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条件不好,亲戚借遍了,我们实在没.....”
他们走过来,说出了他们的决定。
放弃治疗。
“医生,很抱歉。”
他垂下苍老的头颅,盯着地面一小块地方,四十多岁的儿子不说话,脸扭向窗外。
窗外向北是渐渐隐入暮色的居民楼,兴高采烈回到家中的人民,有挥动菜铲的热闹动静和干煸辣椒的香味。电视开的声音很大,各地振奋人心的消息在楼间飘扬。飞累了的麻雀落在电线杆上喘气,它们瑟缩蹲在一起,叽叽喳喳叫着什么。余晖一点点拂过它们,像是母亲清点天黑回家的孩子。落日正从它们身后缓缓褪去,坠向暗青色的后山。
我虚弱地坐在他们身旁,厌倦这会儿的傍晚。
作为医生无法承受这样的道歉,事实上你们谁也不需要道歉。
我想,该道歉的人是不会注意这里发生的一切的。它太渺小,低到尘埃里,平平凡凡的事,普普通通的人,无趣的悲剧,在十几亿的世间轮番上演。没有起伏波折的故事,不是津津乐道传唱一时的骇闻,实在没有值得一听的兴趣。世上有更宏大的声音,大声嚷嚷着他们的大计划,衣着鲜亮的人,在环球飞行。云端下的大地是潭安静的深水,苦难深不见底,微小无声波澜。
“你们尽力了。谢谢你!”
签完放弃治疗的文书,老人还在道谢。
几墙之隔的病房,老伴已陷入昏睡。昏沉睡眠中,身体仍在努力运转,试图吐出浊气,把酸碱紊乱弄得平衡一点。
一百多万人生活的城市,每天砖瓦的一丁点迁移,十年来积累成浩大的工程。低矮的民居,坊间的小路,兜售小物件的商贩,石竹花开的声音,统统消失不见了。旧楼倒塌,尘埃尚未扑落,一座新楼又骄傲地站了起来,还有些零散的废墟,四季用红砖围栏圈着,半截灰扑扑的土胚房依旧坚挺,翘首银行放款。
日新月异的城市,时常考验我衰退的记忆。生活几年后我才搞清主要街道的名字,有了一套从容应对每个路口红绿灯的经验。确切地说,我掌握了一套快速通过路口的本领。拧足油门,从车流里斜斜挤过,需要承担惊恼他人的风险。但我顾不上这些,我很忙。其实每个人都忙着很多事情,还有建设社会主义。
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们听过这样的道理,也试图过好一生。只是那时候还年轻,殊不知命运中所有的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格。苦难是别人的,也是自己的。这句话过了很久很久才领悟。才发觉,平时十倍的辛劳匆忙,方能换回苦难降临时的一丁点从容不迫。
城市住满乖顺的动物。命运早已将他们驯服。清晨穿过几条街道,一整天呆在一座大建筑里,然后沿同样的路线往回走。这种行为不能为麻雀所理解,于是总是离我这样的人远远的。它们在天空尽情展翅高飞,最后才趁着夜色栖落。居无定所,无所牵挂。生命简洁到只剩飞翔。
它们被一阵短暂激烈的争吵惊醒。睁开小眼时,人间那对落魄父子已背对着,各自垂头走进黑夜。麻雀不懂我们这样聪明的大动物,也听不懂人间的喧嚣。可它们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第二天,他们决定出院。临走前,我和她儿子见面,照例说些出院注意事项。
要注意翻身拍背,鼓励咳痰,胃管可以灌流食,云云。
沉默寡言的儿子突然打断我的话,抬起头来说。
“我是在杀死母亲。”
我呆立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
今天天气很好。
阳光里,鸟儿飞来飞去。
他们沉默着收拾完东西,上了车,和病危的母亲、妻子待在一起。
向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