茶瓶沏奶粉用的开水。女儿女婿上班走后，她就搬把椅子坐在摇篮边逗逗外孙，打扫打扫家里的卫生，给花儿浇浇水，给金鱼喂喂食。

文文六个月的时候，唐静的婆婆终于能脱开身，从老家赶到新疆照顾孙子。唐奶奶又陪了大半个月后，见亲家母已经完全适应，加上又得知二女儿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就跟大女儿女婿提起，她想回老家了。大女婿请了几天假，亲自把她送回了老家。

3

年底的时候，唐静打电话给唐奶奶说，妈，今年回他家过年，明年再回咱家过年，行吗？唐奶奶说，去吧去吧，怎么样都行，天气冷，南方又没有暖气，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年三十的晚上，唐奶奶跟二女儿一家吃团圆饭，她拿起筷子，盯着碗里的饺子发呆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你姐他们吃饭了吗？

唐芳乐了，说，这大过年的，谁家还不吃饭呢，你要是想她了，我一会儿去给她打个电话。唐奶奶夹起一个饺子，低头咬了一口，慢慢地嚼着咽了，抽了张纸巾擦擦嘴，说，别打了，人家一家人正吃团圆饭呢，还是别去打扰了，明天再打吧。

又到一年的年底，唐奶奶早早地就备起了年货，每天喜笑颜开的，走路都跟带着风似的，超市一趟一趟的跑。碰见有邻居朋友好奇询问，就很骄傲地告诉人家，“我大闺女今年回来过年，我得赶紧提前准备好东西等着！”

放年假的前一天，唐奶奶一直在客厅里东收拾收拾，西拾掇拾掇，眼睛时不时地瞄向桌子上的电话，耳朵更是时刻支楞着，以保证不错过一丝一毫的声音。

“叮铃铃……”

唐奶奶拿着抹布就冲向电话，“静，坐上车了吗？”

“妈，文文感冒发烧了，最近这边有流感，我怕他在火车上再严重了，我们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唐奶奶一愣，神情黯然了下，又赶紧急急地地叮嘱“孩子身体要紧，你们先照顾好他，改天有时间了再回来就行了，家里又没什么事，你不用挂念。”

年夜饭后，唐奶奶一个人踱到了小区门口，她静静地望着那条通向外界的路，两旁路灯昏黄的光碎落在地上，耳边除了偶尔风吹树叶的哗啦声，只剩远处谁家传来的行酒令时的喧闹声。她裹紧身上那件大女儿从网上给她买的羽绒服，在门前那段熟悉的小路上，追随着自己的影子，来来回回地走了很多遍。

年中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把唐奶奶打倒了。断断续续地治疗了一个多月，她才终于好起来，只是，身体大不如从前了，精神头也远没以前足了。

初秋的天气还不算很凉时，唐奶奶就已经开始裹上厚厚的棉衣了。她时常靠在阳台上的躺椅里晒太阳，偶尔才会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在唐芳的一再唠叨下，慢慢地踱下楼，去小区里遛个弯，见了邻居们就笑着打声招呼，见到小孩子就叮嘱要好好学习。

又一年的年底，唐静还是没能回来过年。那一年冬天，中国多地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暴雪，部分航线飞机临时停飞，部分轨道火车临时停开。唐奶奶跟唐芳一家人边吃年夜饭边看电视，听到新闻里报道说，很多回家的人被滞留在机场，被困在高速路上，被困在火车里，食物短缺，饮用水短缺。唐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还好你姐没回来。

4

一个夏日的夜晚，天气非常闷热，小区里很多人都还在外面乘凉，突闻唐芳家里传来惊呼声，十多分钟后，一辆救护车拉着警笛呼啸而来。

唐奶奶洗澡时晕倒在浴室里。手术室外，唐芳哆嗦着窝在老公的怀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术室大门上方亮起的红灯。几个小时候后手术结束，医生说，脑梗塞，还好送来的及时。唐奶奶保住了命，只是腿脚开始没有了知觉。

第二天，唐奶奶醒来后，得知自己的腿脚不能动弹了时，惊愕了一会儿，动了动嘴角，终究没说出什么话，黯然而安静地躺在那一片雪白里。唐芳看着妈妈的颓靡，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悲伤，她跑出病房，跑到楼下的花园里，哆嗦着手指拨通姐姐的电话，带着泣音大声地吼叫，

“唐静，你丫赶快请假给我回来，立刻！马上！”

