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

文/金心fx

图片发自简书App

他跑呀跑,跨过一段料峭的山间小路,越过一座小小的土丘,他慢下来,然后停下,瘫坐在那里。后面的黑影逼得更近了。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一个狭长、阴暗的光影,忽左忽右地舞动着,像拖着一节节货箱的火车轰隆驶来。他下意识扭动了一下身体,屏住呼吸,双手紧紧镶嵌在一起。

他挣扎着起身,但感觉身体沉沉的,像给什么东西牢牢拖住了。那狭长的光影越发明亮,突然炮弹似的向自己袭来。他呀的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原来,只是个梦。恍惚醒来,天已破晓。他照例一杯温开水,但嗓子却似有万千火焰在剧烈燃烧,还冒着一团白烟。络腮胡疯长着,他拿起强动力的剃刀,一遍遍割草一样。他套上一件白净无褶的蓝衬衫,朝卧室正酣睡的妻儿看看,拎上公文包,轻轻掩上门,径直朝外走。

引擎发动了,车身微微震颤着。他眯起一双小而发亮的眼睛眺望远方,像看到了过往。这条通往他独立办公室的公路,不知不觉已走过十几个春秋。

十八岁那年,初来魔都。每天,不是在各大招聘会现场,就是在奔赴招聘会的路上。他早出晚归,午餐、晚餐常常是方便面加矿泉水下肚。跑坏了几双鞋子,他也记不得了,最终勉强找到一个能糊口的活儿计。

慢慢地,后来生活开始转机,直到遇到小A,两人瞄准物联网行业,合伙开发RFID设备,成为了自己公司的CEO。财源滚滚而来。他处理掉那辆稀有的老桑,买了一辆进口轿跑。他有温婉可人的妻子,健康活泼、乖巧懂事的孩子。闹市最繁华的地段还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这个家太完美,怎么说他都是人生赢家。

“哎”——他长吁短叹,不知道究竟着了什么道儿,如今,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尤其近来总做着各式离奇的梦,要不被什么东西穷追着,要不就是自己没命地追着什么。

车子缓缓驶向公司方向的三岔道,一个急转弯,他控制不住地朝另一个方向开去。他萌生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不想再同朋友聊自己的想法,不想再参加什么股东大会,甚至不想和妻儿告个别。他决计要和现在的自己告个别。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到久别十多年的故乡,见见一直中断联络的父母,当然还有爱他的祖父。

东方既白。迎着朝霞白而亮的光圈,轿跑在高速快速飞驰着。回家的路,在心头模拟导航过多少次,他的泪就滑落过多少回,但终未成行。每每徘徊在城市清冷的夜,看着一排排矗立的高楼,闪烁的霓虹灯,拥堵的车队和匆匆走过的人群,他心头常汹涌起愈浓愈烈的惆怅和孤寂。那漂泊、不安的风雨小舟何时能停靠故乡静谧、温暖的港湾?他心底埋藏着的关于仇怨的种子,不知何时悄然生根,发芽,长大,如今正开着绚烂、夺目的毒花儿。微风拂过,满树的刺鼻味蔓延开来,恍若浸润到心肝脾胃肾,难受极了。

前风窗玻璃逐渐模糊起来,他摸一把湿润的眼眶,缓缓刹车,车子稳稳停在路边紧急停车带白色标记线内。他怨恨父亲,对母亲也没有特别的情愫。他内心所有关于故乡的回忆,犹如打包的集装箱封装的紧紧的,空落落的,却又沉入大海似的。

那是1990年一个寒冬的夜晚。他哥哥的爸爸醉酒回家。为什么不说是他的爸爸呢?原来他已好些年没喊过那个人爸爸。他们原本是一个非常有爱的家庭,爸爸妈妈爱他们,他和哥哥也爱着爸爸妈妈,大家口头不说,心里全明白着呢。不知啥时候起,大概随着他们兄弟俩同时考入中学,单单靠那三亩薄田和老母猪下崽的零星收入,再也支撑不了迅速走高的家庭开支。从不抽烟的爸爸,开始抽烟了。起初,大概只在借遍邻居、亲戚却空手而回时猛抽两口。后来就没有缘由似的,竟当着他和哥哥、妈妈,还有祖父的面不停地抽。从不喝酒的爸爸,以前别人请吃也是多数推脱、拒绝,后来却嗜酒如命,甚至主动找上门蹭酒喝。一次次,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让他们家难过难堪又难忘的一个傍晚,他爸爸醉酒落入人家蓄粪的发酵坑里,拼命挣扎又大喊大叫,幸好邻居闻讯开门出来救了他,不然就再也没然后了。

