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物语


一、

我与她相遇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坐在倾盆大雨街头哭泣。

身上穿着的破旧衣服毫无遮挡的被大雨一遍遍的冲刷,脸上身上粘着不知道从何处沾染的泥土,头发凌乱,仿佛一个废弃品被堆放在街头,惟有那对悲伤而撩人的双眼,令人绝无法否认这幅躯体人类的身份。

雨天确实是一个令人多愁善感的时候,我看着她心想。

然而在经历了那场遍及全球的大灾难之后,还会如此展现内心情绪的人已经很少见了。仿佛在那个时期,全人类的感情都随着那时流出的眼泪被排除体外,留下的只是拥有相同姓名和外表的空壳而已。

所以此刻的我看着她,内心产生的除了好奇,还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在丛林中迷路的旅行者,意外在其中某个角落找到了曾经生活过的人类留下的遗迹。

我走上前,用自己手中的长柄伞挡住落在她上头上的雨水,想要去询问她流泪的原因。

但是显然我并不是一个擅长于陌生者搭话的人,更何况是一名陌生的女性,所以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她或许是由于被巨大的悲伤所淹没,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落在自己头上的雨点已经消失,只是依然不停的在流泪,后背不知是由于寒冷还是悲伤微微的颤抖。

此刻路过这里路人也许会对这一幕感到好奇,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站立在一名脏乱地坐在地上悲伤的哭泣女子面前,用一把略大的长柄黑伞遮住两人,相对无言。

过了不知多久,女人终于缓缓抬起了头,看向面前陌生的男性,然后毫无预兆的晕厥了过去。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她微动双唇向我询问:

“为什么每一滴水,都那么悲伤”

这就是我与能读懂水的女人故事的开始

我俯下身,将她抱起,手臂的能真实感觉到她的体重由于重力产生的压力。

在故事的最后, 当我那时再一次抱起她的时候,她的体重已经随她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那时我会无比的怀念这个初遇的雨天,她压在我臂膀上的生命的重量。

二、

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看了下床头的闹钟,已是早上十点。

即使不是正午,夏日猛烈的阳光依然像水坝破裂时从裂缝中奔涌出来的水浪一般,穿过窗帘照在我的身上。

我起身拉开窗帘望向窗外,确认世界依旧存在。

街道上一如往日的光景扫去了噩梦在我心中的压迫感。然而一闭上眼,那抹红色的景象又浮现了上来。

那片红色中,我看到青梅竹马的她全身流着血站在我的面前,呼喊着我的名字。

为了把这幅景象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我赶忙起身离开睡房,走到了隔壁的客房,确认她的情况。

距离遇见她那个雨天已经过去了一周。

那天在她昏厥之后我便将她背回了我的住处。她全身都是雨水和泥土的混合,不知该如何处理。在她意识清醒之前也不便贸然帮她清理身体,只好使用风干装置帮她先把衣服和头发弄干,随后便将她安置在客房中。

她一直昏睡到快接近凌晨才清醒过来,对于自己身在陌生的房间已经旁边坐着的陌生男人,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或者害怕,只是打量了下四周,然后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见她醒来,我询问她是否需要吃些食物。她摇了摇头,但一会,又犹豫着缓慢点头。

于是我起身去厨房,搜刮出家中仅剩的压缩饼干,然后又倒了一杯果汁送去给她。她小口吃完了压缩饼干然后迟疑了下后喝了几口果汁。果汁似乎不合她的口味,在痛苦的下咽后便不再喝了。

吃了东西后,她终于恢复了些精神。似乎是注意到身上的尘土,她有些不太好意思,问我能否借用下浴室清理身体。我将她引至浴室,告诉了她基本洗漱用品的位置后将门带上离开。

在等浴室的水声传出后我回到卧室,在衣柜的底层翻出一套女士居家服。衣服上传来的熟悉味道令我不禁伤感的有些出神。

回到客厅时她还没有洗完。浴室传出的水声虽然很大,却让人感觉安静的出奇,仿佛完全感觉不出她存在其中。一瞬间让我产生有个女人在这个空间里仅仅是我产生的又一个错觉。

但就在这时水流戛然而止。稍顷,她裹着浴巾从里面走出来,后背像是在雨中那样微微颤抖。

我把衣服交给她,告诉她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不需要担心,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敲我的门。她点头向我表示感谢。

