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几乎想不起来这一切的源头了。
发动机的轰鸣声很大,我把一号舱的门锁死,把门缝全部填满,勉强能使原本震耳欲聋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要人命。一号舱的空间不大不小,刚好能够我站起来走一走再百无聊赖地坐下。 我打着手电筒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共需要十七步,步伐的距离大概是我正常行走的五分之四。我把这些测量过十几遍的东西写在日记本里,对着自己发呆。
一号舱原本有四盏灯,每个的功率都足以照亮所有角落。可惜它们没有自动发电的功能,其中三盏在苦守了许久以后纷纷告退,我头顶的光源也即将熄灭,因此我很注意减少使用手电筒的时间,靠在唯一的光旁边神游。
我大多数时刻都在神游,像很多人一样胡思乱想,思绪被拽回来之后又不知刚刚都在纠结什么。我身边没有可以看钟点的电子表,只有耳畔滴答声偶尔会变得很响,在发动机停止工作的时候。
停止工作又怎么样呢,反正它不怎么听话,而我并不是一个工程师,没办法让它转起来。
写到这里我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开始翻阅前面记录的那些文字。以前我很少有空闲能花很多心力在练字方面,现在倒是能学着电影里的主角们写得一手花哨的英文。
在失去时钟之后,我评判时光流逝的凭据只剩下昼出夜伏的规律作息,所以我将它尽量好地维持,每一觉睡醒就在日记本最开头画一条线。我没数过线的总数,但应该有很多了。
一号舱的西头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过质量很不错的透明材质可以看到外面的星星。我每次经过都会数一数有几颗,希望它们的排列能稍微发生一点变化,可是从来没有,每次都是一成不变的样子。
就像我一成不变地待在无尽头的太空里这狭窄偏僻的一隅。
我不敢说已经停滞在这里有多久了,我感觉到过往的许多记忆在慢慢淡化,开始模糊。寂静和沉默是这片黑暗物质永恒的主题,我感到自己几乎和沉淀下来的周遭气息融为一体。有时顽强不懈的发动机还会试着运转一下,像一辆快要报废的自行车,可是不能拖着我向前跨出一步。
我不再写我不想记得的那些事,每次清醒都只记录我的状态、生理感受和重要或不重要的精神状况,并让它们组织得富有逻辑。
我想如果有人完整地看我整本日记,也许他会和我有一样孤独的感受,就像被宇宙里不见底的黑洞吞没,既抓不住东西也无法尝试上浮。
用密密麻麻的字迹把最后一张纸填满的这天,最后的灯灭了。我摩挲着手电筒,在脑海中描摹它的形状,费力咽了咽口水润湿干涩的喉咙。
忽然,我听到了一道突兀的声音。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我像被锤子锤了一下般猛地跳起。我依稀记得在故障出现时我就将通讯设备转移到了一号舱,此后几乎一直待在里面。这道矛盾的声音正是从设备里传来。
我把收音筒塞到嘴边,脱口而出 一声“有”,可是发出的只是一阵嘶哑至极的叫喊。
我太久没说话了,我想起来。
我指尖死死地扣着扬声器,按在金属物质上的力度大得我手掌发麻。
那边的声音是一个清爽的男声,我可以通过不稳定的连接辨析出来。他正在说话,但被电流的嘶嘶声干扰,我把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地听。我希望这些声音大一点,最好能撕裂凝胶一般的寂静。
我得知他一直在尝试联系我,但直到现在才终于成功。我不能再认真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狂跳不止的心脏似乎唤醒了全身的血液,在清冷的温度里显得无比炽烈。
我自起始的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这样的场景发生到不得不放弃幻想,这过程实在是太过煎熬,那抓心挠肝似的折磨毫不停歇地在我心里燃烧,最后把我所有的希冀变成绝望的余烬。
他说他叫艾德温,是负责和我对接的工作人员,接下来会不定时和我沟通以尽快确定我的位置并派出救援,嘱咐我千万要做好随时进行连接的准备。
我一手攥着日记本,一手握着手电筒和扬声器,听到他语音结束的刹那传来发动机摩擦的声响。
我几乎发泄式地把日记本里的文字全都念出来,但凡艾德温有些许回应我都欣喜若狂,我说的话甚至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单纯地说,至于说的什么根本不重要,我只想通过全无间断的长期倾诉来证明我的存在,不仅仅是在飘渺无边的太空里化作尘埃。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是由于我很久没和人,活生生的人说过话了。
艾德温的性格很温和,他不厌其烦地对我不能控制的废话作出礼貌的回答,我无比感谢他。即使他比起定位技术者更像是一个十分专业的心理学家,那又怎样呢?没准他本来的工作就是调节我的心理状态呢。
艾德温在我讲话喘不过气来时和我说了很多他的故事,包括他去很多地方旅游、遇到很多新奇的人。我听着他的语调,恍惚感如同灭顶般将我淹没,我甚至问自己这是真的吗,经历了无数埋藏在死寂里的日夜,还能有生的盼头如此梦幻地闯入我的原定生活的尽头?
