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学听村里的老人讲,城门外十字口那是一棵好老好老的槐树,长了多少年就不知道了,只晓得自打她们记事的时候就有了,两个中年汉子合起来才抱的拢哦,站在树底下是看不到天的,枝枝丫丫的遮了个严实,枝杈间藏着多少鸟窝没人数清过,老油坊的孙太婆有时候托着一根油亮油亮的龙头拐杖颠着一双莲花小脚转到十字口,看着老槐树,总会仰着脸叹一句,“这树,大概都成精了罢。”
重学跟着姨娘是搬到老城墙外边的头一户,虽然已经解放了,但是天一黑关城门的习惯还是没变。这时候,重学总觉得他和姨娘像是被这村庄弃了一样,老槐树边上那三间草房,除了能避风避雨,就无了多余的生气,他和她大多也是无话的,死寂的夜里只能听见歇在老槐树上的几只老鸹的并不凄惨的叫声。姨娘为什么要出城来住,没跟重学说过,只知道爹死后,叔父就给豆腐坊的大门上了锁,姨娘哭了一夜,第二天便裹了包袱,拉着重学从那六间大瓦房里出来了。重学没见过亲娘,姨娘无儿也无女,两人平日不算亲近这时候只是搭个伴罢了。人有时候走在一起,不见得是心里真的愿意亲近,只是觉得一个人显得孤清些,要个人作伴而已。
重学打小就聪明,这在庄子里几乎是出了名的,三岁能认字,四岁就会算术了,庄稼地里几辈 人没出过。爹在的时候,很喜欢背着手让重学跟着他在人前人后晃荡。见了熟人问一句吃了没?如果对方识趣的问一句“重学,乘法口诀会背吧?”重学爹总会藏着眉眼里的得意打哈哈着说,“小毛孩子,理他作甚。” 让着对方吸一锅自己旱烟袋里的烟沫子,嗨嗨两句,算作是谢成了。重学爹的两间豆腐坊还是有宽裕让的起几锅烟沫子的。那时候的重学,在年纪相仿的伙伴面前还是顶神气的角色,因为他不仅聪明而且还不时的有几样新奇的吃食或玩意拿出来给他们见识的。那时候的重学也是极爱笑的,笑的时候两个甜甜的酒窝子格外讨喜,村子里的婶子们都愿意逗重学笑。
重学跟着姨娘住在槐树底下后,两个酒窝像是被脸上新长得肉给填平了一样,几乎再看不到了。过年的时候也不再有时兴的料子做了衣裳穿了,重学身上的棉褂子也快盖不住裤腰了。但是重学在姨娘面前越发显得乖巧了,姨娘做饭的时候他烧火,姨娘洗衣的时候他舀水,姨娘下地的时候,他也托把锄头跟着,虽然他才刚刚够那半个锄头高。
下来的时月重学跟那春灌了的麦苗子一样呼啦呼啦的疯长,几年时间就长成半拉小伙子了,继承了他爹五官周正的优点,因为经常下地劳动身体也壮实,和着那一双英气逼人的剑眉也算的上半表人才了。因为心灵手巧被村东头的李木匠收做了徒弟,前三年算是学艺,做了活计也不能取得分文。即使这样,重学也是打心眼里高兴的。学木匠的头一年他用做活的下角料给姨娘做了一个风箱,省的添了湿柴的时候,她再用那把快扇秃了的芭蕉扇子趴到灶火口上扇了。第二年做了个床头柜,收拾姨娘的那些鞋样、布头和没纳完的鞋帮鞋底。第三年做了个躺椅,坐上去就会依依呀呀摇啊摇的那种。重学搬回来时,给姨娘说,“年岁大了,该享福了”。也是,在重学疯长的那几年姨娘也迅速的老去了,虽然才五十来岁,腰已经佝偻的像虾米一样了。如何也看不出当年跟着重学爹经营豆腐坊时的模样风姿了。像古书上说的,女人是水做的。风吹日晒的多了,枯的也就越发的快了。住在城外的日子开始,重学和姨娘是当真的相依为命了,心里也真真的亲近起来了。重学出门了,姨娘会做好了饭惦记着,一遍一遍的热。重学呢,只要天一黑离的再远在会急急地往家赶。有些时候,维系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血缘倒成了多余。
这一天是重学出师的日子,姨娘格外欢喜,备了四样礼,让他给师傅李木匠送去。说起这李木匠,重学对他呢,是既敬又恼,敬他是师长,又有一身好手艺;恼的呢,教本事的时候他总跟防贼一样防着重学,十分的活计他必定只教了七分。这三年重学是干的时候多学的时候少,亏的他脑子活泛,常常能背着师傅自己琢磨,三年下来也算能独挡一面了。靠着这木匠手艺,没出两年,家里光景就好起来了,重学给自己和姨娘依着大槐树盖上了三间宽敞明亮对檐流水的的厦房,屋里的家具一应都是自个一推一刨做出来的,四邻里看了没有不啧啧称叹的。自然这上门说亲的也快踏坏了那老榆木做的一条门槛,来人重学娘都热热的答应着,却不忘说一句“新社会了,还兴小的自己做主呢,找个好日子先让孩子们相一相。”成天给人雕梁画凤的,这重学的眼光自然不低,一来二去相中了刘家坝上梁成义家的闺女梁秀英。这梁家本不是坝上的人,当年成义爹娘随着河南的逃荒队伍走到此地,见粮田平整、民风淳朴就卸下担子扎下了,随后给成义娶了本村的媳妇成了家生了一双儿女。许是地域差异的缘故,这梁秀英生的比同龄的姑娘越发的水灵,一双黑格格亮的大眼睛多看几眼是要被勾去魂的。打小就不嘴笨的重学头回看见她的时候只会傻愣愣的笑,这一笑也让秀英看出了他的敦厚实在,外加他那被一双眉毛衬出来的半表人才,两人没说两句话却都在心里暗自许下对方了。许多时候太多的甜言蜜语倒不及这傻愣愣的一笑了,其实不难想象,因为后者往往是从心底泛出来的,没有掺杂一丝丝后天的粉饰与雕琢,这便是本性的愚真所带来的好处罢。第二年开春,这梁秀英就被重学用自行车驮着进了家门,这一年,那棵老槐树似乎也多发了几枝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