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没有结局的辞退
有生之年，白晓都没有感觉到“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是什么感觉，除了这一次被公司辞退。
工作了整整七年，被辞退就三四天的事，还是一个总监级别的位置。北京说来就来的辞退浪潮，本以为只是当做新闻看看，但没想到这么快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怎么说呢？有点像电影，但是成为了自传就是一种惊心动魄。
白晓清晰记得，周二收到HR的通知，还以为有新人要面试，没想到跨过走廊，刚踏进会议室，生硬进入耳朵的消息，是自己被炒鱿鱼。
“我跟老板问一下。”白晓下意识地对HR说。
“这是老板的签字，不用找他了，接下来会有更多人收到通知。”HR递过来一份文件。
白晓心里一针刺凉，似乎是被谁插了一刀子，无声无息。脑海里立马闪现的，是巧合得像个笑话，又真真实实的生活剧本：自己一岁多的孩子，还有在培训机构当老师的老婆，退休在家还没有找到晚年生活的父母。
“我可以暂时降点薪资，和公司一起度过难关。”
“公司这次是业务转型，会新开一个部门，你可以转过去，但是会从一般职员级别做起。”
他听完HR的回答，感觉无缘无故吃了一块水泥砖头下去，心里堵得慌。
“什么时候走？”
“你手上工作交接完，就可以走。”
两个小时后，白晓走出了这家公司。电梯里摁了最顶的一楼。
天台的门被推开，白晓一只胳膊使劲定着门，侧身挪了出来。
五十多层的楼在北京算不了什么高楼，但是在天台站着多少有点恍然，光是这风速就能把发型吹得来回切换，额头上本来就不多的毛发苦苦在风中挣扎。
为了公司不辞辛劳，周末加班加点，到头来就像一颗被摆弄的棋子。不，连棋子都不是，棋子每一场都还是有位置的，这次自己的位置不知道在哪里。
这一波互联网辞退浪潮，弄的人心惶惶，最终还是波及了自己。这一脚被踹出去，就像是在人生冲刺过程当中，被铁锤锤飞出赛道，又得重新爬回来，继续和年轻人一起跑。年纪大了实在是力气不足呵。
以前是工作为自己，光棍一条，起起落落怎么都行；现在是一个大家庭，有一点落后都不大行。忽然想起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自己放佛就是那个大机器生产中的一颗螺丝钉，只是换上了体面的衣服，键盘取代了拧螺丝的扳手。
忽肩膀然被人拍了下肩膀，原来是以前的部下张琛。
“你怎么了？”
“晓哥，在你出去之后，后面进去的人就是我。”
“呵……啊……不好意思兄弟，没能照顾到你。”
“晓哥，别这么说，我现在的部门也是不保了。”
“你现在是经理了吧。”
“是的，去年刚升的。记得当时，你还鼓励我去另一个部门发展。”
“是呀，当时你很努力，但是我发现带不好你，一直没进步，其实我是带不下去了，哎，反正你后来都升职了，现在说出来，也舒服些了。”
“那时候普通大学毕业，你说看中我的勤奋好学，我就一个劲学，加班加点。后来觉得还是努力过头，没有什么规划，也不灵活。辛苦你了，当时。”
“中国这互联网发展的速度啊……令人措手不及，我们这些打工的，遍地开花的互联网公司中，反而变得渺小，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
“晓哥，记得当时，刚进公司，你对我说‘知道咱们为什么叫雪鸡科技吗？雪鸡这种生物，生活在世界最高的海拔当中，虽然是鸡类，站得最高，这叫宁为鸡头！咱们公司就是宁做鸡头，不为凤尾，追求在新领域当佼佼者。’”
“我也是听了老板讲的。过去了……都过去了……”
张琛递过来一支烟，“老哥，你上来这里，干嘛呢？”
白晓手使劲握着栏杆，对着楼下像布满卡通车的车流大道，深呼了一口气，“想跳楼，跳楼，一种想跳楼的冲动。你懂吗？你不懂。”
“我懂，老哥，我懂。”
