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辄一声弹指泪如丝,这承载了我半生的光阴,竟须臾间便流逝了。若干年后,淡看了人间生死,至少我认为,在我豆蔻年华里让我视之如命的人,也难以让我再心起波澜。无论是萧安,还是沈轻舟。
『一』
闹市上鱼龙混杂,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旗帜曳荡、热气蒸腾的包子铺,再将手伸入破麻布衣的口袋,舔舔干燥的嘴唇。
依旧身无分文。
冻馁之患乃家常便饭,我早已习惯了,但我要生存,哪怕是用卑劣的手段。
这家包子铺生意兴隆,但顾主常常是些布衣百姓,青衫书生,偶尔有些小官小吏,那大腹便便的老板便点头哈腰,从一副谁欠了银子的容态立即换上嬉皮笑脸。
又一筐包子出炉,一群人熙熙攘攘围在前面,我嗅着氤氲的香气,肚子里的饥饿早已止不住地翻滚。
我瞅准时机,弯下身子穿梭到了老板身后,脏兮兮的小手抓向润白的包子。
“哪里来的野孩子,快滚!小心打断你的腿!”
他粗鲁地撸起袖子,一掌把我的手拍掉,脸上因发怒堆砌起来的肉拧成一团,凶神恶煞。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包子……”
但我的语气中,略无愧疚与乞求之意。
哪知那老板愈加气愤,直接对我拳打脚踢,口中唾骂着“乞丐”“野孩子”“没教养”之类的话。
我蜷缩在地上,双手护住头,没有哭闹,没有喊叫,没有求饶,只是任由他踢打喊骂。
习惯了而已。
从小到大,没有谁给予我施舍和怜悯,我也不屑这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早已看得真切。
“住手。”
寻着声音望去,是一个生得好生清秀的姑娘,眉黛悠远如画,衣衫斐斐。
她向身旁的丫鬟示意,那丫鬟立即向包子铺老板丢了袋鼓鼓的钱囊。
老板乐呵呵地接过,马上挤出笑脸。
她走向我,轻轻将我扶起,展颜一笑,将我凌乱的碎发别至耳后。
我出于谨慎恐惧,怯生生向后退了一步。
“小丫头,别怕,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娘呢?”
细腻的话语如甘霖忽至,我鼻子一酸,有多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了。
她举止间从容轻娴,一颦一蹙皆有韵度,从头至尾为数不多的宝饰将她点缀得恰到好处,就连身旁的丫鬟都出落得小家碧玉,我猜测她定是富贵人家的千金。
“浣碧,将她带回家罢。”
『二』
这里是我从未涉及与奢望的地方。
亭台轩榭,雕栏玉砌,草木葳蕤,两行还有行色匆匆的家丁,数以百计。
从前对我来说,这世间或残酷丑恶,或流于浅俗,人面兽心的人亦比比皆是,任何地方都让我无从依赖,所以我还是惧怕。
我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尽管我知道我的手很脏。
可她竟然执起我的手,笑的眉眼弯弯,安抚了我的忐忑。我还是往后缩了缩,她的手纤细柔软,如玉般无暇,我终究是卑微的,就算是指尖的触碰都让我有种乌鸦乱入凤凰居之感。
她径直将我牵进正堂。
“阿母,我回来了。”
她微微欠身。
“轻舟回来了啊,快来吃饭。”
迎接的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金钗银凤流光溢彩,满面春风地踱着步子。她看见我,霎时捏住鼻子,眉眼拧作一团,扯着嗓子嗤之以鼻。
“哟哟哟,轻舟啊,我叫你去买些中意的上等丝绸布帛,你怎的就带了个小乞丐回来!”
我怯生生地躲到沈轻舟身后。
“阿母,您放心吧,她很乖的,不会添乱子。”
她又把丫鬟唤来。
“浣碧,且先带她去洗漱罢。”
我依旧死死拽着她的衣衫。
“小丫头乖,待你打理干净了,姐姐再去找你,好不好?”
