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我和姐姐通电话说爸爸买的磨豆腐机还是不顶用,要继续开三轮摩托下乡卖卖水果来赚点钱,又问我钱还够不够用。我说缺钱我会要的,让咱爸妈多注意身体。
从宿舍阳台望去,雨幕里车流稀疏,来去匆匆,留下灰白的闪着广告彩灯的几排矮楼。我下楼骑着室友的电动车开往那里的矮楼,那是一片不算热闹的商业街,我决定去其中一家快餐店应聘兼职。
一进店门撞见店老板从厨房出来。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叔,油脸油发油外套,嚼着槟榔,看见我就堆着笑大声招呼。
“欢迎光临小橘子,吃点什么,菜单在这里。”老板操一口标准台湾腔,口音架势就跟电视里开小店的台湾大叔一样。
“啊,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应聘送外卖的。”
“也是哦,都这么晚了。这边坐吧,是A大学的嘛,怎么想到要送外卖的?大几啦?情况你应该都了解喽,一块钱一单,另外包两餐饭。”
老板了解完我的大致情况,又给我补充了一些细节,就让我把课表发给他,让他根据课表来安排送餐时间,强调不能耽误我的学业。
“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嘛,小程?”
“噢,就是我一个月大概能送出去多少单呢?”
“放心啦,只有你送不过来的时候,没有不够送的餐,一个月一千块左右是没问题的。”
“好,我知道了,谢谢老板。”感觉老板人虽然肥肥的糙糙的,人品还不错,我就没什么顾虑了。
“以后叫我橘子叔啦。”他一双糙大的手伸出来,我赶紧握上去,好暖和。
我出门跨上电动车,看见旁边立着的店招牌“台湾小橘子饭面”。大概这学期都在这儿干了吧,我这样想。
家里经济的困难还不至于到让我去兼职的境地,而是读大学以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懒,而且难以改变,这种不可控的不自律带来的愧疚感和恐惧感,让我急于找件事情来转移注意力。雪上加霜的是,女朋友因为性生活的原因月经不调需要钱买药调理。
屋漏偏逢连夜雨,姐姐的电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我不得不寄希望于这个兼职。
二
第二天中午简短培训后我开始上路,还好工作操作难度不大,适应起来很快。拿外卖装箱,骑电动车,打电话等人取餐。一天下来加起来工作三个小时就能赚到30块钱左右。
每天30块收入而且没有支出的生活让我好开心。只要我不买零食吃,不用买衣服穿就全能留下来,除去买药和必须开支,我甚至能攒下来一点钱。
大学教学楼后面的一片小区里有至少3个艺术学校,艺考生不能出学校厚重的大铁门,我用过各种方式给学生送外卖,或者从铁栅栏之间的缝隙里塞进去,没栅栏的门就从门下面锯开的小口子送进去。
有一个艺校,外卖不从门口递进去而是从离大门口老远的一堵墙下的狗洞塞进去的,里面的艺考生从狗洞里伸出一块木板,我把外卖放在木板上,她再把木板抽回去拿到外卖。我想是墙太厚了,外卖直接塞进去她都摸不到吧。
给艺校学生送外卖是最没有骑士感的,我不能救艺考生出来,只能送吃的给他们,这让我一下就看清了自己是个送外卖的骑手的事实。
我的生活逐渐规律起来,生活费也省下来了。除去开支我用剩下的钱在外面租了一个几百块钱的单间,既工作方便,离上课的地方也比宿舍近。一个人的时候还能静下来缓解焦虑。
现在我偶尔还是会不自律的打王者荣耀到凌晨,也还会旷课不交作业,不过状态正在好转。我觉得自己兼职还是比较明智的,直到后来跟小林哥有了交集。
三
小林哥是店里的全职骑手,难得见他在店里言笑,一般都是拿了餐就去送,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不大,一张圆脸被微收的下巴扯的有点变形,像是受了委屈的老实人正在生闷气。
那天中午我下班回宿舍,他刚好有宿舍那边的餐要送,就顺带了我一程。我跟陌生人容易自来熟,就主动搭话,也不指着他理我。
“没想到送外卖还挺好玩的,赚钱又轻松。”
没想到他很快回答我:“那是你干的时间短,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哦?怎么说,我送了半个月了,每天不也就骑骑车打打电话吗?兴致好还可以看看路边风景。”
“哼哼,”他停下车,看看天色,又回过头来说“再过个把星期你就知道了,你到了,快下来吧。”
“好哦,那到时候看咯,我很能撑的”我觉得他是以为我不会有耐心干下去,又补一句,“再说橘子叔人还不错,我挺愿意干的。”
小林哥刚放开车闸要走,一听我说橘子叔好,他顿下来几秒钟,突然说一句“你太年轻了,你老板没你想的那么好。”也不等我回话就走了。
我一脸懵圈,赶紧喊一声“谢谢小林哥!”回去后顺便加了他微信,对他说的话也没多在意。
