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已躬睹南盘源,闻有西源更远,直西南至石屏州,随流考之。其水源发自石屏西四十里之关口,流为宝秀山巨塘,又东南下石屏,汇为异龙湖。湖有九曲三岛,周一百五十里。岛之最西边近城者,曰大水城,顶有海潮寺;稍东岛曰小水城。舟经大水城南隅,有芰荷百亩,巨朵锦边,湖中植莲,此为最盛。
——《徐霞客游记 · 盘江考》
早先知道凤山村紫谷挺有名,后来凤山村紫谷仍然有名。
早先并不知道凤山村来由,后来知道凤山村历史不仅悠久,而且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长达六百余年。
凤山之名谓首先就吸引人,既传神又吉祥,它属于哀牢山南延支系,位于石屏县宝秀西北部,距离石屏县城13公里。
一
估计凤山村故事得先由王氏宗祠和许氏宗祠来作引子罢。
凤山村西,王氏宗祠规模宏大,与村中第一姓氏王氏人数相配无差。其主体为明末清初建筑风格,简洁,大方,空旷。依地势三进三层呈梯度上升,显示王姓家大业大,子孙昌盛,颇具不屈不挠,蓄势上攀之理念。
凤山王氏家谱资料显示,原籍山西太原府原县王家桥的一世祖王忠(字国华)于元朝至顺元年(1330年)已随元军入云南,平定土酋秃坚之乱。
二世祖王智明继续平定秃坚之乱,并于至正四年(1334年)进入石屏,时年24岁,奉调任石屏州守御千户吏目,落迹石屏西山麓(现在异龙镇大西山)。这算得上较早入石屏的汉姓了。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时期是石屏历史真正的重量符号。
明洪武十四年(1384年),明太祖一声号令,向元朝残余势力吹响号角。三十万大军入滇,军势摧枯拉朽。明太祖卯足了劲,下了血本,云南这个刺头必须真正纳入明朝麾下。这位农民出身的开国皇帝绝不开玩笑,将大赌注一古脑压在他最器重的巨将沐英、兰玉、傅友德身上。
明太祖赢了!三十万大军都不是孱头。不足半年,云南终于纳入中央政府管辖。
石屏王氏家族必须顺应新王朝,与旧王朝彻底划清界限。
树大分丫,五世祖王绍字于洪武年间在僰古村(今凤山)买得土地,从此凤山王氏家族兴旺发达,成为第一大姓。
凤山许氏宗祠与王氏宗祠相比,内敛了许多,时代也较晚,照壁,青砖,典型的民国建筑,但凸显精致厚重。作为凤山第二大姓,许氏家族与王氏家族相比,就更显得根正苗红了。
因为石屏许氏宗族始于明朝,始祖许重流公于洪武十四年(1384年),在南京应天府老埂脚当兵,随沐英入滇,落籍于石屏柳村,随后人丁渐长,遂分迁于唐家边。四世祖许培公移居凤山。
凤山王、许两大姓之后,朱、普、白、张、蔡等姓氏皆有之,俱由明朝入籍石屏分家而来,人数也相对为少。然人数少有人数少的好处,各姓族长便于管理,遇事谈不上也够不上大规模兴师动众,一切由王大哥许二哥说算。
二
石屏各汉姓先祖入住石屏州时,石屏三个湖——宝秀湖、鉴湖、异龙湖,周围早就有原住民守护。茅草屋,土坯房渐次掩映于山麓水边。
他们基本有一个共同称谓:僰人,意为水边生活的少数民族。
凤凰山脚下就有一个村子,名为僰人村。僰人村即现在的柏仁村,也不知是谁改成现在的名字。
话说,僰人村背靠凤凰山,面朝宝秀湖,风光无限,僰人怡然自乐,捞鱼摸虾,一切皆极为生态。
村前有一座天然山丘,面积为绿水环绕。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山丘注定拥有一个名号。宁州土舍禄祚响应国家号召,屯兵于此,取名为团山营。
其时,正是明朝军屯民屯如火如荼时期,团山营的建设,令宝秀历史新翻一页。外来汉族开始与僰人杂居相处,或者联姻,“农夫耕用两牛,前挽后驱,胼手胝足,终岁勤劳不休。”而后,“环宝秀湖,或以佃、渔、藻、草入市谋生,自食其力与农牧等。”(《石屏州志》)
团山营水土滋养,一派生机。
这片众人眼中的美好家园却也受到贼匪觊觎,团山营经常受到贼匪劫掠。凤凰山另一边便是响当当的十老寨,也是人丁兴旺之所。山梁子两侧俱为两块肥肉,在贼匪眼中,山梁子仅如一道藩篱而已,岂有放过之理?
