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三期。
一
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但两件令她心绪不宁的事发生在一起的时候,这一天便显得有些神秘。
在首次心绪不宁时,她决定去干家务活,身体上的疲惫或许可以令心平静下来。杂乱的储藏间成了首选。没过多久,在她整理一箱书籍时,这本发黄的《短篇小说卷》跃入眼帘。最上端,姜黄色的底面上印着一行白色的小字:鸳鸯蝴蝶派作品精粹。
还没怎么展开的劳动戛然终止,无心继续收拾,她用沾了灰的手,小心捏着书的一角,从储藏间里退出。先把书放在写字台上,取了张卫生纸细细擦了。又去洗手。梳妆镜里,用简单的黑发圈箍住的头发显得凌乱,耳旁飘着的发丝夹杂着些许白发。额头有浅浅皱纹的脸上泛着劳动后的红润,丹凤眼不似以前顾盼神飞,却有着岁月留下来的沉稳端庄。薄薄的嘴唇抿着,一如既往的倔犟。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清什么感觉,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照镜子了。接下来,她坐在写字台前,用白皙的手指打开了这本历史久远的书。
指尖在目录上划过,一行又一行的题目大都带着清末民初那个年代的色彩,简单、直白,却令人产生一窥其境的欲望。从哪儿开始呢?翻到最后一篇,扫了几眼,又快速翻到最前面——序……“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日”,这一年?还“五二O”?她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细长的眉毛,拿书的手放端正了。
上卷。《恋之梦》,内容颇为熟悉,嗯,以前应该翻看过……第二、三篇,没看过,也不太想看。第四篇《过河》,那时候的文学语言,真是不太容易看得进去……第五篇《贫富与爱情》,倒是不长,很快浏览了一遍,有点意思……
随后一篇《最后的胜利》,咦?有人看过!第一页和第二页都展在眼前,但第二页先夺了视线,竟然有近一半的篇幅划满了蓝色的波浪,不仅如此,旁边还赫然竖着一列旁批,行书,用钢笔写的,同样的蓝色,遒劲有力。似曾相识的字体。她默念内容:还……如此……但我怕
拿书的手微微颤了起来,急急地去看那段划满蓝色波浪的文字——
“唉!我们俩真如漂泊在大海中的微细的水萍,不知怎样,被一阵狂风把二片小小的水萍,吹在一起,于是我俩便分离不开了,虽有巨大的轮船冲击着,我们便无迟疑的紧抱着,死力地相助着,这伟大的船身,怎能冲散我们呢?但是,零落飘泊的二片水萍,在这茫茫无际的生命之海,怎能保持永久的聚首呢?轮船不来了,我们可以平安些吧!唉!苍天无情,突然地兴风作浪,二片绝无把握的水萍,被冲击了,默然地分离。我很想和风浪决斗一场,但又是,她又求我不要暴动,恐怕不利于她吧!这样,我们拆散了。现在她不知怎样的受苦?”
她把脸凑近书,又拿远了看,反复辨认那段旁批,终于认全了:还没到如此程度,但我怕
十个字,化成了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向遥远的一九九三年。
二
“卫倩兮,前几天又分来一批大学生!”当她从省城学习回到单位青工宿舍时,舍友林晓兰有些兴奋地告诉她。她听了只是一笑,习惯性地抿抿嘴唇,心里却悄悄种上了希冀的种子。
夜晚降临,她一如往常来到办公室。同事们都已成家,一下班就像倦鸟归林一样呼啦啦消失不见。她慵懒地坐在沙发上,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诗经》来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你也喜欢《诗经》?”门口冷不丁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面前的男子身材颀长,头发乌黑茂盛,面容白皙,鼻梁英挺,尤其是一双眼睛闪着灼灼的光。
她矜持地一笑:“你是?”
“我叫周南,XX大学毕业,刚分到单位。”男子大方地向她伸出手来,“姑娘芳名?”
“卫倩兮。”她伸出白嫩的小手,与男子轻轻一握。刚分来的大学生!她的心荡起涟漪,脸庞无法控制地现出嫣红。
“好名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周南含笑盯着她的秀眼。她腮上越发地红,像一只水蜜桃。
“真厉害,诗经张口即来,你学的是中文专业吧?”她含羞问道。
“姑娘所说即是,在下正是学中文的。”周南洒脱地说,继续盯着她,“你毕业于哪个学校,什么专业?”
“我,我只是成人高考。”她惭愧地低下头,随即又升了语调,“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
“哦。”他的声音里似乎夹了失望,但立刻又提振起来,“好啊,可以一起切磋学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灯光微醺,案头的栀子花清香袭人,她的心花也在一瓣一瓣地绽放。
周南离去后,她把灯关上,好像怕灯光窥见自己的心事。静静地坐着,能感受到脸颊上的热浪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用手捂住嘴,在黑暗里甜蜜地笑了。
继而,又有一种黯然漂浮于心间,这种情绪来自于听到她学历时周南语调中的失望。读高中时,她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还当过班长。就因为她长得漂亮,班上有几个调皮捣蛋又情窦初开的男同学总是骚扰她,有的给她写信,有的在路上拦截她,无奈之下,她只好在高三时退了学。当年,父亲所在的这家企业招人,她报名并通过了考试,就这样,她十八岁参加了工作。热爱文学的她一直没有放弃学习,通过了成人高考,再过一年就可以拿到毕业证了。尽管如此,她和名牌大学毕业的周南,当中还是隔了一个银河系。
可自己的文化素养也不低啊,周南不是说了,要和自己一起切磋学习吗?再说,四年多的工作经验,也是知识的积累啊,这是周南所欠缺的……
脑子里乱糟糟地,平时一挨枕头就睡的她头一次失眠了。
周南的办公室就在她的楼上,几天过去了,他只在白天来办过公事,并没有在晚上来找过她。如果他在楼下,她可以假装下楼倒垃圾什么的与他来个邂逅,但现在呢?
她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主意。
三
支好画架,将自己画了大半的工笔画“仕女”置在架上,细细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带上门。鼓了一下勇气,上楼去。
周南的办公室果然亮着灯。虽然他们这些单身青年都住集体宿舍,但在机关工作的青工还是喜欢晚上去办公室,便于安静地看书,还可以不花钱煲电话粥。
“笃笃笃。”她轻轻地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
“请进!”那个带磁性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她的脸又不由自主地红了,咬牙一拧门:“……你好!”
