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情结与少女成长

——《拇指姑娘》童话心理分析

        拇指姑娘出生于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她的母亲从女巫那里得到一颗大麦种子,放在花盆里种出了一棵郁金香,拇指姑娘就是郁金香里那个小小的可人儿。

        麦粒象征着丰盛、幸福和生育,在埃及,奥利西斯(Osiris)创造了小麦,在古罗马时代,新婚夫妇需以麦粒播撒在身上以示祝福。但是,故事里的环境显得很不自然,作为粮食的麦子,本应该在田地里和其他麦粒一起茁壮成长,而这里,它被种在花盆中,显得格外被珍视。这从麦粒长成红色郁金香这一点看得很更清楚——红色郁金香的花语是炽热的爱,母亲温柔的吻使她绽放,拇指姑娘就这样在母亲强烈的爱中诞生成长,也如母亲所愿,只有一丁点大。

        长不大的孩子似乎是很多母亲的期待,永远小小的、温顺的、依恋在母亲身边,在温暖的家里感到万事俱足,而母亲则永远不必承受孩子长大离家、抛弃自己的悲伤。你瞧,拇指姑娘睡在象征平安幸福的胡桃壳里,盖着象征爱情的玫瑰花瓣,睡在蓝色紫罗兰上。蓝色紫罗兰有一个很神秘的名字——恶魔之眼。传说,被这种颜色的妖魔盯上,会陷入在幻觉中,逐渐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因此,人们认为蓝色紫罗兰带有一种邪恶的力量,需要非常小心的守护和照料,才能让这种美丽的颜色存在得长久。母亲强烈的爱在这里显示其负性的一面,让孩子逐渐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在母亲的掌控中变得日益脆弱。拇指姑娘玩耍之地是个盘子,坐在郁金香花瓣上用马尾草做船桨,四周缠绕了一圈浸入水中的花枝。看似自由的划行,似乎是天然的池塘,但每一棵植物都失去了生命,只有着短暂美丽,这里也隐喻着拇指姑娘的未来:如果她一直生活在妈妈所创造的充满爱和控制的环境中,她也会像这些花一样逐渐枯萎。母亲最初从女巫那里得到拇指姑娘,也暗示了负性的母爱,正如前文所述,拇指姑娘没有父亲,在很多家庭中,父亲角色的缺失使得孩子成为替代性的父亲,成为母亲的情绪伴侣,母亲把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爱寄托在孩子身上,在潜意识层面对于孩子的成长充满了恐惧。但是,生命自有其向上的力量,特别青春的觉醒将不由分说的冲破母爱的牢笼。

      在故事中,拇指姑娘熟睡时被一只从破窗爬进来的癞蛤蟆偷走了。这里有几个意象值得玩味,其一是破窗。窗户象征和外部世界的联系,封闭的窗户显示出与外部的隔绝。通常,在象征中,门与窗是相对出现。“门”是供人通行用的出入口,而“窗”只是观望的,开门可以自由出入内外世界,开窗却只为让空气和阳光透进来。而文学作品中,情人约会也常常从窗而入。因此,“窗”的意象作为一种原型意象,既有对外在世界的向往,对自由的渴望,也暗含情欲象征。第二个值得关注的意象是癞蛤蟆。癞蛤蟆常常象征着多产,与母性和大地息息相关,它孕育着生命,但另一方面,癞蛤蟆常常伴随着女巫出现,会分泌毒液。因此,此处的癞蛤蟆象征着毒性的母爱。因为,她要拇指姑娘嫁给象她一样的小癞蛤蟆儿子,如同母亲要永远的占有女儿。但是,也正是她,带拇指姑娘来到真正的花园,让她栖身于真正的自然。在这里,毒性的母爱、沉睡而不断发展的青春推动了拇指姑娘离开母亲,开始在真实世界的磨炼中不断成长。

      儿时的摇篮被癞蛤蟆搬走,拇指姑娘已经一无所有,面对真实的池塘,她无法象以前那样用花瓣和马尾草自由划船,折射出原本生存环境的虚假,可是,除了哭泣,她毫无办法,她本就是个除了漂亮的外表,什么也不会做的小姑娘。虽然对前途一片迷惘,虽然不知道如何摆脱困境,拇指姑娘知道一点,她不喜欢癞蛤蟆的丑儿子,这不是她要的生活。只这一点点“我不要什么”的明确拒绝,就给了自我发展打开了一扇窗,自性化道路在昏暗总中慢慢铺展开。鱼儿们感受到她是悲伤,咬断莲叶梗,叶子顺水流走。鱼在分析心理学中代表潜意识,是深层母性生命力的象征,这里,拇指姑娘内心的阿尼玛力量第一次觉醒,指引她摆脱束缚。同时,鱼戏莲叶间,则是男性追求女性的象征,这意味着青春期的性意识觉醒也是促使得女孩第二次断乳,离开母亲的因素之一。

