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e been there 7(单亲妈妈日记)

那些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之后任何的一地鸡毛都让我觉得完全有闲心绑个漂亮的鸡毛掸子。


(图片来自网络)

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离婚调解那几天发生的每一件事的每一个细节。

调解被定在了周五上午10点。日本法院的调解流程是这样的:当事人双方分别在不同的等候室里,被叫到时由调解员引导进入调解的房间。如果没有特殊意愿,一般是分开调解,即一个人进去30分钟,再换下一个人。这样双方基本上是不会碰面的。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值得感激的方式,因为那时的我,还处在见到前夫立刻泪流满面的阶段,而我并不想再为这个人流泪了,更不想在他面前流泪。也许其他任何事都能挺过去,但如果让我和他坐在一起,一边落泪一边谈话,恐怕这个过程会让我的精神一下子崩溃吧。

这一次的调解,由于我放弃了很多权益,所以一下子就成立了——对方终于同意离婚了。对于结果的宣判一般是两个人坐在一起听的,但当调解员问我可不可以把前夫叫进来时,我还是拜托他们分别进行。我知道他们已经没有耐心了,这场调解已经比他们预想的时间要长,他们只是希望快点结束。但在我的恳求下,还是尊重了我的意见。当法官对我宣读判决书,说到离婚成立时,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泪。是因为终于结束了一场漫长的战斗而感到舒心?还是因为结束了几年的爱情和婚姻而感到悲哀?亦或是对自己、对这一切感到委屈?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心情,如释重负,却又悲伤如河。

小的时候,我们总会在期末考试结束后感冒发烧,大人就会说,紧张的时候崩着那根弦儿,不会生病,等一放松下来了,病就来了。这样的说法在日本也有。我大概就是属于这种情况吧。周五上午开始的调解,到下午在一片混乱中结束,然后飞奔去大学讲课。结束后,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哄睡孩子,打开电脑开始修改周六研究会发表的PPT。周六上午飞奔去研究所,重新打印修改好的PPT,然后再坐上将近两个小时的电车飞奔到了研究会现场。当被主持人介绍“下面请小绫老师进行演讲”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站上讲课10分钟后,终于晕倒了。后边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楚了,只模模糊糊记得被送到了医务室,后来又被抬上了救护车。

那些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之后任何的一地鸡毛都让我觉得完全有闲心绑个漂亮的鸡毛掸子。不好的经历就像水痘病毒,感染了一次,有了抗体,之后免疫力杠杠的。

离婚是一个关卡,而随后而来的生活,也并不比离婚那一锤子轻。如果说这几天算是剧烈的短痛,那么离婚之后就是熬人的长痛了。就像结婚一样,并不是你婚礼办得漂亮体面,婚后就一定幸福。婚礼只是婚姻的开始。离婚也是一样,并不是你离婚离得痛快,之后就万事大吉。那一纸判决和那一场晕倒,也仅仅是我离婚后单亲妈妈生活的开始。

好在我是不回头看的人,心里想得开。也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不觉得离婚可耻。但还是偶尔会在生活中一些不经意的瞬间,泪湿了眼眶。这种感觉就像平安喜乐中猛然袭来的一阵悲风,让人瑟瑟发抖,来得迅速,完全没有征兆。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空空荡荡的左手食指,也已经习惯了周末独自带着孩子混迹在任何三口之家亲子游的场所,在保育园的征文、宝宝生日卡上都可以毫无畏惧地写上“作为单亲家庭”。然而却还是会在某个傍晚去超市买菜的路上,听到路边居民楼中传出的爸爸与孩子的嬉笑声时,忍不住一阵心痛。又或是带着儿子出门玩儿,周末商场的大排档都非常拥挤,别的家庭都是一个人抱孩子一个人占座,而我只能抱着孩子自己找座位,行动不便,总比别人慢半拍,看到空出的座位走过去时,总是半路被人劫走,等得时间太长了,孩子便开始哭闹……在这样很微小的时刻,竟然会感受到天塌下来一般的绝望。当无名的委屈涌上眼眶,总要努力仰起头,不让泪流下来,并不停对自己说: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走下去!