虽然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但是身体已经由于疲倦在发出抗议要我赶紧休息,我只好走进房间把疑惑留到日后再说。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能开口。

每天早上我离开的时候女人都在睡觉,我回来时会给她带点吃的,然而她对大多数食物都不太感冒,基本只吃我带回来的压缩饼干。我只好备了一大堆压缩饼干放在柜子里,告诉她想吃的话可以自己拿。

大多数时候她都沉默不语,加上我也不善和人交流,所以经常沉默的用完一餐,然后各自回到房间。

似乎她对于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太合礼节,所以经常在我不在的时候把屋子打扫一番。就这样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周。

今天我起来后依然习惯性的来到她的房间。

这是这一周每天早上我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因为她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虚弱,好像稍不留神她就会死去。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杞人忧天,人体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很多。每天打开门只会看见她平静的睡颜。

除了今天。

推门进去,看见她脸色苍白表情痛苦的躺在床上。

我赶紧走上前去,发现她的体温非常的高,嘴唇由于脱水已经开始蜕皮,被褥被汗水打湿。

在连忙帮她换完被子后我回到卧室,翻出医药箱找寻退烧的药品,却发现医药箱已经不剩什么药物,只好换好衣服准备出门采购,却听见她的房间传来微弱的呼喊。

赶回她房间时,听见她用轻到无声的声音对我说道: “请给杯我水”。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几天她基本没有进过水,给她搭配饼干的果汁也基本没有动过。

可是此时家中饮用水已经喝完,要重新加热自来水会需要等待不短的时间才能饮用。

情急之下我把昨晚喝了一半的水从我的杯中倒出给她。

她接过我递给她的杯子,艰难的起身,喝了下去。在下咽的一瞬间我看到了那熟悉的悲伤表情又在她脸上闪过,然而这次却好像夹杂着一丝疑惑还有安心。她抬起头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开口说道:”这也是一杯悲伤的水。“

“ 但是很温柔。“说完女人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三、

这天我请了假在家中照顾她。

她早上喝完水后就又缓缓睡去,睡颜虽恢复了和往日一样的平静却还是十分苍白。

我害怕一旦我离开她又会差点死去,所以就一直坐在床沿陪着她。为了打发时间我从床头架子上抽出了一本书阅读起来。

那是一本我很久以前买来却还没有读过的书,书讲述了一个荒诞离奇的世界,一个自古全部由机器人组成的世界。他们不会死亡,依靠新的材料及聚变的能源永远的存在着。

有一天,因为一个意外的发现,一名机器人学者制作出了又碳氢有机物构成的智能。这些碳基智能体与他们的智能有很大的不同,他们的运算速度很快,而且能耗极低。但你无法编码他们的思考,并且他们的行为伴随着极大的不确定性。最致命的是,他们很容易损坏,而且即使你在怎么精心的去保护,他们都会在一定时间之后寿终正寝。

机器人想想尽一切方法都没能修正好这个缺陷。经过无数次失败的最后他决定仿造自己的构造制作一个碳基智慧。

制作出来的碳基智慧体因为无法实现编码最开始甚至不会行走交流。它花了许多时间一点点教会她了行走,教会她了语言。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开始成长,身高变得和它一般的高,体能变得越来越优秀,思想也变得日益成熟。

然而机器人却发现了两个可怕的事实。第一个,是发现她的成长依然伴随着无法阻止的衰老将在某天夺走她的生命。第二个是,它发现自己爱上了她。

机器人尝试了无数种方法想要去阻止她的死亡,却毫无起色,她终于还是一天天老去最后沉睡在他怀里。

也在这一天,机器人结束了自己不存在的生命。

读完故事已经是傍晚时分,转身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醒了,正侧过头看着我。

我询问她是否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是否还需要吃点什么,她都摇了摇头。

这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我的一直以来的疑问,关于和她相遇的雨天,关于今天早上的事。

