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过半,也许是攀登得辛苦了吧,近来老爱回忆起往事,有一种说法是,年龄越大越容易怀旧。我认同这种观点。还要补充一点:累了困了也容易回头望。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面对把握不住的茫茫前程,回忆要轻松许多。
记忆从老屋和老屋的那些人展开。
模糊记得老家的旧房子很大,五间,两头带包厢的那种,有点古色古香的意思。大门两旁有木质的窗户墙,开有长条形窄小窗户,清晰地记得窗户上的对联,用广告颜料写就的“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父母的房门上每年都变化不同的对联,而横批似乎没有改过,一律是“革命伴侣”。正厅墙上常常挂着四副书法吊屏。依稀记得有一副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父亲的字在当地小有名气,那些对联都出自他的手笔。房子虽然是土块砌成的,家里也没有值钱的摆设,可是在那个年月,那样的布置,也算很有书香气了。我当时觉得很自豪,认为是方圆上最好的了。
因为房子大一些,也因为父亲那时候当民办教师,家里先后住着四个下放知青,有两个来自芜湖,一个来自上海,还有一个就是公社街道的。他们都是当时小学的老师。
学校就在我家后面,原来是一座庵堂,相隔不过三十米吧。我家既是知青老师们的寝室,又是学校的办公室。课间课后老师们总爱逗我玩,记得芜湖的刘老师最喜欢双手托起我的下巴,将我拎起来,现在想来那是个很危险的举动,小孩子的颈椎很脆弱的。那时候却感觉很亲切。
记忆最深是芜湖的孙老师,因为他个头较高,满脸坑点。别人背后都叫他孙麻子。多才多艺笛子吹得很好,还会跳舞。常吹的曲目是《我是一个兵》、《扬鞭催马运粮忙》。
夏天溽热的夜晚很难熬。傍晚时分,我们姊妹仨早早在门前泼上水。劳累了一天的邻居们自带凉床、门板、条凳。聚集到我家门前,纳凉聊天。孙老师的笛子是当然的保留节目。刘老师有时候吹口琴,但是水平似乎不高,虽然不懂,但能听出呱唧呱唧的没什么变化。
妈妈也爱好文艺,有时候也唱一段。大多是当时的革命歌曲,《老房东查夜》《映山红》还有电影《创业》《海霞》上的主题曲《满怀深情望北京》《渔家姑娘在海边》等等。邻居也有大方的,我的堂嫂也唱过,印象中嗓子也不错。
我和姐姐妹妹经常在歌乐声中入眠。睡到夜凉了,父亲就把我和妹妹抱回家里的床上。姐姐大一点,在妈妈的催促拖拽中迷迷糊糊地往回走,为了走的快一点,母亲总会用急促的声音骗她说:“快起来,丫头,下雨了,快点快点”。
露天音乐会给大家单调的生活带来许多乐趣,也给我很好的音乐启蒙教育,我喜欢音乐以至于现在成了音乐老师,与那时候的启蒙有直接的关系。特别是孙老师对我的影响。他在我家住的最久,直到80年代初才返城。
我初中毕业那年,他特意从芜湖回来,一再动员爸爸同意我报考芜湖歌舞团,说我有音乐天赋。可惜爸爸观念保守,说男孩子吃开口饭没出息。始终不同意我报考。
上海的那位老师姓白,在我家住的最短,对他没有多少印象,听父亲说他77年恢复高考就考取了复旦大学。
刘老师第二个离开的,他很有点气质,干练精瘦的那种,很像现在的影星王志文。衣着很讲究,他有一件很好看的毛衣,深绿色的。当时农村里穿毛衣的人还很少,村子上很多同龄人都试穿过那件毛衣 。他为人也很有个性,说话幽默也辛辣,经常说些笑话,有些至今还记得。我们家乡口音船头蚕豆锄头听起来差不多,他还为此编了一个顺口溜,逗得大家开心大笑。
他回城后招工进了当时的芜湖铜网厂。后来妈妈去芜湖看病带我见过他一次,第一面在他的车间里,很热情,还是那样双手托起我的下巴。妈妈去医院带着我不方便,把我托付给他,他当时还没有结婚,可是他似乎很有一套,买许多吃的东西回来,发糕糖果橘子等等,做糖炒年糕给我吃,陪我画画。一天的时间里我竟然没哭鼻子。回来的时候送我许多学习用具,还有一些水果。我最感兴趣是削铅笔的那种绞刀。小伙伴们很羡慕,我也得意了好一阵子。
街道上的那位老师也姓孙,个头也挺高,黝黑的皮肤,走起路来很精神。因为离家近,很少住。每天从家里来,总带一个饭盒,他父亲好像在街道的什么商店上班,经常带榨菜,整块的那种。那时候日子太苦了,我和妹妹经常眼巴巴地看他吃饭。他常常把他带来的榨菜用刀切成几份,分一些给我们。
隐隐记得大人们老在背后议论他,似乎是男女关系上做过什么出格的事。80年代他发了财,听说起初倒香烟,后来搞个体运输。再后来又败了家,因为嗜赌。很大年龄才结婚,老婆长相不好看,年龄也比他大。坐过他几次车,每次都还客气,我一直称呼他孙老师,其实那时候他的口碑已经很不好了。叫他老师的时候别人都很讶异地样子看我。
虽然很多年过去了,但我经常记起他们。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他们是特别的一类人,见识广,多才艺,有理想,也有情趣。
98年纪念知青下放40年,他们还特意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拜访以前的乡亲,领导。妈妈在电话里和我说了许多,告诉我他们生活的都不是很好,芜湖的孙老师离婚了,有一个孩子,原来的场子倒闭了,靠开摩的生活。刘老师也老了,当初的幽默辛辣还在,可是少了锐气。他们很关心我和姐姐妹妹,一个个都问了个仔细。说很想见到我们。还留下电话,叮嘱我们一定要去他们家做客。可惜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去拜访他们。
也许在大人的眼里,当时的我们都还是懵懂的孩子,而在我的心中却有着深深的记忆。在那样物质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是他们给了我许多欢乐,是他们引领我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尽管当时他们也苦闷抱怨甚至一度很自弃。但是终究还是坚忍的,向上的。我一直认为自己的爱好价值观性格品质的形成与他们的影响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