现在,我已经练就了各种独自带娃出行的本领,一辆婴儿车,装上各种行头,可以和孩子出去疯一天。也尝试过带着宝宝去旅行,他也有得玩儿,我也能享受到,感觉还不错。你们可能想象不到独自带娃出行的麻烦细节,比如,带着宝宝去吃自助,需要找一个靠近餐区的座位,先把宝宝安置在婴儿座椅上,嘱咐好他不许乱动,告诉他妈妈给他去拿好吃的,马上就回来,然后到餐区,一边飞速地往盘子里装食物,一边跟远处的宝贝隔空互动,让他能一直看得到妈妈在关注他。从前我没有想象过这些,从小到大被父母捧在手心里,自然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辛苦。这些经历教会了我,人真的是很有潜力的,没有什么事是不行的,只看生活有没有把你逼到那个份儿上。

不过,我也不是万能的。接下来就说一件我没有做到的事吧——就是仍然没有办法在没有老人辅助的情况下兼顾工作和育儿。大概也不是不能做到,一方面是生活还没有把我逼到那个份儿上吧,另一方面也是我在这部分偷了懒。

在日本带孩子,其实有很多保障和福利。比如,像我这样在各种地方兼职的工作性质,收入不高且不稳定,所以能够拿到单亲妈妈补助,每个月有一笔大概够付三分之二房租的钱汇入账户。日本的保育园早上7点半开始,晚上可以申请延长,大概最晚可以到晚上7点半,周六有工作的家长也可以把孩子送到保育园。保育园的费用是减免的。只有孩子发烧37.5度以上或者得了传染类疾病的时候是不可以送保育园的。对应这种状况,日本还有一种翻译成中文大概叫“生病保育”的设施,即孩子生病不能送保育园时的辅助设施,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可以帮助照管孩子。当然,这样的服务很贵,但每个月也可以拿到一定的补助。另外,还有一种措施,是花钱请专门的服务人员帮忙接送宝宝,这种适用于早上7点半前或者晚上7点半后还不能接送孩子的家庭。这项服务费用也很高,不过单亲家庭也是可以拿到相应的补助的。这两种补助虽然都是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嘛。

 所以如果我狠下心来自己带孩子,不让父母过来,应该是可以勉强度日的。但是我狠不下心。比如,有孩子的人应该都知道,孩子生病时最娇气,最需要亲人的陪伴和保护,会一直哭哭唧唧,挂在大人身上不下来。这个时候,我怎么舍得把他送到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只有医生和护士的“生病保育”设施里去呢。我家宝宝又是那种从小很敏感、戒心很强、非常挑剔的性格,也许有的宝宝能够承受由陌生人照顾的心理压力,但是他恐怕不行。就像有的小宝宝上幼儿园可以立刻适应,而有的小宝宝则需要很久很久一样。孩子是有天生的性格和个体差异的,我真的很难做到给宝宝立“小孩子必须服从大人”“小孩子必须做大人要求的事”这样的规矩。不忍心是我最大的软肋。另一方面我又因为两次生育身体损耗太大,一直体弱多病,如果自己一个人勉强支撑,估计不久就会倒下吧。当然也有可能不倒下?不管怎样,我不敢冒险尝试。离婚后我连日本的孤儿院都关注好了,生怕自己有什么问题,孩子没有保障。

幸好父母健在,且愿意全力相助,虽然签证很费劲,但还是勉强拿到了,于是轮流来帮忙。然而看似暂时解决了问题,我却能时刻感受到潜在的危险一直蠢蠢欲动。首先我的父母因为只能拿到短期的探亲签证,所以不能办医保,他们也都60岁了,生个老年病、有个突发状况完全不奇怪。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如何负担日本的巨额医疗费,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孩子再照顾他们呢?那么好,就努力给父母办长期居留签证吧,长期签证就可以办医保了。我拿到的签证是高级人才类的签证,有一项福利是孩子6岁以前可以给父母办长期签证,但是那需要家庭年收入达到800万日元以上才有资格。我周围很多朋友,都是夫妻双方一起工作达到这个收入水平、一方拿到高级人才签证才把父母接过来的。而我,面对日本的大学教师饱和、以外国人的身份很难找到大学正式工作(连日本人自己都很难找到)、不得不一直做非常勤讲师(即一年一签的合同工)的现实,生活还没有脱贫,更不要提年收入达到800万了。那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每时每刻我都在感受着一件事:异国他乡单亲抚养孩子,万般艰难。而来到语言不通、没有亲人朋友的地方给我看孩子的父母,更是过着痛苦的生活。他们不得不忍受长期分居,独自在我这里做家务、带孩子,孤单又无助。这种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压力,因为过度疲劳、各种负面情绪,他们也会无缘无故发脾气。这种不良情绪又会让我觉得厌烦,厌烦的同时又不禁自责,因为是我把他们拖进了这样痛苦的生活里。

这样绝对不是长久之计。终于,我不得不考虑回国生活的问题了。而那又是另一番挣扎与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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