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边远山区是会来支教老师的,因一时热情澎湃而来的很多,怕苦留下的并不多。夏天还好,山村不热,空气清新,山泉可口,野花满坡,陋室两间,颇有几分惬意。孩子们也干净清爽,活泼热情,似乎这种日子吻合了他们内心的田园情怀,所以大多数老师来也不会立马走,起码呆 一两个月。
十几年前的北方冬天,是比现在冷的,边远山区的人还不知道空调是什么,即使是现在,也就停留在知道的程度。到了冬天,他们看着荒凉的山村,干涸的山泉,脏兮兮的孩子们,尤其是忍受着没有预备的严寒,本来白皙的脸蛋变得通红,偶尔还会长冻疮,伸出手要在黑板上写字,却发现纤纤玉手早已冻肿,粗得不成样子,上面还镶嵌着几块疤,好是尴尬,心里作祟,总觉得这是他们不该承受的。听说手冻肿了一次,以后每年都会肿的,每年都会长疤,这个特别丑的疤,像是这块土地给他们的烙印,无论走不走,都会有的。他们表情里写满了失望,眉宇间也挂着惆怅,没过多久就逃走了,像是摆脱。
然而,我要讲的,是夏天来时如白莲般美好,冬天依旧坚持在风雪中如腊梅般热烈的她,一年又一年,而今我也是大孩子了,她还好吗,听说她真的还在那里。
她有名如其人的名字,苑素心。
“同学们,我是你们新来的老师,我叫素心,姓苑。”扭头后在黑板上写了个“苑”,我看到她修长雪白的手指,羡慕之余便是担心,担心这双手到冬天会变得面目全非。素心说:“是‘yuan’,不是‘wan’。” 我们之间,她和山村之间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不需要任何征兆,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就像我们谁都认为她到入冬就会离开一样。
素心是我们入学四年遇到的第七个支教老师,很多老师都已经忘了,因为有的来几天,有的来半个月,有的一个月,几个月的就已经算能坚持的。他们很多都有共同的特点,很年轻,要么刚毕业,要么还没毕业;很是文艺,也很是热情,有田园情怀,又不甘将年华留在这片安静的土地上。别人走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尤其是每年入冬左右,他们就开始走了。而素心,一直没有走。
北方的冬天来得比较早,持续时间比较长,素心来的那一年,冬天格外冷,冷到泼出去的水能在空气中结冰。
我们的家大都离学校很远,雪天可以走回去,但是等到路上有一层霜的话就特别不好走,素心就送我们回去,当然偶尔也会出意外。我家最远,当然和素心故事最多,然而有些故事,一直在心里缠绕,甚至会在梦魇里荡漾。
冬至,天黑的特别早。我和素心爬在结霜的山路上,颤颤巍巍,一不小心,走的又会滑下去,半天白走;再一不小心,会滑到山沟里,就等着有人来发现你。很凑巧,我就是那种一不小心的人。素心一句“小心”还没有说出口,我一个扑棱就掉下去了。因为她的手已不再纤细,再加带着手套,我根本就抓不住,还好那边积雪很厚,又是孩子,所以我没有摔死,只是腿刮伤了。我开始哇哇“哇哇”的哭,素心从路上绕过来,看到“哇哇”叫喊的我,乱了阵脚,她先拿着最老版的洛基亚拨通了村里有座机人家的电话,让他告诉爷爷奶奶,雪太大了,我不回去了,和她睡了。
“不要哭了,眼泪会结冰的。”素心噙着泪说到。
我盯着她的的眼睛,眼泪还是在打转,只是不敢叫出声了,害怕她也眼泪破碎,两个人的冰天雪地里相拥而泣,眼泪结冰了怎么办。
“其实我也想过走,想过放弃,只是觉着还能坚持。”二十几岁的素心背起十岁的我,开始往学校走。
“你知道丛飞吗,很大程度上,是受他影响我才会来这儿的,可是他已经得胃癌去世了,才37岁。”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能做的,我想我也能做,所以我就来这了。”话语里带着尊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丛飞。后来知道了丛飞,原来他不只是一个歌手,还是义工,也是2005年感动中国人物之一,更是大山里183个孩子的“父亲”。回忆起来,那是2006年冬至,距离丛飞去世仅仅半年。