有这样一个嗜烟酒如命的爸爸,他并不能改变什么,感到痛苦极了。他毕竟是自己的爸爸,作为儿子只好接受这样不可改变的事实。

他不会忘记那一次,爸爸酗酒后又开始暴打妈妈,大把拖着头发往墙头猛撞,他再也按耐不住地站起,替可怜的妈妈争取公道。哪知那个人疯了一样更暴力了,拽着又粗又长的棍棒穷追不舍,妈妈和他在院子里一边跑一边哀嚎。

就在那个凄冷绝望的夜里,妈妈难忍撞墙的屈辱,最终从猪舍找来半罐强毒农药,带着泪、含着恨一饮而尽,再也没有醒来。他嚎嚎大哭,声音嘶哑,眼泪汩汩流淌,直至后来哭尽泪腺,眼睛肿胀得睁不开。

他知道这个世上,从此再也没有妈妈这个称呼了。可恨的是,那个他却继续酗酒、买醉,甚至变本加厉、家也难回。自此,他与哥哥便只好同祖父相依为命。

后车忽地传来一串急促的报警声,把走神的他迅疾拉回现实,自己的车子侵入左侧车道大半个车位,刚刚好险!

要不说岁月是把杀猪刀,还说时间是一剂治愈一切痛苦的良药。离家后的这些年,他由内而外确实改变了很多。但他对家乡的思念,对祖父的挂念与日俱增,甚至对那个让他一度绝望、身心俱疲的老父亲,竟没了丁点怨愤。谁的人生没有过荒唐,谁又能一直保证自己没有过错。他想,是时候回去告诉他的老父亲,亲口叫他一声爸爸,让他知道儿子愿意原谅并接纳这个年过六旬的老父亲。

魔都高速上的最后一个服务区,他停下休息了片刻,眼睛早瞄向左前方的一家土特产店。他为祖父精心挑选了几袋桂花糕、核桃酥,他想象着祖父把桂花糕、核桃酥含在没有牙了的嘴巴,咧着嘴、看着他笑的模样。他估摸着哥哥应该成家了,孩子起码该有七八岁了,便提了一大袋大白兔奶糖。他在陈列着各色特产的低矮橱窗前踱着,皱着眉、一遍遍端详着,看来他在给父亲选什么礼物上犯了难。他感到心里歉疚且酸楚,多年前自己贸然离家,不留一点音信,实在是年少轻狂、太过残忍!现在连老父亲喜欢什么都无从知晓。他选了几条上好的烟、几瓶上好的酒,连同核桃酥、桂花糕,大白兔奶糖,一股脑儿装进车子后备箱。

一天一夜颠簸之后,车子终于在第二天拂晓时分驶进他梦中熟悉的小山村。村里住着几户人家。院落参差错落地分布着,空中俯视下来,像极了散落的破毯子。一颗枣树,静静矗立在一块光秃隆起的地壳上,仿佛在述说着经年的孤独与落寞。车子还未在枣树旁挺稳,一个急刹车,他简直昏厥了。

他那熟悉的青砖红瓦的低矮院落究竟是怎么了?院墙东歪西扭,早已大半坍塌。屋顶堆满了腐叶,西面大片的瓦砾像似给暴风雨洗刷掉落得干净。他跑向祖父的房间,屋子早没了顶棚,雨水浸湿着唯一的破木桌,上面长满了绿苔藓。祖父不知去向!他又匆忙查看几个没门的房间,既不见祖父,又不见父亲,哥哥,他们都去哪里了?

他看到一个破败了的仅存半边的旧门槛,隐约残有半边门联,上面模糊写着流芳百世几个字迹,他怕急了,他仿佛听到远处的长江水在呜咽。他从村西头跑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跑向村东头,上气不接下气,却没见一个人,连猪狗、鸡鸭也没有。

后来终于在敲门后出来一个老妪,他不认得她,但显然对方早认出了他。老妪拉他门槛坐下,低低告诉了他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情。原来他爷爷五年前就过世了,埋在村西面的南河头。他父亲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失踪了,他哥哥一直在苦苦寻找着父亲,现在也不知去向。

他丢下提着的烟酒,核桃酥,桂花糕,大白兔奶糖,匆匆奔向村西面的南河头。爷爷的坟头,孤零零的,杂草丛生。他紧闭着的双眼,睁开又半闭,面目扭曲、白一片紫一片的。他发疯似地抽打着自己的面颊,“爷爷,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一定要找到哥哥,找到父亲”,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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