清雍正十年(1732年),团山营筑一方圆五百米土城,设置巡检司,驻兵百名,乾隆二十年(1755年),裁巡检司,团山营就被称旧城,后更名凤山。
现在的团山营又名新城,原先辟有护城河,据说是明末龙在田抗击蒙自土司沙定洲的一个扎营驻兵处,团山营向南的叫饮水塘,向北的水田叫洗马塘。
土城修筑,护城河只防得了良善之辈,岂能拒挡贼迹于城墙之外?
事实上,包括宝秀营盘在内的整个石屏,在明清时期,就是一部贼匪劫掠历史。《石屏州志》、《石屏县志》对贼匪肆虐着墨颇多,例如:
“雍正十年(1732年),夷酋普业乐叛乱。”“贼就宝秀各近寨大掠二日,八月二十三日,乌合至三四千众,逼近黑龙坡,夜攻州城。”(《石屏州志 · 壬子石屏全城记》)
“咸丰九年(1859年)二月,曲江回马如龙、金亮采犯石屏,州陷。宝秀屯举人卫荣熙、贡生杨粹死之。”“马如龙等于二月甲寅先攻,宝秀屯有土城,生员刘桂芬,团长吴耀廷等带队迎剿,失利皆殁于阵。贼遂逼城下,城陷。贼据宝秀十日,焚掠西北各乡几遍。”(《石屏县志》)
形势逼人,凤山村焉有独善完卵之理?史载,团山营旧城村民逃至凤凰山躲避,全村仅五家幸免,其余均化为灰烬。王氏宗祠后面靠山路边,至今还残留昔年土城三截,却湮没于杂草枯藤之中。
一边是贼匪妄为猖獗,一边得讨生为计,凤山人必须忍痛,做出选择,寻找活路,于是加入石屏人浩浩荡荡的走西头之路。这段历史不屈不挠,绵延数百年,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乃至今天。
三
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七月中元节,一位中年男性游客风尘仆仆,从临安随泸江河逆流到石屏。甫至石屏,他与州官署对接一会,稍事歇息,又迎烈日,马不停蹄赶赴到宝秀凤山。看看天色不早,游客决定留宿凤山。
游客面带倦容,一直朝不远处的宝秀关口方向张望,他一刻不耽搁,继续溯河而上,到关口开展水源考察。
后来游客用日记体记录道:“余已躬睹南盘源,闻有西源更远,直西南至石屏州,随流考之。其水源发自石屏西四十里之关口,流为宝秀山巨塘,又东南下石屏,汇为异龙湖。湖有九曲三岛,周一百五十里。”
随后,该中年游客也考察了凤山生活状况,风土人情,遂从行囊中取出日记中写上一行文字:“去岁在石屏,其俗犹知祭先,而此则寂然矣。”
此人名曰徐霞客。
以上文字是其《徐霞客游记 · 盘江考》中的一段记录。地理学家徐霞客是有明一代四大科学巨匠之一,其余三位为医药学家李时珍,农学家徐光启,工学家宋应星。
确切说,徐霞客的到来,令凤山增辉无限。虽然在中元节,凤山人“则寂然也”,却并不影响徐霞客对石屏中原汉文化传承的赞赏有加。石屏虽曾为蛮荒之地,经汉文化融入,也已经“彬彬然,俨中州焉”了。
四
清末民国初,石屏又兴起一波文化热潮,袁嘉谷(进士)、陈鹤亭(进士)、胡商彝(进士)、丁兆冠(举人)、许兰皋(举人)等等倜傥青年,以时不我待奋发有为为己任,把控石屏人文龙头。诸俊才人中龙凤,告谢乡梓,开始崭露头角,建功立业。
同治十一年(1872年)九月十二日,凤山旧城,一声啼哭,一男婴降生,父为其取名兰皋。兰皋之名本儒雅,原出自《楚辞·离骚》:“步余马於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朱熹集注:“泽曲曰皋,其中有兰,故曰兰皋。”
人如其名,许兰皋先生便是一道长兰草之涯岸。兰皋先生天资聪颖,自幼好学。父亲精通医术,学历庠生,自认为,兰皋不能温室花朵,须领悟世间万物,遂带其游历乡里,增长见识。
十九世纪末期,正逢国家里忧外患之时,百姓蹙眉艰食,无以为继。兰皋先生深知民间疾苦,实业强国之种子深埋于心。