“我一直很热心公益,在学校大大小小的公益活动,我是最积极的,积极到,男朋友说,在我眼里,他不如一群与我没关的陌生人重要,积极到,他说我的积极只不过是沽名钓誉。”她的声音里满是委屈,但立马笑着说:“你知道吗,后来我就不要他了,我跟他说,‘你可以不优秀,但你不可以不善良。’一个不懂我的人,我宁愿不要。”反正我什么也不懂,她就接着说。“其实他对我也挺好的,我也挺爱他的,最喜欢他的酒窝,只是现在与我无关了,我们的努力方向好像不一样,注定陌路”
“我来这儿我妈也不同意,可我爸同意啊,我爸是一位作家,很明事理,我很尊敬他,他也很理解我,我说明我的想法后,他很支持我,走的时候他还说,别待两三天就回来,去了就好好看看,好好体验,好好教书。”
“这儿真的太穷了,教育太落后了,看着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的你们,我觉得我应该在这儿待下去,告诉你们外面的世界,送你们去外面的世界,这是我的初衷,也是我现在和以后要做的,我想我会坚持的。”我半信半疑,因为之前也有人说过,可还是走了。
“我自己也会多看书的,把我学过的,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等以后这边能联网了,我就多学新东西,更新自己。”她说着,像个诚实的孩子一样。素心,我相信你了。
“其实我挺喜欢一个人的,在民国,吕碧城就一直一个人,她说,如果遇不到,没有爱情也可以。有人问我,山村里不孤独不寂寞吗,我说,孤独但不寂寞。”后来回想,她如花的年龄,却一个人在这大山里,过着与爱情无关的日子,还美其名曰地说是与世俗无关的日子,也难为她了,我能理解她的孤独,因为我们毕竟不能懂她。
我们在冬至的山路上,素心背着我走了两个小时,举步维艰,但时至今日,印象最深的,还是素心的一席话,如果素心走了,这个故事也就无疾而终了,可是她一直在,所以故事一直在。
素心讲了很多东西,那时候不懂的知识,多年以后,我都遇见了,那些做人的道理,多年以后,我都理解了。后来去镇子上上了初中,老师夸我说很有礼貌,家教真好,我居然第一反应想到的是素心。那时候,我们好多孩子是留守儿童,所以,我们体现在身上的所谓“家教”,也是素心教的。
我上初中,妹妹去上小学了,我问你们老师是谁,她说是素心。
妹妹说,有个男的来找素心,还给我们上课了,有个酒窝,笑起来挺好看,但想带素心走,可是她没走。
妹妹说,半年后,那个男的又来了,没有走。也是,像素心这么好的女孩,怎么会没人守候。
妹妹说,素心老师也要结婚了,叫我去玩。婚礼很简陋,但素心的笑好幸福,我也很开心,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一个冬天我去看她,不对,是她们一家三口,很冷,屋子里架着火炉,还挺暖的。素心已经不是美少女了,生完孩子腰间就有肉了,手上有几个冻疮,但她已经习惯,毫不在意,毫不遮掩。她说,“这么些年,有很多捐款和政府资助,学校已经变得好多了,孩子也有早餐了,教室里没有暖气,但有火炉了,学校也联网了,可以时常更新自己了,不至于变成古董,教坏孩子们。现在远的的孩子已经由我老公骑车送他们回家,路不好走,我就不让他们去,住学校得了。”她还是过得那么认真。
再联系素心,是我志愿录取结果出来后,发消息告诉素心,我要去G市上大学了,她很快回我,还发了个红包。有一条消息一直存着,她说:“孩子,很多年过去了,很高兴你们中有人已经要上大学了,说明我的选择没有错,还好一直在坚持,以后,不论去哪,不论做什么,都不要忘记初心,不要轻易放弃。”
是啊,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你的坚持,终将美好。
一直有人会问,素心是谁,我也很想知道,素心是谁,这个故事我也一直不知道在哪放着,知道回学校的前一个晚上看《感动中国》,才想起来,我的世界里,还有一个素心。
图为2016年感动中国获奖者支月英,图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