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暖
1
薛柔的手抖了一天。
快下班的时候,她想打完手头的文件,可是手抖得打不成字儿,她只能作罢。
薛柔从公司出来,犹豫着要不要去医院,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她害怕听到自己不想要的结果。在内心深处,她已经给自己下了判断。她觉得,手抖是一种先兆,是小脑萎缩的先兆。这种情况大概会越来越严重,渐渐发展为手足都抖动,之后走路不稳,然后言语不清,最后失去自理能力,躺在床上等待别人的照顾。
当一个对身体失去控制的人躺在床上,她是没有办法保全尊严的,甚至没有办法选择活着还是死去。
薛柔在打开家门之前做了三次深呼吸,她要保持平静,她不想让关俭看出自己有任何异样,她害怕打破生活的平静,目前这种正常的生活状态能多保持几天就多保持几天吧。
拿着钥匙的手一直在抖,不过总算还能打开门。
薛柔进了门,关俭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听到声音头也没抬,只问了一句,“今晚吃什么?”
他即便回家比她早,也不会做饭,只会刷着手机等她回来。结婚七年,他很少下厨房,因为不善厨艺,也因为习惯于她做饭给他吃。
薛柔一路上都有些恍惚,所以忘记买菜,只能走进厨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食材。她做饭的时候,关俭像往常一样没有进来帮忙。薛柔想,如果有天自己不能做饭了,关俭生活能力那么差,会有耐心为她做饭,端到她的病床前吗?
大概不会吧?当年母亲病倒之前,和父亲感情算是不错的,可是母亲一躺数年,消磨掉了父亲所有的耐心。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曾经跟薛柔说过:“不要高估夫妻之情,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人会耐心伺候另一个人一辈子。”
母亲年轻时美丽能干,把家庭打理得很好,她相夫教子,和父亲也算是举案齐眉,可是小脑萎缩后,她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从身体功能渐渐丧失到完全不能自理,她整个人就如失了水分的花朵,迅速干枯,内心也变得阴郁。
母亲刚病倒的时候薛柔还在上高中,她记得起初父亲对母亲很有耐心,给她喂饭,给她听歌,跟她说话,哄她开心。父亲告诉薛柔:妈妈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悉心照顾她,奇迹会出现,她会好起来的。可是事与愿违,母亲非但没有好起来,身体还每况愈下,终至完全不能自理。
面对无论如何细心护理都无法恢复,甚至情况越来越严重的妻子,父亲的内心生出了绝望。他渐渐失去耐心,有时候会因为母亲拿不住东西而责怪她;有时候母亲赌气不吃饭他就不喂,让母亲饿一顿;有时候母亲不满保姆的照顾,他会凶她,会说她是全家的拖累;甚至后来,他跟寡居的程姨有了一些感情瓜葛。
那会儿薛柔怨过父亲,对父亲的一些行为很失望,尤其是父亲跟程姨的感情让她很不理解。她常常想起年幼时父母恩爱的样子,她想,当年父亲娶了母亲,难道不曾想过要相爱一生吗?母亲生了病,他就要从情感上背离她吗?薛柔对父亲越来越冷淡,甚至有若干年,她不再喊他父亲。母亲去世之后,她干脆来到这座距家千里的城市,在这里工作和生活,远远的离开了父亲。
可是后来薛柔结了婚,随着年龄不断增长,经历了人间种种,她开始渐渐理解父亲。
母亲生病后,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妻子,与父亲没有了情感互动,无法给父亲温柔与关心,甚至连康复的希望都没法给父亲。久病床前无孝子,夫妻也是一样的,父亲也是个凡人,他也有烦躁的时候,也有绝望的时刻,寻常夫妻尚且会有矛盾龃龉,又怎么能要求他在久病的妻子面前永远保持耐心呢。
父亲也有孤单无助的时候,也有正常的感情需求,在他绝望痛苦的时刻,他也希望有个人来安慰,所以后来他跟程姨有了来往。他当时内心一定也是百般纠结吧,既背负着自我谴责的重担,又躲闪着别人的目光,还怕伤害正在求学的薛柔。薛柔记得那会儿父亲跟程姨只是悄悄来往,小心翼翼生怕被她知道。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作为朝夕相处的一家人,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薛柔后来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她当着母亲的面指责父亲,母亲躺在床上无声的流泪,父亲在她的责难声中深埋了头。
直到若干年后,薛柔才明白,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谁也不能只付出而不想得到,只顾及了别人而忽略了自己,即便是曾经恩爱的夫妻。母亲在病床上躺了那么多年,父亲虽然没有十足的耐心,但是也没有真的不去照顾她,直至母亲去世,他不离不弃,维护了家庭的完整,这应该也算不易了。
薛柔后来渐渐原谅父亲,虽然不经常回家乡去看望父亲,但是偶尔也会打电话回去问候,父亲跟程姨在一起生活,她没有祝福,但也没有反对。
虽然这些年薛柔渐渐释怀了很多事情,但是她心里一直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她觉得这颗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引爆,把她的坚强,把她苦苦经营着的生活炸得灰飞烟灭。母亲病重的样子,是埋在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知道小脑萎缩是一种遗传性病症,她有百分之五十被遗传的可能,如果有一天,她像母亲那样躺倒在床上,境况会如何?父母多年的夫妻尚且有一些不堪,她和关俭呢,七年的婚姻能换来病榻前几天的温柔?