“你懂什么？这七年的业绩，想一个没结局的故事，七年，没有结局。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不光明地炒掉了。”
“这是个充满故事，却没有结局的时代啊……我的女朋友就这么删了我的微信，屏蔽了电话，怎么也联系不上，四年的关系说断就断，到头来没有个结局。真他妈蛋疼。”
“你们分手了？”
“说散就散，比被辞退还突兀，我都不知该有何反应。去年还偶尔商量啥时候结婚。”
“别难过，到头来和你结婚的，说不定是谁。”
白晓洗完最后一口烟，口里吐出的烟马上被风携走了“呵呵，今天就当上来散个心吧，也别太难过了，出去找找，还是有好公司的。跳楼让被人去跳。”一丝丝的白烟在他嘴角残留萦绕。
“说得对，让这公司股价跳水去吧。”张琛丢掉烟头，用脚跺了几下，烟头干瘪倔强的身板子挺着躺在水泥地上。
两人抱起自己的箱子，一前一后，下楼去。
02 —— 老马也得继续折腾
白晓被辞退的事，自然瞒不过老婆。只是包装得更好听，和原来公司“分道扬镳”。
从回到家的第一刻开始白晓就不安，老婆生完孩子后，原来的公司已经找理由辞掉了她，回来凭着良好的英语基础，她老婆在教育机构当了小学的英语老师。
房贷、车贷两座山一直压着家里的收入，日子过得紧巴巴。没被辞退前，如果日子是一块吸水的布，背车贷房贷拧了一大把，再拧拧，还是偶有点水可以滴出来。现在只靠老婆的收入，要开始动用积蓄了，日子就是一块被拧干又被太阳晒了一阵子，能拧出水滴，但是就有点太用力。
白晓把简历拿出来，写了几遍，又让老婆翻译了一版英文的，找来以前联系过的猎头，都发了一遍。
面试倒是不少，能谈得来的寥寥无几。
有的面试官问长问短，就是不问工作；有的一上来就是问经济形势，几大互联网公司看好哪一个，频频冒出华而不实的时髦互联网词语，连续好几次堵得白晓没话说。
两个星期的面试下来，比上班通宵还累人。真是怀念刚出茅庐的时候，精力旺盛，对于什么问题都会大胆讲述自己的独特观点，搞得面试官频频点头。
现在自己的回答，就像一片被刷过几十遍的高考题，面试官的脸上露出既理解又不满意的微笑。
穿着皮鞋奔波了好几天，后面干脆换成运动鞋，再后面就是套着休闲运动服出去了。
整个人的身影缩小了一圈，早上到菜市场买菜的时候，被小贩的气势轻易盖过头，丢失了豪爽的劲，有时候看菜看很久，也不知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直到别人把菜拣走，眼球这才注意到了变化，开口跟小贩询价。
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晚上焦虑的睡不着，比在等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还焦虑。半夜爬起来，坐在客厅沙发上，从书柜翻出了稻盛和夫的书本，看到里面他最喜欢的话：
“我认为工作是对万病都奏效的灵丹妙药，通过工作你可以战胜各种困难和考验，让自己的人生时来运转。”
“苦难既不是我们希望的，也不是我们招惹来的，但意想不到的苦难却接踵而来。……然而，‘工作’却隐藏着一种伟大的力量，它能够帮助你战胜命运中的苦难，给人生带来光明和希望。”
每每读完这些句子，宛如稻盛和夫再世，在耳边跟他娓娓道来。
“老公，早点睡吧。”不知什么时候，他老婆已经站在客厅。“急也不是办法。我听前同事说现在的形势也很严峻，有一闺蜜老公也被辞退了，也是正找工作呢。”
“是呀，着急也不是个办法。你先睡吧，我等会就睡。”
“咱们银行里不是还有点钱吗，要不我再接多几节课，反正也是教同样的内容。”
“不用不用，你别接太多课了，早点下班回来陪老妈和孩子。”
“哎，你说，还是当个学生好，整天学画画、学英语、学跳舞，和同龄的同学玩玩，这年纪多好，根本不担心钱的问题。”