我反复翻着日记本,把烂熟于心的话语炒冷饭般正过来反过去讲,某日艾德温告诉我前往寻找我的计划已经启动,我扶着白墙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突然问我,我是不是有个日记 本。我没怎么犹豫就回答他是,毕竟当时携带物品都是经过检查的,我没必要否认。
他又问我,我是不是一直在写日记,我继续肯定。
于是他让我把日记合上看看这本日记的封面。
我很奇怪地答应了,合上书页,打开珍惜使用的手电筒,在集中的光束里仔细看去,日记的封面是老旧的泛黄皮壳,和平时摸上去的触感一致。
我正欲询问他为什么需要我这么做。
突然我愣住了。
我把双眼瞪到最大,死死盯着陈旧的皮质封壳,上面写着一句话。
——致最伟大的航天工程师。
一句浅显的话,字迹与我如出一辙。
我傻了。我僵着身体站在原地,一束束聚集的光线有些惨白,发动机的轰鸣炸响在我耳边,一同响起的还有艾德温的声音,他似乎有些焦急,正不断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直挺挺地摔倒在一号舱坚硬冰冷的地板上,头脑中一阵翻天覆雨的眩晕,像有人操着匕首在脑子里刮着,我的一切感知都集中到疼痛不已的大脑里,抠着地板的手指像随之出现了不正常的幻觉,手下的舱板时软时硬,手指逐渐丧失了所有力气。
等到我再次醒来已经过了不知多久,日记本被我踢到了最边上的角落里,手电筒不知去哪里了,只有艾德温还在时不时说话。
我依旧头痛欲裂,但好歹能做到回复他的询问,我说我似乎出现了幻觉,他说可能是一个人待太久了,让我不必太在意。
我连连点头,但下一秒就会想起那句封皮上的话,支撑身体的躯干又跟着一起发痛。
不知道是否也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一号舱好像变窄了,也变短了一点。
艾德温说行动小队已经成功出发,他问我周围有没有窗户之类的地方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也许有助于确认更具体的方位。
我扶着舱壁慢慢走到西头的窗面前,勉力回答说有。他有些欣喜地让我简单描述一下看到的东西,我不自觉地摇着头说看到的只有星星,从来没有过变化。我从左上角的那颗扫到右下角,像以前那样快速清点了一遍,依旧是十七颗。
“数目还和以前……”
我手里的扬声器突然掉了,砰的一声落到地上。
我和繁复的星图面对面,右手依然保持着刚刚通话的姿势,如同有个人用鲜红的油漆在我眼前涂抹出一个大大的17,把我的视野完全覆盖,让我只能看到这块巨大的木板。
我想我不太对劲。
一号舱的空间蓦地变得无比狭隘,左右两侧的墙壁像把我挤在中间,呼吸不畅,我恍然去推向我迫近的那侧白色墙壁,却怎么也推不动,它以绝对的强势怪诞地朝我袭来。
接着丢弃的日记本无端出现在我手里,我失去了意识。
我叫艾德温,一名精神科医生。
前些日子我接手了一个很特殊的病人,她的朋友带她来到我的诊所做咨询,我了解到很多她的信息。
她说雷林恩自从十七岁生日在野外摔下悬崖就再没有醒来,四年里在各地辗转,没有医生能唤醒她,昏迷原因也并不明确,找不到合适的处理方法。
我注意到带她来的人手里一直拿着一本全新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一行花体字。
——致最伟大的航天工程师。
我问了她之后,她告诉我这是生日那天她亲手写下,送给雷林恩的。雷林恩从很小的时候就梦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航天工程师,为探索太空作准备。然而那天雷林恩和四个朋友一同去野外乘车游玩,另外四人全都身亡,只有她一个还有生命特征,但也无法被唤醒。
商议之后,她决定让雷林恩暂时待在我的诊所。我提醒过她旁边的路常有火车经过,噪音很大,但她彷徨之下只说她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我对雷林恩的症状做了些研究,但大多一筹莫展,我无奈下也只能为她感到十成十的遗憾。
直到有一天,我的朋友和我说,他知道一种很特殊的机器,可以通过特定的锚点连接生命体的思想环境,是还没有正式投入市场的东西,高风险高收益。
我看着那崭新的日记本,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