光绪十八年(1892年),二十岁的许兰皋先生进县学为童生,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先生乡试中举。先生又继续埋头苦读,两度进京参与会试,惜命运不济,先生皆落第。
能进京会试,已经实属不易,朝廷还是给许兰皋先生为国举力机会:赴浙江杭州仕任候补盐务官,负责场务、掣放、批引、征税,然兰皋先生并不专业,名头好听,却是一颗烫手山芋。尽管只是一名候补,兰皋先生也必须对盐业生产、技术、管理、会计、法律等等熟悉才行,官职不大,事务却颇令人头大,心有余力不足。
其时,袁嘉谷先生已蟾宫折桂,取得经济特科状元桂冠,并担任浙江提学使兼布政使,正在筹建浙江图书馆,听闻许兰皋到杭州,大喜。
许、袁两位老乡见面,喜不自胜,二儒月夜泛舟西湖,把酒迎风,寄忆风华年少,喟叹国计民生。
浙江图书馆筹建是嘉谷先生上任之初的重任,他需要一名得力助手帮衬。嘉谷先生看看昔日学友许兰皋,已然英气勃发,盐务事业更使其老成持重了,心里自忖得力助手已然冥冥之中来到身边了,遂问兰皋先生既然发怵盐务,能否来督工浙江图书馆建设?
面对自己敬重的学长,许兰皋沉吟一阵,遂应。
1909年,浙江图书馆建成,后成为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许兰皋先生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同时,先生也在心里谋划家乡石屏的教育前路。浙江历来是中国文化的先驱大省,图书馆建设督工,令先生胸襟开阔,感悟颇深,他决心打造石屏新教育。
早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兰皋先生于宝秀筹办“宝秀五乡三寨公立高等小学堂”(五乡:正街、前所、三甲、七甲、昌明;三寨:郑营、张本寨、萝卜地即今竹林村),即石屏二中前身。士绅公聘兰皋先生为第一任堂长。办学经费由各寨摊派,征收街捐,招建铺面租金构成。
先生直抒胸臆,为学校亲墨门联:
法采泰西学宗东鲁;
材空冀北教演南滇。
又:高材务循规勿稍躐等;
小学终大用急早升堂。
又:会心不远将近事竭力讨论;
客气尽除愿来人罄吐襟怀。
先生办学之举,擎起石屏新时代教育大旗,却在旧时代艰难跋涉。地方王姓,以学校占用王姓坟山为由而阻挠建校,双方争执,互不相让,不许先生行走街上正道,先生只能从岔路回凤山。矛盾逐渐升级,王姓雇佣庸夫身藏匕首,到学校行刺兰皋先生,先生冷静劝慰感化庸夫而借机脱身。此案相持数年,最后经临安府判决,将其地断定归学校,风波遂告平息。
人间正道是沧桑,虽千万人吾往矣。黎明的曙光终将闪现,兰皋先生殚精竭虑,明里宣传教育,开启民智,暗里竭力奔走,消除阻力。个碧石铁路总经理陈鹤亭先生也来函支持兰皋先生,为兰皋先生助威增势,并于1921年开始创办石屏中学校,即后来的石屏县第一中学。
许兰皋先生义善之举,令知州魏朝瑞深为感动,为其题书“苦心孤诣,独任其艰”,以表其大爱。
石屏二中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一度成为红色革命根据地,进步青年纷纷涌现,为红色政权立下汗马功劳。
办学渐入正轨,1910年,兰皋先生辞去校长职务,与陈鹤亭先生一道在个旧兴办矿业,任整理街道工程处常务委员、整理金融监察委员、地方代表、南防参议、商会会长、石屏同乡会长、个碧石铁路股东会长等职务。
天降大任于斯人,先生多项职务缠身,一直任劳任怨,开发个旧新大街,建新大桥,开辟大坟坝市场……造福社会,功在千秋。