“有好处，也有不好。你看我们小时候老师都不教钱的重要性，结果一出到社会上，拼命地挣钱，和大学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哪能怪老师，课本上也没讲，你哪能叫老师专门给你谈钱，读书那会儿谁不是有点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傲。”
“所以说，中国这教育得改改，教小孩子学会认钱，至少在大学开始教，不至于出社会忽然只认钱，被钱打垮了。”
“只怕教了也一样，知道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还能噌的一声变身马云吗。”
“那时候课本都教我们，为祖国崛起而读书。真别说，我们都信了。到了高中脑子里才换了个频道——为高考而拼搏。”
“为祖国读书，还是敌不过祖国的这房价，你说，这房子都盖在这地面上，怎么就值那么多个钱，刚买的时候真觉得脚脚是黄金。”
“哎，这问题也不光是咱们面临的问题。要不移民泰国，马来西亚去，房价低一点。可是就没有咱国内的麻辣烫了。”
“移民是不可能的了，都生活这么多年了，移哪里都不习惯。”
“好了，早点睡吧，明天你还得上课。”
白晓历经了职场上最长的一次待业，足足一个半月，他这颗螺丝始终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位置，方便他一股劲地钻进去，再干一番成绩出来。
最擅长婉言拒绝的HR成了他这段时间最讨厌的人。那些自己看不上的公司岗位，如同爵蜡，即使为了应急挣钱去了，也干不长久。
像他这种总监级别的，特别不好找。前几天还传出一个新闻，在某个互联网大厂，一个技术总监刚到半个月，屁股没坐热，部门就被解散了。因此那技术总监还特意发表了三千字来抒发不满。
今天的风特别大，白晓多喷了三倍的发胶，才勉强定住发型。面对形势白晓终于低了一下头，再僵持下去，职场又不会给他留情面。刚从一家融完B轮资的互联网公司复试出来，面试的是经理级别职位。
幸好的是这家公司不管是薪资待遇，还是部门架构，都比较合理，并且和CEO聊得不错。
巧合的是出来得时候看见了张琛，两人打了个照面，相视一笑。
好不容易熬过三天，白晓收到的是一通电话，大意是CEO有两个人选，还在决定当中，再延长一两天给答复。
白晓公园散步回来时，经过文具店，里面正播放一首粤语老歌《天若有情》，里面唱到“青春请你归来 再伴我一会”。此时白晓想到不是爱情，是那天从办公室出来见到的张琛。
03 —— 好好的，继续好好地
白晓睡不着，凌晨6点就爬起来了。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八点，马上给张琛发了信息“今晚十点，一起吃个夜宵吧。”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13个钟白晓不断地刷新闻，看岗位信息，想着今晚跟张琛说什么怎么说，像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论文。
夜宵档大概有二十多家，白晓和张琛刚坐下来，就灌了几杯啤酒，看来这一个月大家的精力都被折腾得差不多，脸上挂着没有化解的微愁。
隔着两条街，就是一排的夜店。从夜店里混出来的人，习惯到这吃夜宵，说话声搞得整个夜宵档声音忽大忽小。
又是一杯啤酒下肚，白晓，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跟张琛说：
“你手上，有offer吗？”
“没有，面试都不大顺利。”
“哦，那还在找更好的？”
“有个差不多的，在等消息。”
白晓这话圈子明显兜不过去了，再来半句场面话都不想多说。
“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今天在这里跟你说正经的事情。但是你要是觉得不行，你就当做不正经的玩笑。”