唐静是在三天后的下午突然推开病房门的。唐芳听到门响，回头看去，就见姐姐背着个双肩包，衣服皱巴巴的，披肩长发被风吹得凌乱，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嘴唇干裂，一看就是刚从火车站急匆匆地赶过来。唐芳的眼泪扑簌簌地就滚落下来了，她迅速站起身，迎着姐姐走过去，拿下她身上的背包，倒了杯温水塞到她手里“快喝点热水润润喉咙！”

唐静接过水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拿袖子擦了擦嘴，着急地问“咱妈怎么样了？”

唐芳做了个“嘘，安静”的手势，拉着姐姐的胳膊往病房外走“刚输完液睡着了，咱们出去说。”

唐静在家一天24小时地贴身照顾了唐奶奶一个月。一个月后，情绪稳定、日渐开朗的唐奶奶笑着对唐静说，“我没事了，你快回去工作吧。文文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也该想你了。咱以后还可以天天视频见，你不用担心我们，我跟你妹妹都会好好的，等你们过年回来一起吃年夜饭。”唐静告别了唐奶奶，一路哭着去了火车站，假期结束了。

唐奶奶坐在轮椅里，透过阳台上的窗户看着唐静渐渐远离的背影，眼泪一滴一滴躲进了脸上的褶皱里，可是，终究还是改变不了掉落、风干的结局。

唐奶奶想起那天午休后醒来，无意间听到阳台上传来的大女儿刻意压低的声音，她在请求续假，电话的那端，一定是她的领导吧，从她走回客厅时失落的表情来看，一定没有批给她。又想起远在新疆的女婿和小外孙，唐奶奶沉沉地叹了口气，不是不想挽留，只是有些挽留，终究说不出口。

5

唐奶奶又住院了，她拉着唐芳的手说“我这年纪大了，身体不扛折腾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千万别告诉你姐，让她低三下四的请个假，千里迢迢的跑回来看我一眼，不值当的，别让她为难了。”

唐芳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答应了。

一个月后，唐奶奶已经只能吃少量流食了，得不到充足营养补充的她，很快便消瘦了下去，窝在白白的病床里的时候，更没有多少存在感了。唐芳说，“让我姐请假回来吧。”唐奶奶紧紧的抓住她的衣袖，说，“我没事，不用叫她回来。”她努力的想多吃点饭，可还是吃不下去，吃到嘴里的都吐出来了，有时候她把自己给逼得急红了脸。唐芳想偷偷地把姐姐叫回来，又害怕妈妈知道了会生气，再加剧了病情，所以，只能听话的保持沉默，背地里暗暗抹泪。

又过了一段时间，唐奶奶开始时常迷糊，她问唐芳“快过年了吧？”唐芳查了查日历，说，“还有二十多天呢。”又过了几天，她问唐芳，“快过年了吧？”唐芳查了查日历，说，“还有十几天呢。”

有一天，中午午休醒来，唐奶奶显得特别清醒，她问唐芳，“是不是快过年了？”唐芳说，“快了，只有十三天了。”唐奶奶抿了抿嘴，说，“我可能等不到了，要是我不在了，你们俩好好过年，就算你姐赶不回来，你也别为难她。”唐芳一听吓了一跳，赶紧问，“妈，你没事吧？”唐奶奶摇摇头，“我没事，你去问问你姐干嘛呢，这几天有没有时间回来，我有些想她了。”

唐芳拨通电话前，唐奶奶又交代她，别让你姐为难。电话通了，唐静说，她正在外地出差呢，有个她负责的案子正在跟对方公司接洽，正到关键时候，换不了人，这几天都请不了假。她又高兴地对妹妹说，等这个案子结束了，我可以多放几天年假，你们等我回去吃年夜饭啊。唐芳心里明知道姐姐确实回不来，但又不甘心，刚想说些狠话逼姐姐一把，突然被老妈一个瞪眼给吓住了，讪讪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夜里，唐奶奶安静地走了，她最终还是没有撑到跟唐静吃那顿，想了好几年的，一家团圆的年夜饭。

6

唐静完成手里的工作后，急忙打电话向妈妈和妹妹报喜，而电话那端传回来的消息，却让她在温暖的南国里，浑身发凉。

唐静匆匆赶回家里时，只见到了冰棺里母亲冰冷的身体和妹妹交给她的一张便签纸，那上面是早已熟悉的母亲的笔迹：

“芳芳，别为难你姐姐，我走了后，你们要相互扶持。”

她原本想着，等做好手里的这个案子后，就能够向领导多申请几天假期，加上年假少说也有一个多月，到时候带上母亲和妹妹一家，全家人热热闹闹地去春游，然而，这个年夜饭后，再没有春天。

唐静内心大恸，眼前一黑，晕倒在母亲的冰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