兰皋先生一生是大管家的一生,除了曾为浙江图书馆建设奉献心力,又是陈鹤亭先生之得力助手。
个碧石铁路是中国第一条民营铁路,是云南内地与世界接轨的一座里程碑,这是永久载入历史的大事。作为个碧石铁路总经理,陈鹤亭先生同样也需要一个大管家。
许兰皋先生已经有工程管理经验,人才难得,而且许兰皋先生与陈鹤亭先生本身也是至交。
1931年,陈鹤亭先生去世,许兰皋先生仍擎天柱,继任陈鹤亭先生之职,为公益事业呕心沥血。
两位先贤巨擘心意相通,个碧石铁路一定要建成功,但不建米轨,而建寸轨(60厘米),一来省力省工,二来防止法国人把个旧大锡外运滇越铁路,形成国有资产损失。后来袁嘉谷先生在《许兰皋先生墓志铭》中写到:“排难解纷,坦率公正,凡有妨害假借者必摧抑之。欧人某欲以巨资买矿熔锡,君以主权所关,抗议而罢。平日关怀国事,一切民群运动无不参与。虽不官而责重于官,虽不职而绩于职。”
兰皋先生秉公办事,公正廉洁之品格,在个旧工商界名望日高,却为权势者所忌恨,以除之而后快。“名满一方,谤亦随之。”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一月十四日,天气正寒,兰皋先生欲视察绿春大桥工地,暴徒已经知晓先生行程安排,伏于个旧大坟坝枯草间窥视。
太阳升起,先生途经大坟坝之时,暴徒窜出枯草,先生殁,时年六十二岁。
正是:报国济民君子心,龙虎榜上未题名。半生经纶工画策,一生折磨为聪明。
经济特科状元袁嘉谷为先生撰写墓志铭,评其为人“自奉俭,律躬严,布衣蔬食,屏绝嗜好”。当时的军政委员会主席卢汉题写了挽联:“德业嗣许鲁齐名垂桑梓,艰屯比来君叔哀动乡邦。”
1936年10月10日,个碧石铁路全线通车。石屏历史翻篇。
五
凤山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凤山人精心呵护他们的特产紫米。紫米紫得深沉,颗粒圆润,世称凤紫。自明朝洪武年间始,屯田军士带来中原文明,带来先进耕作技术,带来紫米谷粒安家落户。
凤紫一直是凤山人的骄傲,凤紫特色在于米粒内外皆紫,韵味极具,殊于他处紫米,且馨香程度堪为一绝,具有补中益气,乌发养颜之功效。据说凤紫之独特,得益于凤山的三眼井水,泉水得天独厚,常年不涸,泉水灌溉,凤紫尤紫。
所以凤山人幸福着他们的幸福,办宴席的一钵凤紫八宝饭,端午节的一篓凤紫棱粽,冬至来临的一碗凤紫汤圆,过年时节的一块凤紫糍粑,显示凤山人粘而不腻的美好生活。
凤紫曾于1959年、1964年、1970年作为我国优质特殊稻谷选送北京农业展览馆展出,凤紫八宝饭令中外农业专家们赞不绝口。1979年,云南省农业厅批准石屏凤山建立培育凤紫生产基地一万亩。
口味越来越刁的今天,凤山紫米仍不离初心,以其独有口味,自然生态管理方式,令人一直难以割舍饭碗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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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已然微澜,凤山村依然绿意盎然,凤山村头古榕树早已皲裂,凤山小学竹叶青青,凤山历史鲜活再现。
走过王氏宗祠、许氏宗祠,伫留于昔日的残垣断墙,娓娓追寻先贤足尘,光阴的故事一阵阵回荡。
透过白沙井的战斗丰碑,天猴高速公路飞架而过,一路向西。凤山田园一片丰腴,农人身影忙碌未酣,冬令蔬韭露珠未干,冬日阳光令初绽油菜花更显金色。
史料来源:《秀岭腾风》、《石屏州志》、《徐霞客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