2
薛柔忍着手抖做了一顿饭,只有一菜一汤,有些简单。关俭倒没有抱怨什么,只说了一句汤有点咸了。
薛柔和关俭结婚七年,婚姻正进入疲惫期。两个人在一起,新鲜感与激情早已褪去,没有了取悦对方的动力,可说的话似乎也越来越少。很多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一顿饭,中间一句对话都没有。
今晚薛柔想起,自己当年是很爱过关俭的。那时她一个人来到异乡,在陌生的城市里遇到他,他高大健壮、聪明温暖,他像耀眼的阳光,把她的世界照亮。他热烈的追求融化了她的孤寂,他们的爱赶走她内心深处的恐惧,让她对未来充满希望。
当她决定嫁给关俭的时候,内心纠结过,纠结着要不要把小脑萎缩的家族病史告诉关俭。犹豫再三,她还是选择了隐瞒。是的,她当时内心是自私的,她害怕说了实话会失去这段感情,她害怕他们的爱情经不住现实的考验。另外,她的心里也存着一丝侥幸,她又不是一定会遗传这种病,也许她会一直健康,直至终老呢,那么现在,她又何必说这件事来扰乱自己的心,也扰乱关俭的心呢。
她后来偶尔会想,如果她当初说了那件事,关俭还会不会跟她结婚,她发现自己拿不准。关俭有多爱她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也是一个凡人,他们的婚姻也是一段平凡的婚姻,当这段感情褪去轰轰烈烈缠缠绵绵的外壳,生活便日显平淡,甚至露出疲态。
婚姻都会有疲惫期吧,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出现了小脑萎缩的征兆,这比她预计中来得早。她不知道,疲惫期的婚姻遭遇疾病,能够维持多久。
关俭低头吃饭,并没有注意到薛柔有什么异样。
薛柔几乎没有夹菜,她怕关俭看到她手抖。是的,现在的生活是有些平淡无趣,可是比起疾病带来的不堪,这份平淡也让人无比留恋。能瞒一天是一天吧,让这种生活持续得再久一点。
“关俭,要是有一天我病了,你会怎么样?”吃着饭,薛柔还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
“病了?你病了吗?”关俭头也没抬问了一句。
“我是说如果,要是我病了,比如说瘫痪了,你会怎么样?”薛柔问。
“你?瘫痪?开什么玩笑?不可能的事情干嘛要做假设。”关俭跟薛柔不一样,他不喜欢想象和假设。
“如果我真瘫痪了呢?”薛柔却一定要刨根问底。
关俭这次抬起了头,看了她一眼,“你瘫痪了?嗯,那肯定要住院治疗呀,之后再回家调养。到时候肯定要雇保姆,我还要上班,一个人没那么多精力照顾你。”
看吧,他是现实的。
“如果我处处都需要你的照顾,你会保证不对我发脾气吗?你会一直有耐心吗?”薛柔又问。
“这我保证不了,谁都没法保证自己永远不发脾气。”关俭说。
是呀,谁都没法保证自己不发脾气,薛柔知道这是个事实,她也看到过这样的事实,可是心里依然有些失望。
关俭继续吃东西,边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做这些无聊的假设干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说说。”薛柔说。
“没事别做这种假设,真的很无聊。”关俭说。他自始至终没有注意到薛柔的手有些异常。
3
早上,薛柔的手还在抖,抖得比昨天还要厉害,她虽然在努力控制,可是终于控制不住,刷牙的时候,手抖得拿不稳杯子,“当啷”一声,刷牙杯掉在地上打碎了。那是一只瓷杯子,跟关俭的是一对儿,拼在一起有一颗爱心。
关俭刚好走进洗手间,见她在收拾碎片,问了句::“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没拿稳。”薛柔说着,抖着手收拾着碎片,可是手抖得太厉害了,她的手指被扎破了。
关俭终于注意到了薛柔的异样,他蹲下来,看到薛柔的手抖得非常厉害。
“你到底怎么了?”关俭问。
“没什么,就是手有点抖。”薛柔说。
“去医院。”关俭果断地说。
“不去。”她本能地拒绝。
“必须去,手抖成这样,得去检查一下。”关俭拉着她出了门。
在车上薛柔一直沉默,内心里充满了恐惧,她知道,一会儿去了医院,医生也许会宣布一个让她很难接受,而关俭更难接受的结果。
快到医院的时候,她想,必须让关俭有个心理准备,于是对他说:“关俭,一会儿检查结果也许很吓人。”
“很吓人?”关俭说,“不过是手抖,你先不要自己吓自己。”
薛柔鼓起勇气,“关俭,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有小脑萎缩家族史,我母亲在床上躺了八年。”
关俭没说话。
薛柔说:“我知道你可能会惊讶,会生气,因为我没有在结婚前把这件事告诉你。那时候我没有勇气说,我怕我们会因此分手。我心里存着侥幸,我觉得也许我不会被遗传呢,可是没想到,这么快,我就有了小脑萎缩的迹象。”
关俭把车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熄了火,他比薛柔想象得要平静得多,他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
“对,我们结婚前回你老家的时候,你父亲告诉我的。”