“老哥，你有啥事，尽管说。”张琛脸换了个表情，尝试维持专注，不去想桌面上好吃的菜和酒。
“那天，咱们在同一家公司面试，你是不是面试了研发经理岗位？”
“是的。咱们，不会面试同一个岗位吧？”
“就是同一个。”白晓沉默了两秒，“你老哥我，需……需要这份工作。”刚说完眼神直线搭着张琛，张琛脸上的肌肉凝定了半秒钟，“唉算了算了，我就这么一说，说出来都丢人，我一老大哥跟你说这些……”
“老哥，我明白我明白老哥，这年头谁都不容易，确实都不容易。”
“他妈的，这网上前阵子流行个句子叫做‘现代人的崩溃都是默不作声的’，操，谁想默不作声了，我这就是说出来了，兄弟你别介意，面对压力，我这一低声下气的话，的确是忍不住，说出来了，你就当我说了句玩笑。”
白晓两手搓搓，自己平生第一次做出了这样不光彩求人的事，既是心酸，又幸好别人没答应，否则脸面就落下在这里了。上一次这么真诚求人，还是在大学问别人借钱。
“老哥，这么跟你说吧，我女朋友又联系回来了，我这要是没有工作，也说不过去……所以，这事，我确实也是想争取。”
“没事没事，我们都各自有难处，都是想争取的，说出来都好了嘛，又不是铁定这一岗位是天下最好的。”
“白哥，其他话不多说，我先敬你一杯。”张琛一杯酒咕咚下肚，几串腰子呼噜下肚，刚从肚子掏空了憋着的话，填回去些食物。
白晓向老板招手，“老板，来瓶白酒。要你们这最好的白酒。”
幸好生活有苦，不然这酒没法入喉助兴。
明明是两人四只手在桌面上舞弄着酒水和烧烤，硬生生搞出了一大桌子人的气氛景象。
“我真想把这脑袋摘下来，敲开来看看，是不是只装了几个铜钱在里面，啷当响……来来你帮我敲一下……”白晓摇晃着脑袋，用筷子敲打了下。
“老哥，别说你脑袋，我这脑袋一摇晃，也全都是铜钱的响声，里面就是一个空罐子。上班时候一般装着工作的想法，另一半就是装着啷当响的铜钱。哈哈哈~”张琛摸了摸下巴，没刮完的胡渣让他显得更老了，一笑起来显得有几分门口大叔保安的气质。
“哎，咱们说的好听，是搞技术的，是这个科技进步的力量，操，还不是个拼命挣钱的。到头来搞不过金融的，这资本方向一变，我们就得倒霉。”
“呵呵，老哥你别说，我们这生活的光鲜，还搞不过老家务农的。上次过春节回家，好家伙，邻居家的孩子二十几岁的哥们，啥都会干，杀鸡煮菜那是一个行，家里搞了几亩地专门种菜，一个大猪圈，一年挣二十多万。我过年就家里杵着，就像一个四肢健全的废物。”
“哎，别说了，咱们都是这城市里的小轮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能转动，就还有人请你。转的快，能带动的小轮子多，别人就出高点价格，无非是这样。”
“以前看古惑仔电影，觉得江湖险恶，说不定哪时就暴毙了，可现在这炒人的浪潮，把人逼得苦闷得很，还不如古惑仔里面打打杀杀，能拼能打。”
“对，跟了大佬，还有点江湖地位。现在帮大佬干成活，开除不过一句话的事，为了利益，一种四处隐藏着定时炸弹感觉。太没安全感了。”
“能作为一个男人，我都没有安全感了。怎么给家里人安全感呢？装着呗，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就这样说……”
“老哥，没事的，你这智慧大脑，能管很多人呢。来，再敬你一杯。”
“喝！妈的，面试是没干成，老子喝酒还不能了~”
“喝！老哥！”
两人越来越喧闹，处在一群小年轻当中服装有点老气，一口口灌酒的气势一点也不输，廉价的酒水化解了夜店里出来、街道上过来，还有这两人的整吨愁闷。
终于在周五，白晓刚睡过午觉，收到了录用的好消息。
第一秒想到的不是庆祝，而是该怎么和张琛说。
犹豫了一阵，决定还是先别说。
周一上班的时候，在办公楼门口迎面撞见了张琛。两人交换信息，原来张琛被猎头推荐到同一栋大厦的别家公司。
于是，他们以“同栋同事”相称，又开始了经常加班，偶尔通宵的上班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