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离间
还是阳春,还是阳光下这一片春台,还是大槐树底下三张台案分别占据着三个不同的方位,也还是魏圉早坐在这里等待。只不过,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那位美人。这一次,平原君夫人和魏无忌,是姐弟二人一起从赵国赶回的。
最大的变化,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
我终于又看见他了,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看上去,他好像矮了一点,我想也许不是矮了,而是老了。一个中年的男人,我从他的脸上和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老去。我甚至想,也许我不该坐在这里,不该让他再看见我。我们活在彼此遥远的记忆里,那样最好。
就在我私下琢磨的时候,魏圉已早站起,伸着双手迎上前去,我们也都起立,不动,等待。魏无忌越走越近,兄弟二人终于面对面,是魏圉先伸出了手,随之兄弟两人紧紧拥抱,脸上都流出泪水。
但历史不是用来抒情的——他们很快分坐,喝酒两杯,谈起边境战事。魏无忌说:“这次离赵,赵王将十万赵军借我,我的门客也已从楚、燕、韩带来回信,各国军队不日就抵大梁。”
听了这话,不仅魏圉,就是我们,都暗自松了一口长气。
魏无忌说:“我们先与楚军联合抗击蒙骜。秦军粮草要从渭水运渡,渭河以西是少华山,少华山东边是太华山,我们只要在少华山伏兵,切断秦军粮草,另一支秦军必然来救,这时伏兵从半路拦截,便胜利有望。”
魏圉大喜,劝公子喝酒,公子又喝两盏,说,要赶紧召集各路将领,容以后再叙。
这样就散了,临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那柄剑,我已经有几年没有解下它仔细看过了。然而它就在那里,就像墙的一部分,是一个习惯了的存在。我从墙上取下,退去剑鞘,审视剑身,用手指仔细抚触它的质地,敲一敲,发出一点闷响,一切都如原样,没有什么变化。——魏无忌会有变化吗?再退秦兵之后,魏国终于回复安定,可是大梁城里响起各种传言,传言纷纷,主旨只有一个,就是魏无忌很快要篡夺魏王之位了。十年的隔离,足以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他也终于不能免俗,稀罕起一个王位了吗?
如果那样,他就不是信陵君。不管见与不见,我都相信,魏无忌之所以是魏无忌,就是因为他与众不同。
放下长剑,我继续去著述我的史书。这些竹帛,这些木简,它们都像我的胳臂两腿、手指脚趾一样,年年月月陪我同在。我的生命与它们同在。这便是我活下去所要做的事情。
就在这时,我听得门响,回头看去,一个又陌生、又熟悉的人站在那里,静悄悄地看我。他走进来,四处转着打量着。然后找到了那个鹿皮垫子,坐下。
“一向都好?”
“一向都好。”
话一出口,时光这一刻唰的一下倒流,我几乎无法自已,感到胸口被什么猛烈地冲击壅塞。我站起来,去收拾那堆放乱了的木简,将它们一一理顺,又让小萱帮我搬到内室的墙边去放整齐。我不停忙碌,不敢停下,这样来掩饰自己的紧张,以免慌乱而无法面对。
“嘡!”手里的竹木简不小心碰到了悬在墙上的剑,剑体下落,魏无忌转身回手,他本来坐在地上,只来得及用手背挡了一下剑鞘,缓冲了一下落势。
他把剑在手,仔细端详。“有了一点微小的破损。”他抚摸着剑柄。我俯身下去,看了一眼,是一丝细小的裂纹,如头发丝,几乎看不出来。
经过这阵惊动,我反而平静,在他的对面坐下,说:“没有想到,今天你会来。”
他说:“心里郁闷,还是只能来和你说说话,想着不要来了,可是最终还是来了。四处传播谣言的你当是谁?就是当年晋鄙的门客。一开始我想,这些人也算忠诚,晋鄙死了这么久,还都站在他的立场——但哪里是什么忠诚,昨天我才知道,其实是秦国范雎的人做了手脚,四处发动晋鄙的故人与我为难,又提前打听魏圉要去我处,那天特特赶到我府上,装出要祝贺我登基的样子。我才发现,真正的战场上的敌人并不可怕,只要你有与他们同等的力量,他们就只能跟你讲和,而这些阴谋诡计,世俗琐屑,这些看不见的折磨,才真是防不胜防,令人郁闷。”
“假如我不写信,你不回来,就不会这样了,是不是?”