听完我疑问,她一直不语,只是看着我,似乎在犹豫,似乎在恐惧。

时间在我们中间慢慢的穿过,无声无息。直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终于露出了下定决心的表情,放下戒备,和我诉说了她的故事。

人体的 70% 都是由水组成的” 。

这是她意义不明的开场白。

在七年前的大灾难中,她失去了自己的双亲。

正值青春期的她在亲眼目睹了双亲的死亡后,因无法承受而陷入了昏迷。等她再次在医院醒来时已是三年之后了。

这三年中她反复的做着一个梦,梦中她听见有一个人在哭。那个哭声又像是孩子,又像是老人,又像是男人,又像是女人。她可以感觉到这个声音中的悲伤和恐惧,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找到这个声音的主人。

于是她寻声而去。然而四周一片漆黑。她只能摸索着前进,她小心翼翼的走着,生怕一不小心踩进深渊。梦的最后她总是能摸到一扇门,她可以清晰的听到声音从门缝中传来。于是她推开门,发现有无数人在这门后。人数是如此的巨大,仿佛全世界人都聚集在了这里。

里面的人听到声音,不约而同的转过头看着她,他们每个人都表情祥和,并没有哭泣的痕迹。于是她拼命的张望希望找出声音的主人,却每次都失败。

无数次,无数次的梦境之后,她终于醒悟到,这个哭声并不是具体某一个人的,而是人类全体在哭泣。

在那一瞬间,她回到了现实世界。

醒来时她正躺在政府在大灾难后临时成立的医院中。望着面前陌生的天花板,在脑中寻找许久才想起自己是谁,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可是她心中竟一点都不感觉悲伤,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一会护士发现她醒了,喊来了医生。医生赶来前,她在护士的帮助下她坐起身,摘下了身上的针管,又接过了护士递给她水和食物。

忍着嘴中泛的苦味,她喝下杯中的热水。然而当水喝入口中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悲痛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眼泪仿佛突然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护士被她突然的情绪波动吓到,不知是何故,赶忙俯下身安慰她。此时医生也赶到了,对她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检查,确认除了比较虚弱并没有大碍,可能只是对灾难时内心的创伤还没有平复,需要慢慢的心理干预来调解。

只有她自己明白,刚才的那阵悲痛,并不是来源于自己内心,而是好像别的什么人的情感侵占到了她的心中,她对这样的体验感到十分的疑惑,陌生和恐惧,却不明白原因。

在之后的几天里,她又反复体验到了这样的感觉。她终于发现,只要她的身体某一部分触碰到水分,就会体会到那样的感情,而且每一次都不相同,但都是巨大的悲伤伴随着无法言表的痛苦。

这让她异常恐惧,开始拒绝喝水,拒绝清洗身体,甚至拒绝触碰任何东西。

医生护士对她做了最全面的检查但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异于常人之处,只好把她安排到特殊的病房给以心理治疗。

然而这一切完全不能削减她的痛苦。人不可能完全不触碰水,所以那样巨大的悲伤每天都在吞噬着她。

她希望能让自己心死,来适应这可怕的现实,然而每一次涌来的情感都一次次把她拉回现实。无法逃避,也无处可逃。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醒来,不在那场大灾难中死去。

最终她选择了离开医院。因为她知道呆在这里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帮助。

她先回到了曾经待过的家。四年过去了,家中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然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就是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地方,即使世界都经历了浩劫,有些日常事物依然不会改变,让你感觉仿佛一切还如同往日。

在找出了一些衣物和现金后,她开始了在世界各地的流浪。

她心中盼望的,能找到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可以让自己逃离这些痛苦。

然而即使她几乎走遍了每一个人类的居住地,水中的那份悲伤都像是幽灵一样如影随形。就在她陷入绝望之时,她在某个极北的国度,见到那个女人。

她到最后都没有得知那个女人的姓名,只知她称自己为『无所不知之人』。

真实与否她当然也无从考证。世间之事多如浩瀚星辰,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无所不知。

然而可以确信的是,这个女人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无所不知的女人告诉她,世界上每一滴水从人类身上离开的瞬间,都会记录下被刻上次人当时心中的情感,这些水离开之后进入大气的循环,和其他无数的水分子混杂在一起,但是只要它没有被重新的染上其它情感前,它都会保留着离开那一瞬的烙印。

所以女人猜测,也许在从那场梦中醒来的时候,由于不知道的什么原因,她可以开始感受到这些情感。

听完后她却依旧不解,若有所思以后,她向自称无所不知之人发问,然而对面却没有给出回答。

“可是人都有喜怒哀乐,那为什么每一滴水都那么悲伤呢?”