“……卫倩兮,有事吗?”周南放下手里的书,礼貌地站起来。
“哦,是这样的。我刚才出来洗手,风把门吹上了,我没带钥匙。”她话说得很快,在心里默念了好多遍,自然说起来流利,再加上做贼心虚,便想快说完了事,“能不能借你的身份证一用?”
“你能用身份证开门?”周南好奇地问。
她莞尔一笑,自信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在前,周南随后,他不知道的是,走在前面的卫倩兮嘴角带着笑,紧张、兴奋、羞涩,万般情绪一齐涌入她的眼中,使得她明艳照人。
她拿着他的身份证,小心插进门锁旁的缝隙处,紧张使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用巧劲轻轻地一转,再一推,门轻而易举地开了。经过多次练习,这在意料之中。
“哇,太厉害了!”周南呼叫了一声。
“多亏了你的身份证,进来坐坐吧?”她不动声色地发出邀请。
果然,周南一进门,那双亮亮的眼睛就转向了画架。他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你画的?”
“嗯,刚学不久,画得不太好。”她微笑着说。
他看看画上的仕女,又看看她。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旗袍裙,把身材上的优势全都展现出来,纤细的腰肢,曼妙的曲线,看上去优雅又迷人。
“真美啊!”他失神地说,不知是说画,还是说她。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单位在食堂聚餐,觥筹交错,醉意弥漫。她无心喝酒,眼光越过众人聚在他的身上。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的眼里都潇洒极了。他动听的声音,在众人的喧嚣声中劈出一条通道,直达她的耳廓。
好不容易熬到曲终人散。她随着勾肩搭背的人流走,眼睛却在寻找着他。跟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行,用了极低的声音:“你没喝多吧?”
他带了醉意的眼睛斜睨着她:“一起走走?”
前后走着,躲过周围的耳目,她随着他逐渐远离了众人,来到单位外的小树林里。
当他把手伸向她的脸,轻轻地抚摸她吹弹可破的脸蛋时,她一阵眩晕,软软地靠向他。舌与舌的纠缠。她笨拙,而他是熟练的。当他进一步动作时,她试图抵挡,但终于无力……
“对不起……”他揉着她的头发,温存地对着她耳语着。
痛楚、难过、惶惑、甜蜜,复杂的感觉布满了她的身心。
她流下了眼泪,身体却靠他更紧。
四
当她回到宿舍时,林晓兰正在照镜子。下了班回来后,林晓兰的主要工作是坐在梳妆台前左照右照。她平时很看不惯,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关注自己的容貌是情理之中,可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上面就不可思议了。再说了,有这功夫,不如多看看书提升自己,不是有句话吗?你若盛开,蝴蝶自来。或者走出去多结交认识一些人,好酒也怕巷子深。尽管林晓兰小鼻子小眼,算不上一瓶“好酒”。
今天不同,她一改平日的淡漠,主动打招呼:“晓兰,我回来啦!”脸上有憋不住的笑意。
“倩兮,你脸怎么这么红啊?”受到热情对待的林晓兰站起来,掂起脚去摸她的额头,“不热啊?!”
看着个子矮自己半个头的林晓兰,她吃吃地笑了,兀自走到自己的床边,衣服也不脱,径直坐下,含羞笑着。
林晓兰愣了愣,好像明白什么,嬉皮笑脸地过来:“倩兮,你是不是恋爱了?是周南吗?”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了。
“嗨,我早看出来了,你看他的眼神……怎么说呢?聚精会神,不对不对,光芒万丈,也不恰当。总之,就是特别欣赏特别喜欢。”
“晓兰,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我索性告诉你,我和周南好上了,就今晚。”她兴奋地说,又嘱咐道,“你千万别说出去啊,他要求保密。”
“为什么啊,你有情他有意,为什么要保密?”
“他说,自己刚参加工作就谈恋爱,而我们俩又在一个单位,这样容易引起大家的非议。”
“哦,好像也在理。你放心吧,我不说。”林晓兰郑重承诺。
之后,她和周南几乎每天晚上都腻在一起。看电影,到海边嬉戏,在黑暗下,周南的手伸向她,抚摸着她青春的身体。“我爱你!南……你爱我吗?”她陶醉其中,喃喃地问。“我喜欢你。”周南用一个热吻堵上了她的嘴。
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她去周南办公室。“嗨——”她娇俏地向周南打招呼。周南却淡漠地朝她点点头,又使了个眼色。她明白其中的含义:周围有同事。
终于熬到晚上,在周南办公室,她满腹委屈:“都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这样偷偷摸摸,是我拿不出手吗?”
“你这么好,怎么会!”周南面有难色,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吐口道,“是父母希望我找个科班学历的媳妇。”
她沉默了。父母的希望,那你的内心呢?
抬头,她已是满眼泪水。周南伸手来擦,她侧脸躲过,继而,拽过他的手,使劲咬着,姿势足够猛,却是虚张声势,下嘴处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他拥她入怀:“你给我一段时间去说服父母。”
她含泪笑了。一眼瞥见他桌子上有本书,取来一看:《短篇小说卷》。
“什么时候买的?”
