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1977
(一)
我第一次见到顾先生的时候他才二十来岁,胖乎乎的身材,个子也不高,国字脸,肉都挤在一起,就成了圆墩墩的一团。那时候顾先生还不是顾先生,别人都叫他顾老幺,顾胖子,顾来福,我便学着别人叫他顾老幺,一张口就被父亲训斥了一顿。父亲板着脸说那是你姑爷爷的儿子,是你表叔,跟谁学……顾老幺是你叫的吗!
我猜父亲是想骂我你是跟谁学的,兴许是他想起自己在背地里也这么叫过,于是急忙换了语句。
顾老幺当时在场,但他听了只是憨厚地一笑:“小孩子嘛,任她叫去。”
父亲只好嚷道:“回房间写字去,别在大厅里瞎转悠。”
父亲的大厅里常常聚集着许多墨客文人,他们见面聊天往往以先生互称,我觉得好玩,平时在院子里遇见也叫他们先生,什么蔡先生杜先生,有时候也只叫先生,因为来的人太多,我记住脸的不记得名,记得名的分不清脸,于是索性只招呼一声先生。他们听了都乐呵地很,在父亲面前夸我将来前途无量。旁人立即附和着说是是是,心底却不知道为什么,下来一打听,才知道宋家大女儿叫谁都尊称先生,有的不信,还特意前来试探,听到我叫出那声先生时,又忍不住捧腹大笑。顾老幺爱跟我玩,有时在旁边好意提醒我:“刚刚那人不是先生,是东街巷子拐角处的杀猪匠。”我哦了一声,望着那人得意洋洋的背影没再说话。
我叫了很多人先生,但唯独不叫顾老幺先生,顾老幺那时从乡下到我家寄宿,一开始也没个正经活,太阳出来就抬个太师椅在院子里睡觉,父亲帮他找了好几个工作,他都不满意。半年的时间,他唯一坚持下来的事情就是跟我玩,带我去草地里抓蛐蛐,爬树上掏鸟窝,在厨房里用蜡烛把白糖烤化了吃……晴天的时候带我去河边光着脚玩水,下雨的时候就陪我在房间里玩一下午的纸牌。但凡是小孩子玩的,他都会玩,小孩子不会玩的,他也会玩。于是半年的时间里,我在他那儿学到的不是游戏就是打牌。父亲那段时间脸色很不好,只要撞见我跟顾老幺在一起就黑着脸叫我去房间里写字,明明是顾老幺带我玩,他不罚他,只罚我。于是洗碗扫地擦桌子,我也在那半年时间里全学会了。
顾老幺是我童年的一部分,那段时间妈妈忙着哺育刚出生的妹妹,父亲忙着学校里的事,都无暇理我。以至于长大后别人问我小时候爱玩什么,我差点就回答爱玩顾老幺了,书上形容男子浪荡轻浮,往往会说他爱玩女人,所以爱玩后面加个人名肯定是不好的,容易叫人多想。一般这个时候,我会一板正经地回答,爱和顾老幺玩。
汉字的魅力就在于,有时候多加一个字,再转个圈,味道就不一样了。
(二)
也许是父亲意识到了危机来临,顾老幺来我家里的第二年,我便被送去上学了,去了才知道,我是学堂里年龄最小的,个子也矮,只能坐最前面。但令老师头疼的是,我爱睡觉,十分爱,通常一个下午,就清醒一两个钟头,剩余的时间都给睡过去了。本来睡觉也没什么,最多挨老师几个板子,但碍于我父亲的原因,老师又不好下手。而且即使我在睡梦中,老师提的问题我都能答对,无非是这个字怎么写,那首诗怎么背,那些东西父亲很早就教会我了。于是我被调到教室最后面,老师私底下告诉我,你睡觉就在后面偷偷睡,不然在最前面,所有人都看得见你睡觉。打个哈欠会传染,睡觉也是一样,你一睡,后面稀里哗啦地跟着倒一堆。
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人特别容易受别人影响。父亲说因为我们是群居动物,无法将自己同别人切割开来生活,于是别人的一举一动都成了你在意的东西。我不赞同,这样不就活成了别人?
那你愿意一个人生活,每天唯一见着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认真想了想,那样的人生好像更没意思了。
还是继续说说顾老幺吧,他在我家白吃白喝赖了两年后,终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又托父亲去帮他找工作。但是因为之前的表现,这回没有公家愿意要他。他没了办法,只有做挑粪临时工。父亲宽慰他说,等过一阵子公家把他忘得差不多的时候再给他找个像样的工作。顾老幺大手一挥说没事,挑粪也是个活嘛,我自个儿都不嫌弃还轮得到别人来说什么。谁都没想到,他一咬牙真做了大半年,工钱都给了我母亲,说嫂子我不能一直白吃你们家的啊。母亲不好意思要,推托了几回,后来竟然从我妹妹的帽子里翻出来了。她这才收好了钱,说这样也好,回头等你找到一好姑娘,你就拿去给人家作聘礼。
顾老幺脸涨地通红,急忙摆手说还早还早,我在旁边看乐了:“你那天不是说街尾卖鱼家的姑娘长地挺漂亮的嘛。”
他垮着脸好几天没跟我说话。
有一回顾老幺找我去河里抓鱼,我正在写作业,回他你等我把这篇抄完罢。于是他在旁边等着,无聊地抠着自己指甲缝里的泥。
我这边抄的不可开交,他那边玩的气定神闲,着实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叫他:“要不你来替我抄吧。”
“我不会写字。”
“那要不你来给我念,我会写得快点。”
“我也不会认字啊。”
“你小时候没学过?”