在离开那个国家后,她的旅途迈向了人迹罕见之处,渴望能在某个雨林,雪山,沙漠的角落躲开世上之人的悲伤。

她旅途的最后一站,她走进了世界最大热带雨林的深处。

那是里人类社会最遥远的地方,自古没有人类进去过。即使是这个人口爆炸到超出所有国家负荷的22世纪,也没有人试图往里拓展过疆土。

坐在雨林的正中央,她望向透过树顶照进来阳光的光路。丁达尔效应把阳光打散,洒在片片树叶上,也洒向雨林中的鸟兽虫鱼。

正午植物蒸腾作用的水汽弥漫在四周,包围了整个雨林,却没有令她觉得不快。虫鸣和鸟叫以及动物奔跑的声音混在一起传来,化为白噪音消逝在空气中,使得四周显得异常的安静。

她的心终于静了下来,长叹一口气,然后望向了地上一眼泉水。泉水清澈见底,水面纹丝不动,让人感觉从雨林存在那一刻起,它就在这里了。

她走上前去,低身捧起一手,喝了下去。清澈的泉水顺着她的喉咙流进她的身体,女人却在这时泪流满面。

在这泉水里,她喝到了自己的悲伤。

那一刻她终于放弃了,在那么久的时间之后,那些人们的悲伤,都已经深深的印进她的灵魂中,这一生她已注定无法逃离。原来即使用尽全力逃了那么久,最终还是无法逃掉。

女人起身返回出发之地。

在回到那座城市的当天,整座城市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雨。

雨水落在她裸露的肌肤上,落在她的发丝上,落在她的衣物上,侵占着她每一寸身体。

雨中混杂的情感将她打到在地,眼泪不由分说的流出,无论她是否情愿。

她就这样一人在街头独自承受着,这从天而降的悲伤,哭的撕心裂肺。她放弃了逃跑,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活下去的欲望。

这时她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边多了一位男子,用伞档去了这漫天的雨滴。

看着他,她忽然感到一丝安心。

而这份安心顿时将支撑她的最后一根支柱狠狠打碎,她向面前的地面轰然倒去,口中不自觉的,询问着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四、

七年前的那场大灾难中,世界三分之二的口人消失了。

造成的原因,不是什么地震海啸,不是冲击地球的彗星,亦不是什么席卷全球的疾病。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只是无理由的,无差别的,无征兆的在他们亲人、朋友、同事、爱人面前死去了。

那一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和我们所经历的许许多多普通的日子毫无二致,没有任何值得记录,以至于关于灾难发生的世界至今也没有一致的描述。

那天我刚结束了手中的小项目,离开座位准备去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买杯茶饮。

这个我入职以来一直在做的项目终于告一段落,我开始盘算着回去后终于能好好歇息一番,也能难得的和她出去出门吃一顿。

这么想着,我按下了售货机上常买茶饮的按键。

在这一瞬间,在我旁边等待的人倒在了我的面前。

倒下前他没有发出任何称得上奇异的声响,以至于开始我以为他只是被什么绊倒。

然而从办公区传来的尖叫声和他躺下后无任何动作的事实使我意识到事情的非同寻常。

我俯下身把他扶起。看到他虽然神情和平日毫无区别,但是目光却已经暗淡了下去,和不再随呼吸起伏的身体一起宣示着其中不再有生命留驻。

我赶忙运用先前学过的急救方法试图把他唤醒。然而此时在我心中的一部分仿佛已经预感到,这不会产生任何的作用。因为我想要唤会的生命,早就不在这副身体里了,就像是被断了电的机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在多次尝试无效之后我终于放弃起身。此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尖叫声和哭泣声早已经将我淹没。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发现在离开前还在和我道辛苦的同事已经趴倒在桌面上,而其他的一些人虽然低下了头,但双手还保持着在电脑上的姿势。他们就像在某一瞬间定格,然后就死去了。