“是……舍友成华的,我还没看完。”
“我先看。”她霸道地说。
“这——”他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犹豫,“好吧。”
五
她把这本姜黄色底面的书翻开来,在第一页的右下端,有个极秀气的钢笔字——华。并未多想,把书放在沙发一边,用双臂勾住周南的脖子,含情望着他。
回到宿舍后,临睡前她又拿起这本书,看了第一篇——秦瘦鸥的《恋之梦》。故事讲的是一个叫梦石的青年男子与伊玲女士相恋,但由于母亲给他定了养媳妇,恋爱遇阻。后来梦石想办法解决了养媳妇的问题,却又生了病,待病好再去找心上人,伊玲已经与他人订婚。
她粗略地看了这个故事,心中便不很喜欢,将书置于一边,想着过几天就还给周南。
后来的几天,周南老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晚上也总是返回距离单位二十多里的父母家。她尽管心里十分焦急,但也不敢多问,周南需要更多的时间,她不能给他添乱。
春节前夕,周南告诉她,大学舍友聚会,他要回南方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她拽住他的胳膊撒娇。
“下次吧!我们这次是单独行动,那些哥们都不带女朋友。”周南揉着她的秀发。
周南到达目的地后,除了在火车站点打过一个公用电话,再没有和她联系。五天过去了,她心急如焚,晚上来到周南的宿舍,问成华:周南有没有打电话来?成华摇摇头。
她失望地离开,临走又想起那本书,回头说了一句:“你的《短篇小说卷》在我那儿,不着急看的话,等周南回来让他还给你。”
“什么《短篇小说卷》?我没有这本书啊!”成华奇怪地说。
“……哦,可能是我听错了,没什么事了。”她匆匆离去。
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她坐卧不宁。望着正在镜子前的林晓兰,她忽然有了主意:“晓兰,我想请你帮个忙……”
在夜色下,两人慌里慌张地走向办公楼。她感觉自己即将揭开这个巨大的谜团,但不知道有没有能力承受。一路上,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也许没有什么,只是周南忙于同学聚会,无暇顾及她……连她自己都觉得为周南找的理由是多么牵强。
尽管有林晓兰在旁边壮胆,她握着身份证的手还是抖抖索索地。过了好一会儿,周南办公室的那扇门被推开了,两人进入到一片黑暗中。
她又抖索地摸着开了灯。周南的办公桌上只有一部电话机。他几天不在,桌上仍是干净的,想必是同事打扫的。
“我在这里陪你,还是?”林晓兰低声问。
“你在这儿吧,万一,他办公室的人来了呢,或者别人看到?”
林晓兰点点头,轻轻地关上门,到沙发上坐着,从旁边的杂志架上取了一份报纸,偶尔抬眼看一看她。
抽屉一个个打开,里面的东西放置整齐有序,显示其主人是个思维缜密的人。她仔细地查看,又小心地归位。没有什么异常,无非是茶叶、巧克力、笔、本……笔记本她仔细翻看了,上面记的都是领导的讲话要求、已完成的工作及感悟。字飘逸潇洒,一如他人。她爱惜地抚摸了一会儿,又把本子放回原处。
终于,在拉右边最下面的抽屉时,她遇到了障碍:抽屉是锁着的。心“咚咚咚”猛烈跳动着,钥匙一把又一把试过来,随着锁孔顺畅地一转,抽屉打开了。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本书,下面是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满满的全是信件。
六
承载着秘密的塑料袋,在她面前张开了幽幽的大口。她慌乱地探入其中。所有的信件都来自一个地址——他去往的南方城市,同一个工整秀丽的字迹。先看哪一封?她一时手足无措,只好随机拿了一封,手抖着取出信纸来。
“亲爱的南:见字如晤,展信舒颜。算起来,自毕业后我们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每日里除了上班,就是想你。今天我到母校去了,只为走一走留下我们欢声笑语的校园小径,坐一坐我们相依相偎过的木制长椅……另外,我给伯母织了件毛衣,尺寸没有问题,我上次去你家时特意量了,就是颜色不知伯母喜欢不?我自作主张,是因为想给伯母一份小小的惊喜……”右下角分两行写着“爱你的芊华,一九九三年九月八日”。
她先是傻愣愣的,反应过来后捂住嘴,极力控制自己。窗外寒风呼啸,拍打着窗子“咣咣”直响。
林晓兰听到动静后,连忙过来,扫了几眼她手中的信件,宽慰地揽住她。
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从眼角顺着脸颊汹涌地流下来,冰凉冰凉的,流入嘴里,流向下巴。
“倩兮,你别这样啊!再看看其他的信。”在林晓兰的提示下,她强打精神,又从中找出了最近的一封。抽出信纸的一刹那,她一愣,上面皱巴巴的,布满了斑斑泪痕。字迹有些凌乱,有的内容被泪水浸染得模糊不清。
“南:我再重申一遍,你因两地分居提出分手,我千万个不同意。南,我可以舍弃这儿的一切去奔赴你。但令人难解的是你的态度。我凭着女性的直觉,有了十分不好的预感。我实在不愿怀疑你另有芳菲,但这个念头还是在我心里徘徊不去。每每想到这一点,痛苦便难以自制。我已一连两天两夜睡不着觉,粒米未进……看见桌子上的水果刀便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但又舍不得你……”右下角写着“白芊华,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二日”。
读到最后,她的脸血色全无,苍白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
“倩兮,你看!”林晓兰拿着原先在塑料袋上的那本书,指着上面说。
她失魂落魄地拿过书,上面是周南龙飞凤舞的字:深情,在你的眼中,我的心中。
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紧紧拉着林晓兰的手:“他这句话是说给我的,你说是吧?”
“倩兮……”林晓兰欲言又止,心疼地看着她。
在林晓兰的连拉带拽下,她昏昏沉沉地回到宿舍,一头倒在床上,当晚,发起了高烧。
在昏睡当中,她感觉有人进屋,拿着杯子给她喂水,她极力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是用干裂的嘴唇咕哝着:“南……”
三天后,当她醒来时,用眼睛寻找了一番,却只见到林晓兰在屋里。她看着林晓兰,眼里带着疑问和希望。
林晓兰却只是难堪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周南昨晚来过,他说自己刚回来,然后让我转送你一本书。就是上次在他办公室看到的那本。”
她木然地接过书,是顾城的《英儿》。翻开,落入眼帘的,还是那一行字:深情,在你的眼中,我的心中……
只是,后面比上次多了三个字。
七
“俱往矣!”
这三个字,如一记重锤敲打在她的身上。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挣扎着露出水面,却遭此重重一击,于是彻底向着海底沉下去。脑子里一片空茫。
夜深了,她忽地从床上爬起来,梦游般地,开门,迈入走廊。寒风立刻席卷过来,疯狂地撕扯她。漆黑的天幕,缀着几颗寂寥的星星,黑夜是那么无边无际……
正欲跨上栏杆,身子被人一把从后面抱住。小小的环抱,却足够温暖:“倩兮,不要做傻事。你还有父母,还有我们!”