直到过了没几天,我像往常一样拿着箱子准备装那些主要我负责的送到大学宿舍的外卖时,橘子叔嚼着槟榔走过来说“小程,今天你送阳光小区那边的,让你小林哥去送学校那边。”我才突然想起来小林哥那天最后一句话。
阳光小区离店里远,地方也偏,路不太好走不说,一趟下来订单也少得可怜,比不得大学宿舍同学们的需求。而且那边我路不熟,橘子叔这么安排其实用意明显。
后面一连几天我留心观察发现,一旦我哪一天送餐个数多,第二天橘子叔就有意降低我的送餐数量。
我有点失望,上微信找小林哥诉苦,说他说的没错。小林哥满是一股对我的遭遇意料之中的语气,他告诉我所有的老板对兼职送外卖的学生都一个样,店里一个兼职,一个全职,全职骑手工资是死的,兼职的就是按照送单量算。忙起来为了及时送到,两个人一起送,闲下来活能给全职干就给全职干。才不会管你什么方不方便,老板怎么省钱怎么来。
小林哥还透露,其实兼职送餐本来还分两种计价情况,天气好的时候每送一单一块钱,天气差了就要一块五一单了,而不是一直一块钱一单。
随着聊天深入,我也了解到了小林哥的很多情况。
小林哥二十七、八岁,他和很多朋友一样都专业送外卖,并且同时给很多家餐饮店送外卖,而不是干拿固定工资的全职的。那时候他们全天工作,按单算提成,收入可观,一个月少也能挣五、六千。多的话也能挣上七、八千。
挣了几年快钱,后来就不行了,小林哥说,送外卖的骑手越来越多,客户要求越来越高,平台运营商也要赚钱了,店老板也仗着送外卖的人多有恃无恐,你不干有人干。
小林哥还说,他马上也要自己和朋友开个快餐店了,送外卖挣的都是辛苦钱,碰上极端天气,或者有送餐超时的风险时,都是斗着胆子骑快车拿命换钱。一直送外卖也没出路,老婆都娶不上。橘子叔应该是他最后一个老板了,他只是想歇一歇,随便先找个活应付一下才来干的。
哈哈,我马上就要自己当老板了,到时候你来吃饭给你免单,小林哥最后开玩笑说。从这以后我和小林哥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同事和朋友。
我没想到不苟言笑的小林哥原来把打算都放在心里,什么都清楚。我也总算知道了橘子叔心里的算盘,果然我还是太年轻。可我转念一想,商人把利益放在第一位也是无可厚非,而且他平时确实也还待我不错,我急需的钱还没有着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四
长沙的气温入了深秋后在某一天突然骤降,离我领第一个月薪水还剩3天时,小林哥辞职了。临走前他告诉我天气马上就要变恶劣了,到时候会比较辛苦,让我注意安全,最后说我一个985高材生还是安心读书比较好,赚钱不急于一时。
我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渐渐习惯了这种不费心神,除了可怜的一千块钱工资一无所获的生活,这早已不是我当初想要达到的目的。一个人干完活回来没看过专业课本,和同学联系也不再紧密。我人离教学楼更近,心却离学校更远了。
唉,还不到一个月,再坚持一下吧。我强行安慰自己。
天气越来越不友好,天黑的也早了很多
店里没了一个全职,橘子叔暂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就开始把我当牛使。更远的地方,更长的工作时间,更多的单,更快的速度要求让我找不到任何继续待下去的理由。碍于面子,我不好意思说要辞职,毕竟才领完工资几天。
我咬着牙继续干下去。后来有一天我送一个单去一个路不熟的小区,那天冷风冷雨,没戴手套的手冻得连老式诺基亚的按键都按不下去。我掏出自己的手机边骑变导航,雨湿路滑,我一只手骑得磕磕碰碰,最后好不容易送到。
送完这个还要赶紧回去把新单子送了,我又急又气,车速越来越快,也懒得挑好路况走,最后终于栽在了一条凸起的坎上,人车都飞出去了,我躺在泥水地上五分钟起不来。偏僻的小路上半天来个人也只是站旁边看看就走了。
最后我给橘子叔打电话,他上来先看车,看见后轮毂变形了就是一句“你他妈的怎么骑的车摔成这样”,腔还是台湾腔,就是感觉人不是原来的人了。完了他让我自己先回店里。
我一瘸一拐的走回去,身上又脏又冷,看着前面自己每天上课的教学楼,心想怎么他妈的我就混成了这个鬼样子。
我没回店里,直接回了出租屋,脱下裤子,看着血肉模糊的两个膝盖。拿出手机给橘子叔发过去一条微信:
老板我不干了。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没去上课,等到膝盖结了血痂立马退了房子搬回了学校。
我想我早该明白我不是什么骑士,摔得遍体鳞伤连骑手也算不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还是在每天涌入校园的千万同学中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比较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