薛柔有些震惊,她想起婚前她带着关俭一起回老家,当时父亲提出要跟关俭单独说几句话,她想做父亲的,不过是要交代几句,让未来的女婿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所以也就没有阻拦。她没想到父亲居然是说了这件事,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关俭说:“他说你母亲得过小脑萎缩,行动不能自理的时间有八年之久。他说,你之所以不告诉我你母亲的病,是因为你爱我,怕失去我。但是他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让我冷静的做一个选择。他担心一直瞒着我,有一天我知道了这个事实,会对你伤害更大。他问我假如有一天你真的病倒,我能否承受这样的结果。他说婚姻不是一时的两情相悦、甜蜜温存,还有未知的艰难、意想不到的困境,需要漫长的忍耐,需要责任和守护。他问我,当我知道你有50%的可能会发生小脑萎缩,是否还愿意跟你结婚,结婚后,又是否能对你负责到底?”
薛柔想起当初父亲凝重的表情,也知道母亲的家族病史不仅是压在她心头的石头,也是父亲的。不过她也想起父亲最终脸上浮现出释然,祝福了他们,说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希望他们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不离不弃在一起。也就是在那一天,薛柔终于又喊了一声“爸”,父亲在这一声呼唤中泪湿眼眶。
从老家回来之后,她和关俭就举行了婚礼。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那你有没有怪过我,你当初有没有犹豫过?”薛柔问关俭。
“你父亲告诉我那一切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吃惊,因为之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但我很快坚定地对你父亲说我决定娶你。”关俭说。
“那你不怕我生病,我中途瘫痪,我不能自理,我……”薛柔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关俭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抓住,“我当时没想过那么多,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谁都有生病的可能,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斩断对对方的感情。”
“那后来呢,这么多年,我们吵过那么多次架,难听的话也说过很多,为什么无论多么生气,你都没有拆穿过我?”薛柔问。
“说实话,后来我们在一起生活,我渐渐忘了这件事。薛柔,原谅我是个粗心的人,我没有想到这些年,这件事一直让你有心理负担,一直让你心里不踏实。”关俭能感觉到薛柔的手还在抖动,他用力握住,说,“薛柔,昨天你问如果你病倒了,我会不会一直有耐心,能不能保证一直不发脾气,说实话,我没法保证,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永远不发脾气。还有,我生活能力没有你强,不太会做饭,所以我也不能保证我的照顾会让你时时称心。但是薛柔,假如你病倒了,我会尽我最大能力照顾你,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薛柔眼前出现一个镜头,那是在婚礼上,关俭大声的重复司仪的话,“我愿意娶我眼前的这个姑娘,爱她、忠诚于她,不论贫穷、疾病、困苦,都不离不弃,我们一生相随,直至终老……”
她泪如雨下。
4
医生的检查结果让薛柔惊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之前提重物了吧,手抖是正常反应,因为你太紧张了,所以加大了这种反应。”“
“您确定这不是小脑萎缩的前兆?”薛柔问医生。
医生说:“怎么会是小脑萎缩的前兆?”
“我有家族病史,有50%被遗传小脑萎缩的可能。”薛柔紧张地看着医生。
“我只能告诉你目前而言,你是健康的。放平心态,为什么要一直纠结那50%,而不多想想另外的50%呢?你现在很健康,不要草木皆兵。”医生说。
薛柔松了口气,同时握住了关俭的手。
从医院出来,薛柔的手忽然不再抖了。关俭说:“你看,你就是太敏感了,以后不要这么紧张了。”
在身边这个男人熟悉柔和的声音里,薛柔真的不那么紧张了。其实,从关俭说了他知道她的家族病史之后,薛柔已经轻松多了。
回家的路上,开着车,关俭问:“中午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薛柔说。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关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