她猛醒,用力回转身子,紧紧抱住林晓兰,无声地抽泣,直至喘不动气。曾几何时,自己对才貌平庸的林晓兰嗤之以鼻,现在才发现,晓兰是多么美好。而周南呢?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不多久,单位在发展周南入党时,纪委接到匿名举报信件,说周南脚踩两条船,作风有问题。面对组织的询问,她一口咬定:“是我追的周南,他一开始就告诉我自己有女友。”他是做过努力的,那个叫白芊华的女人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他提出过分手。他最终负了她,应该是迫于家庭,还有来自那个白芊华自杀的威胁……终是不忍伤害他,为此,她愿意背负所有的骂名与不耻。
她说的和周南说的不谋而合:“她一直缠着我,我没有同意和她谈朋友。”于是,周南入党事宜在公司党委会上顺利通过。
在以后的日子里,俩人不约而同,想法设法避开了所有碰见的机会。
半年后,周南结婚,大红请柬唯独没有发给她。她请了一周的假,对外说是旅游,其实是去了周南上大学的南方城市。她流连于那所著名的大学校园,走着周南曾走过的路,吹着周南曾吹过的风……
有一件事林晓兰一直没有告诉她。之后的一天,林晓兰在宿舍的楼道里碰到了喝得醉醺醺的周南。他问:“卫倩兮在吗?”脸通红,不知是酒后的原因还是内心有愧意。
“她和男朋友出去了。”林晓兰没好气地说,转身离开。卫倩兮就在宿舍里,但林晓兰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她怕这个痴情的傻姑娘再做出傻事。
又过了一年,周南被单位委派到附近一个县里挂职交流,从此离开了卫倩兮的视野。
但他仍然占据在卫倩兮内心世界的一隅,她关注着他的一切,知道他的事业在节节攀升,还知道他偶尔在报刊上发表个豆腐块。
周星驰在《大话西游》里有一句经典台词: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他在一篇散文里引用了这句话,然后说:一万年?真令人笑掉大牙。
看到这篇文章时,已是分手后的第七年。
之后,她到食堂吃饭,排在她前面的林晓兰大腹便便,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脸幸福:“倩兮,你摸摸,宝宝在动呢!”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回到家后,她对一直张罗着给女儿找对象的母亲松了口。
伊山就在这时进入了她的生活。
八
两人约定的地点是茶馆。茶室房间虽不大,但装饰古色古香,简约中透着大气。清新淡雅的茶香,丝丝缕缕于空气中。
一见面,伊山的眼里流露出欣赏和喜悦。
她在第一眼后,却感到淡淡的失望。对方的五官倒挺周正,开口一笑便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但个子不高,仅多也就一米七三四,而且脸黝黑,显得比较老相。
聊几句,便走人,一方面礼节算是尽到,另一方面于媒人也有个交代。这么一想,便抱了无所谓的态度。她主动向着颇有些拘谨的他打招呼:“你好,我是卫倩兮。”
“你,你好,我,我是伊山。”对方面红耳赤,在这个漂亮姑娘面前,说话都不流利了。
她觉得挺好玩,于是半开玩笑地问他:“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伊姓,这个姓倒是挺好听的。”
“嗯,这个姓在全国还是挺少的。”他的表情轻松了一些,“而且,很有历史渊源。据传说,古帝唐尧生于伊祁山,他出生的时候,寄养在伊侯长孺家,从那以后,他的后代便以伊为姓。”
“这么说,你还是唐尧的后人啰!”她来了兴趣。
“嘿嘿,我们村的人姓伊的占了百分之八十。”他越来越放松,“你的姓也不多见,古时候有个卫青大将军……”
“还有他的姐姐卫子夫,被汉武帝先宠后……”话未说完,她忽然脸红了,连忙转移话题,“你喜欢研究古代文化啊?”
“我读书不多,小时候忙着玩,只念到高中,就去当兵了。”他的脸也红了,“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读点儿历史。我总觉得,老祖宗留下的文化不能丢。”
“你说得对,那就让我们品品茶文化吧!”她笑着举了举茶杯。
“一叶一菩提,一啜一心融”。在茶香袅袅间,这句话悄然来到她的心房。窗外,阳光明媚,鸟鸣啾啾。生活,真是美好!
春风拂面。回去后,她第一时间给好友打电话:“晓兰,我今天和一个青年见面了!”
“太好了!他是什么情况?快快告诉我!”电话那端的林晓兰叽叽喳喳。
“他从部队退伍,在民政局工作,是个普通的办事员。家庭是农村的。”
“啊呀,我问的是他人怎么样?”
“挺朴实的,也很好学。”她的嘴角上扬,“这样吧,下次我叫着他,你带上你老公,我们一块儿聚聚。”
“好的,好的,我正好给你把把关。你这个恋爱脑,总叫人操心!”
……
在饭馆里,她和伊山,林晓兰和老公还有女儿,一起聚会了。孩子刚半岁多,瞪着圆溜溜的大眼,一见她就笑。林晓兰说:“宝宝,阿姨漂亮吧?”林晓兰穿着一件鹅黄的连衣裙,衬得皮肤雪白、脸蛋红润,全身洋溢着舒心和幸福。教师老公在旁边,随着老婆的指令,一会儿递上奶瓶,一会儿帮着换尿布,一家人忙个热火朝天。
“有个宝宝真好。忙并快乐着,累并收获着!”她脱口而出。旁边的伊山望着她,眼里盛满了笑。林晓兰背对伊山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一个月后。有五天的时间,她没有接到伊山的电话。这很不正常,平时伊山每天都打电话问候。她有些发慌,打过去,问晚上有没有空。伊山的声音带着疲倦:“……最近有些忙。再过几天吧,你等我电话。”
放下电话,她愣怔了好半天。
九
日子一天天过去,都两周了,她还是没有等到伊山的问候。适逢宿舍统一装修,这给了她理由,于是给伊山打电话,叫他过来帮忙搬东西。
伊山一进门,她吃了一惊,对方眼圈发黑,脸瘦得如刀削一般,神色疲惫。“你怎么这么瘦啊,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有些心疼,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他一愣,黑黑的脸像被温柔的柳条拂过,大大的眼里含了惊喜。却又转了脸,回避她的目光:“最近老家有点事,我回去了一趟。”
“什么事把你累成这样,办完了吗?”她关心地问。
“嗯,快了。”他飞快地回答,扫视了一下宿舍,岔开话题,“东西怎么搬,你指挥吧!”