        莲叶带着拇指姑娘随水漂流,从此,温室里备受呵护的小姑娘成了孤儿,她变得无依无靠。流动的水象征着生命之源与不断成长的人生。拇指姑娘在随水静静漂流中逐渐安静下来,流水抚慰了她的伤痛,她不再哭泣,从内心的恐惧中走了出来,这才听到鸟儿的鸣唱,她的美丽吸引来一只白蝴蝶,来到她身边陪伴着她。拇指姑娘感受到逃离火坑的喜悦,她没有问问自己是不是喜欢白蝴蝶就解下腰带把白蝴蝶和荷叶拴在一起。她似乎期待白蝴蝶可以带着她去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心理象征的意义上,蝴蝶象征美好的爱情,象征着死亡与重生。他曾经是丑陋的毛毛虫,经过漫长的理财变成漂亮的蝴蝶,这里隐喻着美与丑的辩证关系,对拇指姑娘具有一种潜在的指引,只是蝴蝶没有有力的身躯,虽然唯美超脱,却敏感而脆弱,他的力量远不够强大。另一方面,腰带是女性的贴身之物,在中文语境中,“解带”往往就是“合欢”的隐语;在西方及一些土著文化圈中,女子身上的衣带常常象征着童贞。古希腊婚仪上,新娘被装束整齐地送进一个黑暗的房间,睡在预备好的席上。她的新郎也不饮酒,也不盛装,装作偷偷的样子跑来,把她身上的衣带都解开,放在席边;然后回到宾客中去。这就标志着那女子已经破贞,属于他的人了。因此,拇指姑娘此处解下衣带,似乎暗示着她的第一次的爱情,她似乎在懵懂中希望纯洁的爱情彻底改变人生,因此放手一搏。

        然而,美好而脆弱的白蝴蝶面对金龟子从天而降的横刀夺爱没有一丝还手的余力,灵魂的力量还太过虚弱。金龟子,又称圣甲虫,在古埃及是太阳、造物和复活的标志,象征不朽、神灵的智慧和大自然的繁殖力。相比蝴蝶,金龟子更强大,飞得也更高,他对拇指姑娘的爱具有强烈的掠夺性。这种强大阿尼姆斯仅仅让拇指姑娘感到害怕,她没有象对待癞蛤蟆那样表示出明确的厌恶。所以,当金龟子相信了同伴们的话,认为她长的丑而将她丢弃时,拇指姑娘伤心的哭了,因为“长的丑,连金龟子也不要我了。”拇指姑娘自我概念产生了混乱,曾经被美占据的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美还是丑,在这种矛盾分裂中,拇指姑娘的假性自我开始松动,真实的自己开始出现。拇指姑娘从天上落回地面,在绝望之处,在抛弃美丽的外貌之后,真正的成长开始了。这里有一个细节,金龟子把拇指姑娘放在一朵雏菊上,这里暗示了拇指姑娘的未来,因为雏菊的花语是:天真,和平与希望。

        拇指姑娘从被偷走、顺水漂流到被金龟子劫持又抛弃,一直以来,她都非常的被动,受控于他人;而这一次,当她处于绝境之中,她终于从雏菊上下来,主动走进了森林,孤身一人,再无陪伴,成了真正的孤儿。对于女性来说,森林,大自然常常充满了疗愈的力量,在一步一个脚印地与大地之母的接触中,拇指姑娘开始一点点的找回原本属于自己的能力。她先是用草叶编织小床,让自己可以有地方安眠,编织需要理清经线纬线,从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需要耐心、平静与专注,这对于慌乱恐惧的内心是很好的抚慰力量,在编织中,拇指姑娘摆脱了妈妈的小宝贝形象,学会了坚忍与自我照顾。可是,冬天的到来让拇指姑娘再次陷入绝境,她瘦削纤细,只有一片干枯的叶子可以裹在身上御寒,幸而,她得到好心的老田鼠的帮助,住进了温暖舒服的田鼠洞里,身心得到滋养。

