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母亲回去了,她反复说着给我添麻烦了, 仿佛自己的到来,成了我的负累似的。她不知道,那天下午,她独自一人拖着瘦弱多病的身子,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城际公交车,摇摇晃晃来看我,一进门就躺倒,我一个人在卫生间哭了好久。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一定是觉得不舒服,怕让我受累,所以回去喝她最头疼的中药了。
心绪纷乱,无法平静。我们总说要珍惜,却总以为未来很长,凡事要拖到以后,殊不知,一不小心,就看不到想见的风景了。巴黎圣母院,我还不曾去过,加西莫多的钟楼就没了。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父亲,他就突然走了,一晃十八年……
想起四年前的国庆节,母亲也是匆匆来去,翻出当时的随笔,告诫自己,常回家看看——
母亲许久不曾来我这里,她年纪大了,喜欢呆在自家的小院里,坐在小凳子上晒晒太阳,和老姐们话话家长里短。国庆节,妹妹要去重庆,母亲想亲自送她,便一起来了我这里。
中秋节妹妹从广州回来了,八年了,她第一次中秋回家。我原本很想兄弟姐妹们都聚聚,让母亲多几回儿女绕膝的团圆与快乐。然而大家都各有各的事儿,并未如愿。妹妹是母亲的老生女儿,不知情的人总以为母亲是妹妹的奶奶,年龄的跨度,阅历的隔阂,加之妹妹生性腼腆,所以并没有多少话说。母亲很落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唠叨:“我老了,也不会说话,除了问身体和生活,也不知道该说些啥。她也没有话和我说……”继而便是长长的叹息。
送走了妹妹,我强烈要求母亲在我这里住段日子,今年家里遇点事,母亲一下子瘦了十几斤,人也苍老了许多,所幸她扛过来了。然而,她内心却并没有完全放下,只是更加仔细,不肯多花我一分钱。
可第二天,她就要回去,幸好老天爷眷顾,她的牙突然痛起来,让我有机会留住她。看牙是拖沓的事情,隔三差五要换药,最后才能镶补。我暗自窃喜,总算能让她多呆些日子了。
七天小长假,前三天我一直陪着母亲。陪她送妹妹上车,陪她看牙医,邀请她在宝鸡唯一认识的一位阿姨一起去青铜器博物院看看,不让她们动手,给她们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阿姨没有女儿,儿子媳妇不是很孝顺,于是很羡慕,母亲快乐而骄傲。
女儿随她爹回老家去了,却依然惦记着我答应她国庆节去西安芳芳阿姨家和弟弟玩的约定。作为母亲,我极少失信于她。可是,作为女儿,母亲一个人在我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何况还要去给牙换药,终究是放心不下,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母亲却很是支持我去,觉得放假就应该带孩子出去走走,她自己可以的,厨房的一切她都会用,上下电梯开门锁她都会。犹豫再三,我还是回老家接了女儿,打算去小游一下速速回来。
四日清晨去,将母亲拜托给燕姐姐,烦她带去给牙换药。五日下午原本买的4点的返程票,午饭后改买了2:40的,匆匆赶回。下出租车时,母亲已然站在路旁等了,花白稀疏的头发在秋风中瑟瑟地抖着,我不禁鼻子一酸。
女儿玩得很是开心,野生动物园能看能玩的基本都过了一遍,欢乐谷和弟弟也是颇为尽兴。一回家就立即进入了作业模式。我陪母亲小声地看着二十多年前的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这种质朴的日子是母亲所生活过的,她觉得真实有味,我也有了些许安慰。
六日母亲很着急,非要我带她去补牙,说补了就回家。我拗不过,便带她去了,然而牙医说不成,炎症没有全消除,必须七天以后才可以,又上了些药。回来路上,车多,刹车的时候就多些,母亲晕车了,我趁势游说,回家还要来,坐车又难受,不如不要回了,况且回去也是一个人。母亲思忖再三,终于同意。
昨天母亲觉得胃不舒服,早早睡了。女儿写完作业,母亲一阵阵咳嗽,她的老年支气管炎不知怎的,总是治不好。女儿赶紧端了一杯水过去:“姥姥喝点水吧。”让我颇觉欣慰。女儿大了,懂事了,原本我们说过年陪母亲去广州,女儿偷着跟我说:“姥姥去我就不去了。”我问原因,女儿怅然若失:“倘使跟姥姥一起去,便是什么都玩不了。”她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凤凰温泉的事,还没怎么玩,母亲便要回家,女儿虽然不尽兴,但并没有说什么。后来背过母亲对我说:“跟姥姥出去不能尽情玩,费钱;不能在外面吃东西,费钱;不能买东西,费钱。”零零后的她哪里理解从艰辛岁月中走过之后的珍惜与节俭啊!我也无法让她理解,毕竟隔了半个世纪还要多。女儿安慰我说:“不过没关系的,如果你想我去,我就陪你去。”然后又悄悄对我说:“妈妈,其实你最孝顺了,我姨妈和我小姨都不孝顺。姨妈常常冲姥姥大声说话,很不耐烦的样子,小姨整天抱着手机不和姥姥多说话。”顿觉愕然,孩子居然如此评价母亲的三个女儿。也许,母亲也是这么觉得吧,所以,很多时候,她才愿意听我的建议罢。
中午快下班时,老公打电话再三叮嘱我去给买助消化的药,说是可能积食了,母亲说话时嘴里有味道。吃过饭我想和母亲一起去买药,母亲却说自己好了,不难受了。我颇为质疑,却不能再说什么。下班后带去看下医生罢。
女儿的房间又摆的乱七八糟,六年级连续考了几次试,数学和英语成绩都不理想,她也是颇受打击。我叹了口气,还是不午睡了,帮女儿收拾一下吧。整理完扫地时,母亲便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在家闲着扫了地却没有扫干净,还要让我重新干。我赶紧解释说不是的,知道她不是不收拾,而是不明白哪些要哪些不要,担心给女儿放不见了,我收拾的时候又丢在地上了,所以重新扫一下。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可我知道,她小心翼翼地生怕被嫌弃。她哪里知道,我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她多心啊!
母亲马上七十岁了,一辈子受苦受累,手脚明显没有以前利落了,眼睛也不好。前天老公把脱下来的白色T恤泡在盆里,母亲洗了晾起来,老公看到没洗干净,又放回了盆里。母嗫嗫嚅嚅问道:“是嫌我没洗干净么?”我赶紧说:“掉到地上了,蹭上了点东西,重洗一下。”看到母亲偶尔把碗没有洗干净,我必须背过她悄悄洗了放回去。吃完饭我不能洗碗刷锅,否则母亲便觉得自己没用。于是我刻意不洗碗,让她洗。不洗袜子,出门前大声对母亲说:“妈,上班去了,你帮我洗一下袜子啊!”看她欢喜地答应着,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其实,我是多么想让她歇着,不劳作,吃一口现成的饭,享享女儿的福啊!
也许将来我老了,去女儿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吧,总觉得不如自己家里自在。然而这样子,我的心时常很累,总觉得有层隔阂闷的慌,却又无力改变。我想,恐怕母亲也是心累的慌却又不能说吧。
做母亲的,唯恐劳累了女儿;做女儿的,唯恐怠慢了母亲。不知道儿子如何长大的甩手掌柜型姐姐,四处旅游的单身贵族妹妹,怎么能像既是女儿又是母亲的我一般,理解母亲的心呢?
窗外,秋阳暖暖的,一如母女爱的温度。
田玲写于2015.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