她莞尔一笑,“指挥”两个字,让她很受用:“东西我基本上都收拾了,就是书比较多,这一些,那边一些,还有床底下,都是,你帮我装到那几个纸箱里。”
她话一说完,他撸了一下袖子就开干了。两人一边整理一边说话。
“这本书不错,借我看一下吧?”他拿着本书朝她扬了一下。
“行,你看中哪一本,拿回去就是。反正我也不看了。”她随口应着,眼睛一扫,顿时愣住了——姜黄色的底面,《短篇小说卷》。“这一本啊?……行,你拿走吧!”她别过身子,背对着他,继续整理东西,拿着个穿粉红裙子的芭比娃娃就往垃圾筒里塞。
“那么漂亮的布娃娃,不要了吗?”他皱了一下眉。
“哦,要的,放错了。”她猛醒般收回手,又继续整理东西,手却多了慌乱无措。
他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并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把书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一时,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这本书……当年,在一片痛苦混乱和迷糊中,竟然忘记了它的存在。可能林晓兰帮她整理过?之后,它混迹于众多的书中,再未进入她的视线。
帮她把东西送回家,伊山就要告辞回去。“留下吃饭吧?”妈妈笑着挽留伊山。“不了,阿姨,我单位还有事。”伊山匆匆离去……
十多年后的今天,她用手摸索着这本书,再一次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继续追索遥远的记忆……
那天过后,伊山又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她煎熬了几天,忍不住,又打电话过去。这一次,她的语气带着气恼:“你怎么回事?一连好几天也不打个电话!”
“倩兮,对不起,我以为……”语气急切,竟还带着欣喜。
“以为什么?”她嘟起了嘴,不依不饶。
“嘿嘿,以为你不在乎我。”他在那头傻傻地笑。
“谁在乎你了?”她娇嗔道,想了想又说,“你上次说的,老家的事,办完了吗?”
“嗯,解决了。”他把“解决”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我想上你老家看看。”她有点撒娇忸怩。
“太好了!只是……最近父母在忙着收花生,可能没有空儿来招待你。”对方的声音带着惊喜和实诚。
“收花生?我喜欢,带我去看看!”她神采飞扬起来。
十
中巴车驶向山区。窗外,高大的树木一晃而过。路两边,田野和山峦紧紧地依靠在一起。田野变换着金黄和翠绿。山峦线条清晰硬朗,像工笔画,山体色彩斑斓,又像油画。“太壮观了!”靠窗坐的她感叹道。她很喜欢眼前的一切,尤其是这北方的山,给人一种厚重踏实的感觉。
旁边的伊山,脸在微笑,但眼神流露些许忐忑,听到她这句话,于是轻吁一口气。
车经过一个拐弯处,穿行在山间小道上。近在咫尺的山又是别样的风景,火红的枫树,墨绿的松柏,斑斓的野花,相互映衬,争芳斗妍。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树,于是便展开了现场教学之旅。
“那种叶子金黄的,是什么树?”她好奇地问。
“那就是舒婷笔下的橡树啊!”他含笑看着她。
“那种深紫色的呢?”
“是卫矛,和你一个姓。”
“你可真会联想!”她笑着打了他一下,继而眼里又带了欣赏,“不过,你知道得可真多!”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自然熟悉。我们是靠山吃山,小时候,我每天都到山上采果子。有一种果子叫‘大脸红’,你们城里人见过的不多,因为它的果实成熟期非常短。夏天的时候这儿有一种独特的知了,可以说是它的知音,因为这种知了开始叫的时候,‘大脸红’也就成熟了……”他如数家珍地说着。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波渐浓。
“到我们村了,下车吧。”
她新奇地睁大了眼睛。石砌的凹凸不平的围墙,鳞状灰瓦的屋顶,房檐上垂落下来的圆润的红果子,枝桠交错伸展于蓝天中的老树……
路两边,有小孩子在玩石子游戏,还有的在打陀螺。墙根处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手揣在袖子里晒太阳,见他们来,都转头看着。伊山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强叔,二婶……”
“小山回来了!”老人们答应着,看向她的眼光却含了陌生,还有一种她辨别不出的意味。
伊山拉拉她:“这就是我家!”眼前是朱红色的斑驳的大门。门一打开,她跟着他往里走,经过有顶棚的狭窄的走廊,他们来到了院子里。
面前是几间低矮的瓦房,屋檐下挂着几串火红的辣椒。院子里高高堆放着几垛花生秧,上面还带着泥土,一嘟噜一嘟噜白生生的果实,垂挂在黄绿色的根部。旁边是一棵桂花树,叶子层层叠叠,小小的桂花缀满枝头。整个院子,散发着桂花、花生还有泥土的清香。
“可能是小山回来了。”门内话音未落,伊山的父母走了出来。母亲走在前面,她五十多岁,脸庞黑里透红,有一双精明的大眼,眼角处是深深的鱼尾纹。她上下打量着卫倩兮,笑着伸出了骨节粗大的双手。父亲跟在后面,他个子不高,黧黑的脸庞,厚厚的嘴唇,只是嘿嘿地笑。
大盘大碗。西红柿炒鸡蛋、辣椒炒肉、地三鲜、小鸡炖蘑菇……伊山的母亲不停地招呼她吃:“多吃点,看你瘦的!”
饭后,她去了一趟茅房。一进去,眉头立刻皱成一个川字。只见里面用砖简单地垒了个台子,下面是个浅浅的坑。看得出才打扫过不久,但仍有一股刺鼻的异味。
方便过后,她在院子里站定,闻着花香。门里,伊山母亲的话断断续续飘了出来……
十一
“……吃饭就跟吃猫食,瘦得跟电线杆儿一样,以后能给我生出大胖孙子来吗?”