      洞穴常常象征着子宫,隐居洞穴的意义很重要,洞穴是避难所,能遮风避雨。中国人认为洞是超自然精灵的寓所;西亚传说中洞穴则是进入另一个更美丽的新世界的入口。拇指姑娘进入洞穴,将在这里重新成长和疗愈创伤,为心灵向更高层级发展做好准备。田鼠同时给了拇指姑娘两个任务,一个是打扫房间,一个是讲故事,这两个任务也颇具象征意义。房间常常就是内心的象征,而保持房间的干净整洁如同将内心整理收拾好,这是心理治疗中很重要的环节,有的治疗师甚至直接用“打扫房间”的积极想象来做心理疗愈。同时,家务劳动是拇指姑娘成长中缺席的一课。如今,她跳出了舒服圈,用自己踏实的劳作来养活自己,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全然依赖他人生活的小女孩。田鼠给拇指姑娘的第二项任务是讲故事。现代心理治疗发现,讲故事也是愈合心灵伤痛的一种很好的方式,通过理清这些故事,或者重塑故事的核心主题,故事讲述着可以发现新的力量,发现内心最深处的自己。田鼠在这里似乎充当了一个好母亲或治疗师的角色,在身心两个方面给拇指姑娘以抚慰和指引。

        然而鼹鼠的出现将平衡再次打断。田鼠希望拇指姑娘能够嫁给这样一个有钱有学问有大房子的邻居,希望她讲最美的故事给鼹鼠听。这里,讲故事从情感层面转向了花哨的表演,拇指姑娘没有讲故事,却不得不唱歌给鼹鼠听。她唱“金龟子呀,飞走吧”,含蓄地表达对鼹鼠的拒绝;而“牧师走上草原”又似乎在祈祷被上帝救赎。通常独居的鼹鼠象征着被阴影所占据的自我,只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洞穴,看不见阳光与外面的世界。对于在心理治疗中沉溺于潜意识幻想的来访者而言,沉醉在个人心理成长历程中而不愿面对真实的世界则有着被阴影吞噬的可能。

        在鼹鼠的地道里,拇指姑娘碰到一只受伤的燕子,鼹鼠和田鼠都说“鸟儿只会唱不能做事,只有饿死。”而这只和拇指姑娘同病相怜的鸟儿激发起她内心极大的同情,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热爱歌唱却别无所长,与亲人失散分离、在饥寒中奄奄一息、向往自由却被困洞中。拇指姑娘为燕子织了一条毯子,以阿尼玛的细腻之爱照顾燕子,居然奇迹般的发现燕子复活。这里,拇指姑娘拥有了疗愈创伤的能力,也进而可以疗愈自己的创伤。燕子在此处深具象征性,古希腊认为燕子和主司爱情的阿芙洛狄忒有关,能带来幸福和好运。而基督教认为燕子象征牺牲、重生与新的开始。小小的燕子将成为拇指姑娘新生的开始。一种全新的爱的方式将会取代旧有的兼具滋养与毒性的母爱。

        当燕子邀请拇指姑娘一起离开时,她怕老田鼠伤心而放弃了自己的渴望。当孩子不能离家独立时,常常是因为父母无法承受,而不是孩子不能依赖父母。田鼠禁止拇指姑娘到温暖的阳光中,因为她太小,外面的麦田像是森林一样充满的未知与危险。象所有母亲一样,田鼠以安全为名将拇指姑娘禁锢在洞里,而以幸福为名,让她嫁给生活富裕的鼹鼠,永远生活在“安全”而黑暗的地下。当拇指姑娘哭着表示不愿意时,田鼠大怒,以“用白牙齿咬你”来威胁,强迫她嫁给鼹鼠。毒性的“以爱为名进行控制”的负性母爱在此显露无疑,而负性的母爱再一次推动拇指姑娘义无反顾的踏上新生活——和燕子一起飞向高空,飞向遥远而温暖的地方,拇指姑娘拥有了更广阔而清晰的视域,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勇敢的放弃一切,重新开始。

      燕子把拇指姑娘放在一朵白色鲜花上,尽管不舍得离开拇指姑娘,他还是坐在自己的巢里,为她的幸福歌唱。花精灵王子看到拇指姑娘时就立刻从头上取下他的新王冠,戴到她的头上。他尊重她,与她平等相待,而她还获得了一对翅膀和美丽的名字“玛娅”。在古希腊传说中,“玛娅”(Maia) 是的父亲是希腊神话里的擎天神忒拉斯(Atlas),母亲是美花之神普勒俄涅(Pleione)。从“拇指姑娘”到“玛娅”,我们美丽的女主人公不仅获得了独一无二的身份,而且在美丽的外表下拥有了强大有力的内心世界。在象征意义上,她终于不再是那个“丁点儿大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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