他略微沉思,“你这是自责吗?这又何必。我必定是要回来的,其实回来之前我已料到了现在的局面,但我依然要回来,非回来不可。你可还记得毛公薛公?他们早就劝我回国救难:安定时,王兄眼里没我,那是他的事;但危机时,我躲避于外,就是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听任敌军欺辱自己的同胞,战火烧毁祖宗的灵位。当时我只是在犹疑,徘徊,正好你的信来,让我一下坚定了初衷。”
“归国后,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
“青书,你知道为什么会谣言四起?难道真的是范雎高明吗?不是,这些谣言之所以有市场,是因为有人愿意相信;范雎的阴谋之所以得逞,因为正合了那人的疑影。所以,今后我不再是我,你记得,我保魏国,不是为了他一个人,我活下去,却必定要受到他的疑心的影响。
“你看这天下大势,安定岂能长久,现在韩国岌岌可危,王兄袖手旁观。一旦韩亡,秦兵必长驱直入。依我看,这么多年,魏国最大的福祉和祸患都在于有三水绕城,护城河让大梁城易守难攻。一旦秦军决河灌城,大梁必亡。我将这话上书王兄,他全听不进,似乎帮了韩国不是为了魏国,而只是提高了我信陵君个人的威望,我简直无法可想。
“鲁仲连说过,‘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今后,我只能变成另一个人了。青书,请你只记得以前的无忌,而不要看到、听到、在意今后的无忌,今后我是什么样子的,都与你无关。现在在你面前,与你告别的,是最后的我。我把最后的自己留在你这里了,希望你能明白。”
我看到他把剑重新挂回墙上。我取下还他:“这是你的,我代替保存这么多年,现在也应该归还给你了。”
他面色不好,我也隐隐的有些伤感。
尾声、青铜剑
风声,啸声,尘土飞扬,马蹄踏踏……各种声音变得杳渺,耳边忽然响起姚梅的声音:“我也有这样一柄古剑,一模一样。”
她将提上来的那只樟木箱子打开。为了这十几件古董,她专门去买了一只老樟木箱子。先取出几幅书画卷轴,一方端砚,最后擎起一柄长剑。“统共这一箱子,最贵的就是这个了。”姚梅说。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姚梅的宝贝。奇怪,她手里的这一柄剑,竟然和老教授书橱上的剑一模一样。
张教授不由惊奇:“书画那些我不是内行,你还得另请高明。”他只接过剑,严肃地审视,一会用手指节敲弹两下,听听音色,一会儿又走到窗边,借着天光打量上面的光泽和花纹。
“是真的吗?”姚梅紧张地几乎不敢大声。
“是一柄青铜剑。”老先生说。“但究竟是什么年代的,却不好说。青铜本来是红铜,或者黄铜,与锡混合熔炼,浇铸而成。因为流传下来的古剑,大都由地下深层的古墓出土,所以光泽上发生变化,成了青色,被今人称之青铜剑。不过现在的仿制技术,要多少,就有多少。”
老先生将剑还给姚梅。
“你这一柄呢?”姚梅指着老先生书橱上的那一柄问道。
“我那个是仿制的,仿制的比真的还像。”老先生忽然得意地笑起来。“我搞古物研究,到出土的那里考察,借着公务之便托人仿制了一把。其实青铜器是一种古器,全世界各民族都有过青铜器时代,不管隔着千里万里,大海大洋,人类会创造出一样的东西。”他一样样看着姚梅箱子里的宝物。“秦朝时中国就有了炼铁技术,现在说的青铜器不再生产,留下来的都成了古物。这些古物除了对我们这些专事研究的人有用,其实对平常人来说,也没有用处。”
“我花了这么多钱买来……”姚梅说。
“它们是古器,已经离开了我们的时代很远,你为什么非要去买呢。对古董来说,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你最多也不过占有它一段时间。”老先生的话玄妙幽远。
“眼下这个时代,还有什么能保值呀,只有古董,才会越来越值钱。”
我不由插话:“张教授,请问战国时代,有无一个名叫沈青书的写史女子?”
老先生看我一眼,“战国同代的历史,只有一部《战国策》有录,是汉朝的刘向组织人编撰的,但也只是编撰,具体内容还是来自战国时代一些不知名史家的记录。所以那些史家是谁,有没有你说的这个人,我还真说不上来,能够查到的资料里肯定是没有,但资料里没有,也不能说绝对没有——有,是可证的,而没有,是不可证的,对不对?”老头狡黠地笑了。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我总忘不掉老先生那个狡黠的笑容,说不出原因,只觉得有点诡异。脑子里太多乱哄哄的事混在一起,理不出一个头绪。可是猛然间一个冷颤,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大声说:“停车!”
姚梅问怎么了。我说要看看你那柄古剑。我们下车,打开后备箱,我取出她那把宝剑,仔细端详,果然,剑柄上没有任何微小的破损……青铜剑可以仿制,却不是什么都可以仿制。我登时心底澄明,各种乱纷纷的头绪各就各位。
张教授在考古过程中,利用职务之便,把赝品当真品归还,而把真品据为己有了。
“怎么了?”姚梅迷惑不解。
“没什么,上车吧。”我重新坐好,一言不发。
“还得再去请一个专家,我那些书画总不会也是假的吧,砚台呢?——唉,还有什么值得信任呢?我现在简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第一次,姚梅的话听来如同真理。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了,我宁肯相信,我的疑心只是一个幻觉,就像遇剑的那一刻,所有关于沈青书的乱纷纷的幻影,都不过一团白日梦一样。
姚梅的声音在耳边逐渐模糊,坐在副驾上的我有了一些睡意。
后记
回家后,我上网搜索了一些资料,关于信陵君,鲁仲连,如姬……根据记载,信陵君晚年谢病不朝,在美酒妇人中浸泡四年后病酒而殁;同年安釐王魏圉也去世。很快秦国便经过“垂沙之战,大败楚军;伊阙之战,战胜韩、魏两国,扫平秦军东进之路;鄢郢之战,又获得了楚国大量国土;华阳之战,大败赵、魏联军……”再后来,正如信陵君预言过的,秦军引黄河、鸿沟两水灌大梁三月,居民死亡数十万人,魏国灭亡,古中国,也终于在强秦的武力下实现统一。
鲁仲连呢,在他“一箭书退敌百万兵”后,原来故事并未结束,田单在他帮助下占领聊城,当天即开始屠城,鲁仲连目不忍视,很快离开,隐於海上,从此不知所踪。
关于如姬,下落不明。
至于战争中那些因屠城而惨死,大梁城被灌而冲泡淹死,战场上枪来剑往而被杀死的无名之众……自古以来都可以一笔抹去,俱在不可考之间了。
2014年4.4-4.18 2014.8.2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