“妈你不懂,城里姑娘都以瘦为美。”
“瘦有什么美的?不是有句话嘛,媳妇粗粗壮壮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芳红那身板,持家的好手,你偏不要……”
听到这儿,她忍不住了,加重脚步,又咳嗽了两声。里面的聊天戛然而止。
她一进门,伊山和妈妈的脸上都挂了讪讪的笑……
村外,深蓝的天幕上点缀着星星点点,银盘般的月亮散发出柔和的月光,笼罩着站在河边的两个人。四周不时传来蛐蛐声,还有其它小虫子的叫声,给这寂静的夜增添了许多情趣。
“老实交代,芳红是谁?”她故意板着脸。
“对不起,我应该早告诉你的。”伊山面露愧色,“她也在这个村,小时候,大人就给我和她定了娃娃亲。姑娘嫁给同村的人,在我们这儿叫‘坐庄’,是对小伙子和他家庭的肯定……”
怪不得,刚来时村里老人古怪的神情……她恍然大悟:“你上次说的老家的事儿也是这个吧?最后怎么解决的?”
“在我心里,一直对芳红没有什么感觉,为了避开她,我才去当了兵。遇到你,我更坚定了心里的想法,找她进行了长谈,做了双方长辈的工作,最后认了她当妹妹。当然她和家人开始是不同意的,被男方拒婚,这在村里是非常丢脸的事。”
“你爸妈,尤其你妈妈那儿,这一关也不好通过吧?”她戏谑地斜了他一眼。
“还好。倩兮,你不要对我妈妈有成见,她人很好的,等以后相处起来你就知道了。”伊山诚恳地说。他凝望着她,湛蓝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脸上,散发出温柔的气息。
“以后?谁说要跟你有以后啦?”她白了他一眼,脸转向别处,嘴角却是笑着的。
她的脸庞融入到月色中,长长的睫毛沾染了月色的俏皮,像有一盏萤火展翅在上面。晚风袭来,吹得她的双眼迷离,微微颦蹙。身子也随之打了个寒颤。
伊山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肩上。“我不冷,别冻着你。”她推了一下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搂入怀中。动作僵硬,怀抱却很温暖,能听到剧烈的心跳。她双手垂着,身子却靠他紧紧的。片刻,他的嘴唇笨拙地点在她的额头。她闭上眼,微微扬头……
“倩兮,我爱你!”伊山俯在她的耳边说,声音微颤。
她流下了泪……
半年后,俩人结婚。
又过了两年。周日的中午,她搂着半岁的女儿睡大觉。门外,伊山拿着吸尘器在清扫卫生,声音轰隆隆的。她翻了个身,什么时候干活不好,偏在她娘俩休息的时候。
偶尔,林晓兰来找她玩,正碰上伊山左手一袋右手一提地买菜回来,便又朝她竖起大拇指。她无所谓地一笑。一个大男人,却整日和锅碗瓢盆打交道!单位里,那些女同事的老公,都走上了干部岗位,连林晓兰的教师老公,也都当了小学副校长了。伊山却还是普通的科员。
在家中的储藏间收拾卫生。当整理到一个纸箱时,一本陌生的相册吸引了她的注意。打开一看,全是伊山上中学时的照片。她带笑看着,当翻到一张集体照时,笑容顿时凝固。共三排,伊山在第二排,最后一排的中间,是周南,个子高高青春洋溢的周南。
就在这一页里,还夹着一张纸,上面有几个字——
十二
“逢故友,知旧事,心乱如麻。二00一年八月二十五日七夕节”
她愣怔了半天。这个时间段,她和伊山刚认识不久。他瘦削憔悴的面容,除了老家“娃娃亲”的烦心事,她的事更令他忧思吧?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这人心里可真能藏事儿。哎,真是难堪……不过,她认识周南在前,况且这都已成了过去,他应该已不在意……
她重新把纸条放进相册,合上。片刻,却又打开来。仔细看看,伊山的字和周南的字有七分相像,只不过伊山写得端正有力些,不像周南那么飘逸。再看照片,她的双眼自动屏蔽了其他的人,只聚焦在周南的脸上,许久,许久。
第二天,她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然后上网搜索他的名字。“周南,某市某县县长”,他去外市当县长了!“周南一行到某市某贸易总公司学习考察”,他还来过他们总公司……
一上午,她无心工作,不停地搜索着周南的信息,对周南近些年的动态查了个遍。
“倩兮,你脸怎么那么红啊?”对桌的王萍奇怪地问。
“哦,没什么,今天穿得有点多。”她慌忙关了浏览面,用双手遮住两腮,脸上发烫。她是怎么了?忘记他对自己的伤害了?她望着王萍,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你那条丝巾很好看,在哪儿买的?”
“我都戴了好几次了,你才发现啊?”王萍嗔怪地说,随即换了得意的口气,“是我老公去国外考察时买的,爱马仕的,我嫌贵不让他买,他非要买,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王萍总是能找到各种事由提起她老公,哎,谁让人家的老公在总部当处长呢?
每当王萍在她面前提起老公,她脸上都带着笑附和着,心里却朝对方翻着无数个白眼。如果伊山当了处级,她只会更加谦虚,其实谦虚才是高级的炫耀。哎,让伊山当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只会埋头工作的老实疙瘩,到哪里去当官呢?……作为同班同学,伊山和周南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怎么又想到那个背信弃义的人了?
结束一事无成的一天,下班刚回到家,伊山就迎上来,顺手接过她肩上的包:“快洗洗手,准备吃饭。”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她边脱外套边问,并随手递给他。
“傻瓜,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是你生日啊!”他笑嘻嘻地伸手接过外套挂在衣架上。
“哦。”她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声,转身找寻着,“悦悦呢?”