尖叫和哭泣声来自周围那些还活着的人们。他们为失去的朋友和同事感到悲伤,对此刻的场面感到疑惑惊恐,更为接下来死去的是否是自己感到恐惧。

但是据我所知除了那一瞬间以外,世界再也没有一人以相同的方法死去。

当时的我一如所有人一样不知所措。大脑在这异常的景象之中竭尽全力的试图去理解发生在眼前的场景,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使是7年后的今天,全人类对那一天发生的事依然一无所知,只有许许多多的猜测和假说,但没有一个能够被证实。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这一天,又或者说这一刻后,世界又回到了从前运转的模式,与之前别无二致。

我心中的不安在这尖叫声中开始扩大,加速跳动的心脏仿佛预示到什么,身体却早一步开始狂奔,夺门而出。

街上的景色同办公楼内一样,所有人都在哭泣,所有人都在惊慌,而倒在地上的那些人们却保持着他们生前最后一刻一样日常的深情,全世界都陷入了异常。

而我在这一片异常中疯狂的飞奔,即使心跳已经过速,肌肉开始悲鸣,眼神开始涣散,却丝毫不放慢脚步。

途中突然有一个人拉住了我,惯性差些令我摔滚出去,稳定平衡之后我看见拉住我的是一个女人,旁边倒着她是她的丈夫和孩子。

她无助的请我救他们,但眼睛却没并没有看向我的方向,口中一直在默默低语:“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然而。我明白过来她并不真正在向我求助。她只是无法接受这突然一去不复返的日常而绝望的想要抓住什么而已。即使她心中早已明白,一切都无济于事。

我转身继续狂奔,无暇顾及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沿路破损的车辆,出轨的列车,破碎的建筑,和同背景乐般的恸哭声让我仿佛觉得,我已死去,现已身在地狱。

跑入熟悉的转角,我终于停下脚步。身体、四肢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透支的体力还是来自内心的恐惧。

此刻让我恐惧的并不是街道上的地狱,而是门内不敢确认的事实。

在门外停留了不知是几分钟,几十分钟还是几小时之后,我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屋内一切与平时毫无差别,就如同我之前千百次踏入这扇门时一样的光景,唯有那曾站在门口欢迎我的人,此刻只是无声无息的趴坐在桌前。

我迈动不由自主颤抖的双腿向她靠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即使我多么想要呼喊她的名字,多么想快点到她身边。

然而,我在害怕,如果她听见了我的脚步,我的呼喊,依然没有起身,我该怎么办呢?我会怎么做呢?我想起了路上抓住我的那个女人,想到了她脸上绝望而疑惑的表情。

最终我来到了她的身边,闭上眼,从她身后抱住了她。

我还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飘散在她四周的空气中,然而这香味的主人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在我身下的她已经没有了任何起伏,泪水从我紧闭的双眼不受控制的涌出,这一刻我终于放声大哭,双臂紧紧将她抱紧,像是希望能够借此将早已离去的她留住。

但世界上不存在任何一种方式留住她。

若她是被刀割,火烧,水淹,车撞,病害,饥荒,即使血流不止只剩断臂残肢,即使身体溃烂五脏俱裂,我至少能够知道该用怎样的努力,动用怎样的科技,花费怎样的金钱去拯救她。然而她只是就这样,死去了,不留余地的死去了。

我终于明白那个女人的眼中为何透露着疑惑,想必她也在这绝望中想要用尽一切方法挽回所爱之人,却甚至不知该从去何处、向谁、用什么求救,只能茫然的抓住一个在奔跑的人,低声喃语。

我一直抱着她,从黄昏到黎明,从黎明到黄昏,泪水不止。

在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后,我终于在这片噩梦中沉沉睡去。

五、

“也许从那一天起,世上的人们无论再做什么,再经历什么,都无法抹去心中的悲伤了吧。即使喜悦,即使痛苦,即使嫉妒,即使同情,即使愤怒,即使温柔,即使冷漠,即使欢笑,即使寂寞,都无法掩盖那一天在心中留下的痕迹。所以你再也无法,从水中体验到悲伤意外的感情。”