“我们村没学堂啊。”他望着我,一脸诚恳无辜,我总觉得他发颤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那我教你吧,你认一个字就给我钱,好不。”
他郑重其事地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
我当时提出那个要求,其实是自己的零花钱不够花,平时到街上买个糖葫芦也要在裤兜里翻半天。父亲一直认为小孩子不能娇生惯养,完全就没有零花钱这个概念。
教顾老幺识字的那段时间里,我过足了当老师的瘾,把父亲书房里的戒尺寻来自己拿着,顾老幺一犯错我就往他手心上抽,虽然力气不大,几天下来也着实把他的手抽出红印子了。母亲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挑粪让扁担给硌的,母亲说之前也没见硌地这么红啊,我在旁边偷偷地笑了,他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瞪了我几眼。
坚持不到一个月,他又放弃了,他说这玩意比我白天挑一百桶粪还累,老子不学了!
我急了,好不容易鼓了一个月的钱包说漏就漏了:“你挑粪还挑了那么久呢,怎么认字就坚持不下来了?”
“我又记不住那么多,你还老打我,分明记住的都忘了。”
“我老师就是这样打的,我们班除了我都被打过!”
“为什么不打你?”
“我能记住啊。”
他突然就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的那个“人”字出神。
“那我不打你了,你继续学行吗?”
顾老幺说不学就不学了,尽管我把好话说尽,他眼皮都没再抬一下,我还想再争取一下,他突然对我说,不学了还是给你钱,这样成吗。
我转了转眼珠子,怕他一眼看穿我的奸计,过了好一会才回答道:“成”。
(三)
顾老幺在城里待了五年,从挑粪工到搬砖工,再到监工,肚子比以前更圆了,脸上都长出了褶子,家里人来了好几次叫他回去,他一转眼就忘得干净。最后一次是他哥来的,带了一袋自家地里种的红薯,我一边咬着黄澄澄冒着热汁的红薯肉,一边看着妹妹不让她跑远,大人们在大厅里谈事,我们就在外面等着。
顾老幺的哥哥长得眉清目秀的,白净地不像是乡下人,也不像是顾老幺的哥,我不是很喜欢他,叫了一声大表叔后就跑开自己玩自己的去了。我第一次见顾老幺的时候,他塞给我一块麦芽糖,不说话,笑呵呵的样子有点像弥勒佛,而顾老大第一次见我,像没看见我似的只顾着抱我妹妹去了。我跟母亲说我不喜欢白天来的大表叔,母亲问我是不是听别人背后说了什么,我摇了摇头,母亲却不继续说了。
后来我才知道,顾老大不干活,只管问家里两个老人要,把老人搜刮空了就跑了。顾老幺当时也学他哥,只是老人没钱再给他,一怒之下,他也跑到城里来了。
本以为顾老幺会在我们家很久,我们甚至约好了下个月去城郊外放风筝,但顾老大走的时候带走了他,没有告别,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走出城了。
我那天晚上气地没有吃下饭,夜里的时候还蒙在被子里哭了,母亲告诉我顾老幺没有拿回他之前交上来的钱,他对母亲说,那些钱拿去给我做身新衣裳吧。
母亲说多了,他说那就每年做一套,直到花完为止吧。
那之后不久,父亲教书的学校迁移,我们举家搬去了重庆,我在那里念完了中学,大学,然后毕业参加工作,顾老幺这个名字陌生地像人群里任何一个,尽管父亲有时会提起,但以助兴为乐,跟别人讲到我小时候管谁都叫先生的那一段,偏偏不叫顾老幺。没有人知道顾老幺后来怎么样了,在那个年代,有时候离别就是永恒,你以为还能见到的人,其实后来都见不着了。长了脚的东西会爬,生了翅的东西会飞。时间是既长了脚的,又生了翅膀,最可怕的怪物。
参加工作的第三年,我回家看望已经退休的父亲,他坐在太师椅上晒太阳,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也悠闲地躺在椅子上摇啊摇。父亲睁开眼睛看见了我,兴奋地脸上都快笑开了一朵花,他嚷嚷道:“你不认得你表叔了啊,这是顾老……你顾表叔啊。”
“你表叔可厉害了,现在能自己写书,是真正的先生了!”
“你小时候最喜欢跟你顾表叔一块玩了,你还记得吗?”
胖墩墩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笑,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风吹在我脖子上,有些冷,我把手揣进衣兜里,仰起头,十一月的太阳温柔地照在脸上。
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