“让我送到她姥姥那儿了,咱俩今天过个二人世界。”他满眼的兴奋。
“把女儿送走也不告诉我一声,过什么二人世界!”她没好气地说。和他说话时她总是用这样的语气,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自己并没有觉察。
他呆了呆,没说什么,只去端盘拿碟,六菜一汤很快摆好,还有一瓶红酒。
她扫了一眼菜:白袍虾仁、文思豆腐、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知道她喜欢淮扬菜,他专门研究了菜谱,有空就做给她吃。做这几样菜,至少得用半天,还有备料的时间,他在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了吧?想到这儿,她含笑看了一眼伊山。
“老婆,生日快乐!”他举起了酒杯。
“谢谢!”她笑了笑,也举起了面前的杯子。
在两个杯子相碰时,她的杯子比他的高了半个头。
十三
三年后,她通过竞聘,当上了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自此以后,工作便忙碌了起来。酒场——她认为这是职场的第二战场,也越来越多,她由开始的不适应慢慢变得有些喜欢。
女儿上了幼儿园,她终于可以从日复一日疲惫的深海里露出头来喘口气。正当三十五岁风姿犹存的年龄,加上苗条的身材在生孩子后变得玲珑有致,她看上去倒比年轻时还多了一番风韵。酒场上,少不了你奉承我、我表扬你,尤其是对她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女人,领导们在言语里便多了有撩拨意味的“表扬”。这让她很受用,一颦一笑更加知性,却在似乎不经意间露出些许的妩媚。
一天晚上,她又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一开门,浓重的酒气直冲伊山的脸。伊山眉心紧锁,屏了一下呼吸,搀着摇摇晃晃的她进了屋,端着已准备好的蜂蜜水喂她喝了,又把她扶到床上,帮她脱了鞋子。熟练完成这一系列流程后,他又去洗手间拿脸盆。就在这当儿,她“呃”地吐了一地,床沿的床单也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污垢。他连忙伸过脸盆,悬空着让她吐,同时轻轻拍打她的背。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这么喝,会把身体喝坏的!”他从枕头旁边的纸巾包里抽出纸来擦着她的嘴角,心疼地说。接着又扶着把她安顿在床上。
“谁愿意喝啊?你如果有出息,还用得着我这样!”她闭眼咕哝着,胳膊不耐烦地扬了一下。
他为了避开那一滩呕吐物,踮脚站着,被她一推,身子往后一退,正踩在那一滩上,脚下打滑,“啪”地坐下了,双手一撑,满手的污垢。他望着自己的手,一脸的苦笑。这就是他的生活,忍辱负重换来的回报。倩兮,你到底想要什么?
半夜,她醒来,探头看看他。他闭着眼,似乎睡得很沉。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孤独的月光从窗帘缝隙里穿过来,洒了满屋。
五年后的一天。她下班回家后,一反常态在厨房里做饭,脸上带着羞涩的笑。伊山一进门就走进厨房,看见她在里面,愣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两人一起做饭。
“我们单位的董事长换了,从外市调过来的。”她想起什么,用了无所谓的语气说。
“是周南吧,我从网上看到了。”他淡淡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最近尤其要注意点自己的言行。”
到了晚上休息时间,俩人上床后,她像往常一样背对着他。他习惯性地伸出胳膊想搂住她,伸到一半,又悄悄地缩了回去。
几天后,她接到总公司办公室的通知:作为新任领导,周南来她所在的分公司进行调研。
陪着公司领导在楼下等待的时候,她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和周南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他见到自己会有什么反应?
随着一声“来了,来了!”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辆中巴车,随后一辆豪华气派的车驶进单位。公司领导一路小跑迎上去,她赶紧跟在后面。范经理跑在最前面,笑着拉开车门,恭敬地用手挡住车门上沿。
周南从车里走出来。
十四
“董事长好!”范经理双手伸出去,声音里含着激动、恭敬。周南脸上微微带笑,与迎接的人一一握手。
她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去。周南眼波一转,显然认出她来了,他的手是温热的,但只与她轻轻一握,并没有停留。
一群人簇拥着周南往楼上走,她跟在最后面。周南稍稍有些发福,但保养很好,头发仍然乌黑,脸庞白皙润泽,他看她的眼光……正回味,眼看就到会议室,她连忙冲到最前面,打开门,然后站在一边拉着门把手,等领导都进去了,她才轻轻把门带上。
范经理让座,工作人员倒水。来宾座位前的桌面上已摆好桌牌、茶杯、纸巾,从侧面看物品都在一条直线上。桌牌以周南为中心,按级别“左右、左右”原则依次摆放。杯子的把手统一朝右,方便客人端茶。会议室的每一个细节她都精心安排,确保礼节上万无一失。当然,以前的董事长来访时她也是这样精细布置,不过这次她更下了一番功夫,对周南的座椅上下仔细地擦拭,不放过一丁点灰尘。
范经理汇报完工作后,周南开始讲话。他显得比以前成熟老练多了,举手投足尽显成熟男人的魅力。她低头在本子上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偶尔抬头看一眼,遇到他扫过来的目光,赶紧低头……
周南一行离开后,她往办公室里走,同时回味着刚才的一切,在走廊里碰到收拾会议室回来的王萍。
“董事长真是个帅哥。”王萍嘻嘻哈哈地说。
“他以前还是我同事呢!我和他很熟。”她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
“真的?”王萍眼前一亮,立马满脸堆笑,语气热切起来,上来拉着她的胳膊,“那有劳主任多在董事长面前美言几句,对我们家那口子要多多关照呀!”