那个晚上,我把我的答案告诉了女人。

在她叙述完自己的故事后,我眼前似乎又看见了那一片红色。

我看见那宛如鲜血般的红色,从我的梦中,从她梦中的门里,从那扇门里人们的梦中流淌出来,漫过我们脚下的地面,漫过窗外的街道,漫过远处的高山,最后汇集在一起,缓缓涌入蓝色的大海。

那时候我想到,也许我所看见的红色和她所品尝到的悲伤,是一样东西。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对。她品尝到的是悲伤,我感觉到的是红色。

唯一肯定的是,那东西是那一天从出现的东西,它是那一天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今天人们不再尖叫,也不再哭喊,好像那一天从没出现过一样。

但是那一天的事并没有消失,它以这样的形态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于是我把我在那一天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以及那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全部都告诉了她。

由于在那一天,她只是走出房门,和父母打招呼,然后目睹到了那个瞬间,失去了意识,所以对于那一天及之后的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完全不了解。

在她醒来后忙着理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常,也没有有意去询问。

有时她也遇见过一些人,述说那一天的事。但是他们害怕回忆那一天,也无法理解那一天,所以都没有说明白。

她也就一无所知,更不曾想到过,也许自己身上的异常,就起源于那一天。

在听完我的陈述和答案后,她直直的盯着我看眼睛,许久不移开目光,像是想要看见印在其中的那一抹红色。

然后她伸手抱住了我,双手轻轻的环在我的腰间,脸贴在我的胸前。

在和她的触碰中,我能感觉到她有节律的心跳和匀称的呼吸传来。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抱住我。我想也许,她想抱的不是我,而是在她梦中的那扇门后的人们吧。

这时我看见她哭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哭。

这七天以来她一直都很紧张,很痛苦,但是却再也没有像那场雨中一样的哭泣。

而如今在看到她流泪的这一刹那,突然就像是来到了那一场雨的延续。

她和那时一样泪流不止,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体不再微微颤抖,而是显得很平静。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啊,在那场雨中,我应该抱住她的。

她就这样在我胸前流泪,然后睡去。而我也在恍惚中失去意识。这晚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女人已经不在了。

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出门去买什么东西了,但是她一直就没有再回来。

傍晚时候我开始有些着急,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便出门去找。

然而找了这个城市的没一个角落,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只好回到住处。

开门的一刻,我有些希望打开门能看到她已在家中,然而却只看到和离开时一样的光景。我的内心顿时有些失落,感觉失去了什么。

之后的几天她也没有再出现。我慢慢明白她真的已经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可能她终于找到了答案,回到了以前的住处开始生活。可能她对那一晚的拥抱感到难堪,不愿再出现在我面前。也可能她其实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总之我渐渐接受了她不会再存在于这个空间的事实,开始回到以前的生活。

有意思的是虽然她只在这呆了一周的时间,我却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习惯她不在的生活。

最开始我还把她住的房间保持原样,每天起床后第一时间去确认里面的情况,晚上回来习惯性的带一些压缩饼干。

但是有天,我回家后打开柜门,却发现里面已经被压缩饼干完全填满,再也没有空间存放了。

我站在柜前,盯着它们良久没有移动

这一天我扔掉了所有的压缩饼干,把屋子彻彻底底的收拾干净,恢复到她来之前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起床,洗漱,吃饭,睡觉,往返于工作和住处。

街上来来往往着毫无生气的幸存者们,他们总让我感觉那时候死去的其实是我们这些被留下的人。

因为另外三分之二的人那时候都带着平静表情,而面如死灰的,却是我们。

总之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这样的人了,再也没有在雨水里流泪的女人,每个人都有着不悲不喜的表情。

然而曾有个能读水的女人告诉过我,他们心底都有着无法抹去的悲伤。

在这样的日子的某一天里,我又梦见了那片红色的世界。

但是在这个世界中,却已没有了任何人的身影。仅有我独自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中央,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然而我等待的什么,却一直没有出现。我有些疲惫,蹲坐下来,环抱住自己,任凭时间从我身边擦过。