我望着她灿若星辰的笑颜,缓缓松了手。
缊袍敝衣悉数褪去,我浸在香气缭绕的浴水中,氤氲朦胧的水汽将我的眸子打湿,一切虚幻若梦,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浣碧将我青丝绾起,换上了和她们相仿的衣饰,还特意为我插了一支青玉簪。明明不算太贵重的东西,却让我连步子都有些迈不稳了。
果真高处不胜寒。
在小姐府上的这段日子,就如同做梦一般,我怕这一切终将归为泡影,每日什么活都抢着干,小姐却甚是疼爱我,从不叫我为难。
『三』
山中不知何岁月,人间世事已千年。
我在这里望着府内府外行色匆匆的人们,感觉和他们身处两个世界,日子久了些,便已习惯了。
府上的人们都见我乖巧,对我甚是喜欢,渐渐地,我放松了警惕,很快便和他们打成一团。
这日晨光熹微,我见小姐早早起来梳洗,轻描眉黛,细点花钿,她素手揽风,行走之间不但不显媚态,反倒是难见的风流与雅致。同是女儿家的我不禁看痴了,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面对这样一个美人都情难自禁。
沈轻舟看见我,朝我婉转一笑:“丫头,你瞧我这一身怎么样?”说着便华丽丽地转了个圈。
她今日一袭淡蓝翠烟衫,绀碧色百褶裙,身披天青翠水薄烟纱,涵烟眉,乌蛮髻,似温婉的敛着笑颜的白梨。
“小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怎样都好看。”
“就你嘴甜。”
我见她今日愉悦的很,便问浣碧发生了何事。
“萧府公子今日要来沈府做些生意事,且小姐与他是旧时相识,还有啊,小姐那点心思,你自是懂的。”
浣碧笑眯眯地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瞬间明白了。
再过了些时辰,听闻萧府公子来了,小姐叫我一起前去侍客。
未至庭苑三两步,我便望见了一位白衣飒沓的公子,纵是这慢庭的芳菲也掩不住他的灼灼之华。
我打趣:“小姐,他莫不是你……”
沈轻舟反倒大方的很,毫无女儿家的半点娇柔造作之态:“萧安公子,轻舟思慕之人。”
话毕,她脸色微微一红。
我偷偷一笑,上前去端茶倒水,然后便知趣地离开了。
远远地,我望见他们志同道合,相谈甚欢,时时吟诵些妙言诗佐。我也曾听说这萧家公子自幼便有经济之才,堂构之志,与小姐门当户对,便打心底地为小姐高兴。
小姐是极其恬静妩丽的女子,可令狷狂书生忘乎所以,我想,能博得小姐青睐的公子,定是能让她寄托一生幸福的人。
『四』
次日小姐带我出府,去了车水马龙的闹市。
途经那家包子铺,我又看到了那个凶神恶煞的老板,记忆如泉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向小姐身后缩了缩,就如同她刚将我带入府中的那日。
沈轻舟看出了我的心事,紧紧握住我微微出汗的手,迅速带我路过了这里。
“丫头,你总是这般叫我心疼。”
我鼻子一酸,没出息地哭了,我害怕离开她,真的害怕,我已在这奢华的亦真亦梦里待了太久,不想再被打回原形,做断梗浮萍。
“你呀,真是半分软话都说不得。”
她牵着我的手,让我觉得分外心安。
走到繁华歇尽的长街尽头,弥弥河水边坐落着一座分外雅致的闲居,茂林修竹,树影婆娑,有人间烟火,而无人间疾苦。
沈轻舟缓缓放慢步子,驻足瞻望弗及。
“丫头你瞧,萧公子果是清雅如竹的男子,就连这暂居的地方都颇具流觞曲水之闲情。”
我想,这样一个能让小姐青睐爱慕的人,应是沾衣不湿杏花雨的儒雅君子。
“小姐,既然来都来了,为何不前去一访?”
我早就明白,小姐叫我一同随她散心是次要,来这能让她心猿意马之地,才是她主打的主意。我不禁暗笑她满怀女儿家小心思的可爱之态。
“可未先告之无故打扰,总是不妥的。”沈轻舟欲行而踟蹰。
见小姐这止步不前的纠结之态,我都替她着急,便干脆扯着她的衣袖,绕到了雅居的后墙。
“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既然小姐你不敢上前,可大饱眼福也便不枉来这一趟了。”
我眼骨碌一转,望了望四周高低不齐的石头和并不算高的朱墙,两脚一蹬头便露出了半截,笨拙的双腿不断攀爬。“小姐,快,快帮帮我,马上就上去了!”
沈轻舟自打就是娴静乖巧的女子,见我这般只得替我干着急,不断轻声嘱托小心二字。
好不容易跨坐上了墙头,我长抒一口气,把头微微一转,便看到了白衣卿相的萧安。“小姐小姐,我看到了,公子正在研磨呢!”
“嘘……丫头你还是先下来吧,万一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好巧不巧,我偏偏双脚踩了空,身子一歪便向里头倒去,这一刻,我听到小姐一阵唏嘘,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栽倒在一片湿绒绒的青苔丛中不知所措,也顾不了脚踝的钝痛,只是双手埋着头,羞赧得不敢起身,尽是给小姐丢尽了颜面。
萧安也着实被我惊了一惊,停下手中的动作,自自若若地向我走来。
我将头埋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