听了王萍的话,她感到很舒心。王萍虽成了她的部下,但平时在她面前总是带着官太太的优越感。
很快,她和周南相熟的事儿就传遍了单位,大家看她的眼光都带了巴结、小心以及复杂的情绪。
她现在最盼望的是总公司开大会,只有在此时她才能见到周南。望着台上侃侃而谈的周南,她眼里闪闪发光。
回到家,她能感觉到伊山探寻的目光,这让她很不自在,她需要时刻注意,小心翼翼掩藏住从心里流出的笑意。
两个月后,一个重大消息传遍了总公司上下:处级竞聘在一周后进行。这个消息如一块石头丢入河中,顿时激起阵阵水花,泛起层层涟漪。在他们这个企业里,处级对一个人的职业生涯意义巨大,是一个级别的跨越,是地位和待遇的质的提升。对于她这样的科级管理人员来说,是孜孜以求的梦想。
她第一时间报了名,并立刻开始准备理论考试。竞聘通知上只给了大致的范围,她需要广泛地找资料。同时撰写竞聘稿:个人简介、适岗优势、工作打算,写完后,又反复背诵。她像打鸡血一般投入到迎战之中。以前参加过几次处级竞聘,均告失败,但这次不同,她隐约觉得这是周南专为她而发起的。十多个分公司,才六个名额,她所在的单位专门增加了一个副经理岗位,本单位符合条件的只有两人。如此分析下来,她更加信心满满。
十五
“倩兮,听说你准备参加处级竞聘?”林晓兰打电话来,她在基层岗位,与卫倩兮不常见面,但彼此经常电话问候。
“嗯哪。”她说着,眼睛仍在复习资料上。
“……倩兮,别怪我多嘴啊,尽管我希望你竞聘成功,但总觉得无论成还是不成,都不是好事。成了,你离周南就近了,不成,你心里难过……”
“好,我知道了。你还有事吗?”林晓兰说话时,她把话筒放得离耳朵远一些,实在忍不住,插话打断了林晓兰的喋喋不休。
“倩兮,离他远点,别让自己再受伤……”林晓兰还是不放弃。
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主任,还在学习啊?等竞聘成功了,可别忘了请我们吃糖啊!”不知什么时候,王萍那张描眉画凤的脸又出现在面前,她压低了声音,“我们家那口子刚出国回来,这条爱马仕丝巾是我特意让他买的。”说完,她打开卫倩兮办公桌的抽屉,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往里一塞,转身就要走。
“这不行,我不能要。”她站起来,拿起小盒子就往对方手里塞。
“主任,一点儿小心意,您别往心里去。我走了!”王萍挣脱开来,迅即打开门离去。
“真是的。”她嘴里咕哝着,却打开了盒子,里面是折叠精致的丝巾,水墨梦幻的图案时尚而高贵。她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触感柔韧丝滑。
“咚咚”敲门声传来,她赶紧把盒子放进抽屉:“请进!”……
回到家里,吃完饭放下碗筷,她就坐在书桌前复习资料。夜深了,伊山端来一杯热奶:“早点休息吧!”
“嗯,你先睡吧。”她没有抬头,嘴里仍在念念有词。
伊山站了一会儿,欲言又止,默默地离开了。
几天后,她走上了考场。手机、资料等一律放置在考场外的桌子上,上百人参加考试,单人单桌,身份证放在左侧桌角,主席台上架了个摄像机,监考人员来回穿梭……这阵式不亚于高考。她“唰唰”地写着,连日来的辛苦准备全部化为笔下的答题。随着提醒考试结束的口哨一响,她轻轻地放下笔,嘴里长吁一口气。
成绩在当天下午就公示了,她名列第一。
接下来的竞聘演讲安排在第三天。知道成绩的当天下午,范经理办公室内来访者络绎不绝。她知道其中的缘由,竞聘演讲的考官就是各分公司的经理和机关部室的处长,竞聘前拉票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必备程序。
“都做的无用功。”她把玩着手里的中性笔,微微笑了。
竞聘现场,她胸有成竹,扫了一眼二十多个评委,不慌不忙开始了演讲。
竞聘结果在当天下午出来。如果通过,接下来就是面试环节,由总公司领导直接面试,周南是主考官。
她心潮澎湃。为了在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她要求文书时刻盯着电脑,竞聘结果通知一来,立马转给她。为此,她上洗手间都一路小跑,片刻都不想离开电脑。
终于,电脑屏幕闪了一下——通知来了。
她一直放在鼠标上的手微微颤着,点开文件,两眼迅速在一串名单里扫过。
十六
名单里没有她,再浏览一个一个的名字,还是没有。
她坐在那里,手紧紧地攥着笔,大脑一片空白。一会儿后,凛冽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席卷而来,紧紧裹挟住了她,令她窒息。她想大喊一声,但喉咙发出的只是无力的抽泣。她感到自己被黑暗吞没了,眼前一片空茫……
忽然,她从座椅上站起来,打开门冲出去。走得很快,路遇同事,她视而不见。他们看她的目光肯定充满了怜悯、嘲弄、幸灾乐祸,她恨不得插翅飞出这牢笼般的单位。
发动轿车,向着总公司机关大楼急驰而去。来到周南的办公室门口,她敲门。秘书开门,诧异地看着她:“卫主任——”
“周董事长有空吗?我有事找他。”她失魂落魄地说。
“董事长现在有客人,你稍等,等客人走了我再问一下。”秘书犹豫了一下,“要不,你进来等一下?”周南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面一间是秘书的。
“不了。这样吧,如果董事长愿意……有空,你给我来个电话。”
门在她面前轻轻关上了。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看向她的眼光带着问号。
洗手间里,她望着镜子。里面的女人面色苍白,头发凌乱,嘲弄地看着她。卫倩兮啊,你怎么落到如此地步!再来找他干什么,向他摇尾乞怜吗?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在这一刻,心中的信念轰然倒塌,她猛然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都白活了。她想回家了。
在路上,秘书打来电话,说董事长同意见她。“我现在不需要见他了,请你转告他。”她淡淡地说。
家人空无一人,她一下子想起,还没到下班和放学时间呢,伊山和女儿怎么可能在家里!拨打伊山的电话,传出的声音却提示对方已关机。她心内发慌,各个房间都转了一遍,最后在书房的桌子上发现一封信。
“倩兮,等你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在去往新疆的飞机上了。
援疆,一直是我心中的愿望。人的一生,总要有所附丽,我希望在这片热土上升华自己的人生。
之所以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还是对你和女儿的牵挂。当然,我明白,我的牵挂对于你来说可能微不足道。我对女儿谈了参加援疆工作的想法,女儿支持我的决定,她保证自己不会让爸妈操心,一定会努力学习,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女儿长大了,我非常欣慰,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去追逐梦想了。
三年时间,足以让我们冷静下来,趁此机会思考一下我们婚姻的去留。
还有,竞聘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希望你静守芳华,内外倩兮。”
……
十七
“三年,过得好慢啊!”她自言自语道。
伊山走后,她退还了王萍的丝巾,向单位递交了转岗申请,并在不久后应聘到了当地一家幼儿园。阳光下,她教孩子们读书画画,笑容又重新回到了脸上。
今天,林晓兰给她打电话报告了一个重大新闻:周南被纪委带走了。听说,他涉嫌严重违纪,还有,他在外面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大搞权色交易……
再一次把脸凑近《短篇小说卷》,辨认那段旁批:“还没到如此程度,但我怕”
年代已久远,但仍旧从并不清晰的字迹里辨出了独属伊山的那份刚劲。
泪水流下来,打湿了纸张,上面的钢笔字渲染开来,化成了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伊山,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