不知是过了多久,或许已过了千年。

那片红色突然如同退潮一般,从地平线的那边开始褪去。在红色完全褪去之时,我看到远处的她站在那里,像是抱着什么人。

那个人又像是我,又像是我的青梅竹马,又像是灾难中拉住我的女子,又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她怀中的人转过头看向我,嘴唇微动,像是对我诉说着什么。

我想要听的更清楚,起身向那边走去,却在这一瞬间,周围的光芒开始无限的放大,我被这光亮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发现,泪水已将被褥和枕套打湿。我伸出手,擦抹眼角,然后举起,默默的盯着从我手指滑下泪水,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泪流。

这一天我踏上了旅程,穿过城市,走过小镇,翻过山丘,渡过大海,去遍了每一处那个人曾经过的地方。

途中我也遇见了自称无所不知的女人。她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好多,看起来也许只有20来岁。

我向她询问那个人的下落,无所不知之人却只是看着我没有说话。

她当初没有回答那个人的问题,现在也没有回答我的。也许她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我想。亦或者她不是无法回答,只是不愿意回答而已。

离开无所不知的女人时,我突然想起大灾难不久后,曾在新闻上见过一个和她很像的女子。

那个人五官与她出奇的相似,但是比她年龄稍大,似乎是一个学者。

那个学者在影像中也与她一样,神情、语气都不带任何感情,叙述着自己关于那场大灾难的理论。

当时,她的理论就和那段时期所有关于那场大灾难起因的猜想一样,被无数的猜想淹没。然而她的说法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按照那个学者的说法,引起七年前那场大灾难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所有人类自身的意志。

22世纪之后,由于机械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人类获取、利用资源及设计、生产制造物品的技术空前的强大,粮食短缺、贫富不均等由于生产力落后产生的现象全都不复存在。每个人都可以轻易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东西,人口也因此前所未有的膨胀。

与此相对的,却是地球上的资源被快速的消耗,人均矿产和土地资源越来越少,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所有国家的普及,也阻止了在这种情况下,因争夺资源而极易产生的世界性战争。

世界因此而停滞,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这停滞的氛围中变得令人窒息,人们抱着可以拥有一切能力,却什么都无法拥有。

在一些国家甚至出现了政府强制性禁止智能机器和生产设备的使用,降低对资源的开采和消耗。而另外的一些国家中,由于人均资源的持续降低,贫富差距等问题又开始出现,人们不得不放弃之前以追求自我精神实现为唯一目标的生活,重新去从事劳动而换取资源,

社会的组织形式倒退到了21世纪。

心理落差产生的压抑,让人类社会群体呈现出一种病态。所有人们心中,有意无意的都意识到,这样下去人类会倒退,甚至毁灭。但却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放弃可以获得的资源,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增加世界的资源。

因此人类作为群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想要修正这病态的现状。

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正是在此时产生了类似免疫系统的机制,无差别的去除了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

这个荒谬的理论在那时当然没有什么人接受。我当时虽然也印象深刻,却不以为然。如今回想起来却仿佛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难道是人类自己让自己陷入到如此悲伤的境地么?我决心前往那个学者所在之处,我觉得冥冥之中,我想要的答案都在那边。

在几经调查之后,我惊讶的发现那个学者隶属的机构,正是那个收容医治灾后患者的巨大医疗设施,也就是那个人在昏迷了三年之后苏醒的地方。

而在更深入的调查了下这个机构后,我越发的感到惊奇。

这个占地面积快达到数平方公里巨大建筑,仿佛预示到会发生的事一般,在大灾难发生的一年多前就开始建造了,而当时的建造理由,写着用作疗养度假。

在大灾难发生后,社会陷入一片混乱。

由于死去的人随机的出现于任何地点,几乎所有的交通道路都出了事故,每处楼房也都有人因慌张失措或是断电而受伤,医疗机构甚至政府组织都处于瘫痪的状态。

而这个用于疗养度假的建筑就在这时及时的开放,收容了周围几乎所有的病患,并在第一时间配齐了医疗设备和人员。现如今,已经成为世界上第一大医疗场所和生物医学研究机构。

抱着满心的疑惑,我动身前往她旅行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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