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进山,正值盛夏七月。这山没有名字, 在昆明西边。
西翥源出孙髯翁有名的大观楼长联,东骧神骏,西翥灵仪……这里大约特指碧鸡山,与我将往的这座山没多大关联,尽管它隶属西翥社区。好在我原不为攀附名山大川去的。
近些年,对城市生活渐有一种倦怠,既享受它的种种便利,又时刻怀揣种种不满。久而久之,连不满的情绪也简略了, 更出于对不满的一种倦怠。
整个上半年,借了疫情的由头,把自己关在家里长达数月。终日闭门不出,原以为彻底剥离了无意义社交,便能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可惜事与愿违,终至折戬沉沙。正好阿星休年假,于是决定去一趟海南。
住在小影的海边客栈,整日沿僻静无人的海岸线游荡,去珊瑚活跃的海湾浮潜,去懊热异常的椰林摘黄皮和莲雾,去夜海滩赶海,和刚上岸的渔民聊天……在那时间欢快的二十多天,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大半年的沉郁心情一扫而光。埋在身体的灰烬里的红泥被温柔的海风一吹,重又活过来了。
加之小影一心想我们迁去海南定居,整日里聒噪着海南自由贸易港的种种利好。恰好那几天刚发布海南未来封岛的消息,阿星也有些心动了。可惜他工作在身,一时不能动弹,我却相对自由,可以先去安顿个落脚地。
度假的最后几天,我和阿星疯狂探访海岸线上废弃的小屋,一度死掉的民宿梦,彻底复燃了。
我,阿星,小影,我们曾一起走过海拔最高的城市,在那里相遇、相聚。如今来到国境以南的海边小镇重逢,在龙楼镇为数不多的某个烧烤摊上,初步定下一起奔赴星辰大海的梦想。
几天时间,圈定几处意向中的选址,阿星的假期也快结束了,只好收拾行囊匆匆离岛。后续事宜由小影继续跟进。中途在成都兜转一圈,仍未甘心,索性坐上绿皮火车,于黄昏时分抵达暮色下的大凉山。也是数年以前的一个黄昏,我在同一个地点登车,一路去往西藏。
许多事,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发生的既已发生,多少不同原来了。
我们次日在邛海之滨发了半天呆,决定坐上久违的省际班车,回到我出生的江边小镇。
那晚,我和阿星喝着番石榴口味的汽水,躺在那座像极了马孔多的偏远小镇的宾馆里,电视里正放一部没记住名字的纪录片。突然,阿星梦呓似地一跃而起:
这不就是我们要做的事吗?
他指的是电视里那场庭院中央的户外美餐。
两层木屋前的宽大草坪上,长条桌铺上了洁白的桌布,餐盘与杯碟散发着金属般的光泽,仿若一场隆重的婚宴。而那不过是阿尔卑斯山下一场再平常不过的聚会。
主人一边露天烹饪各种美食,一边招呼陆续到来的邻居入席。令人印象深刻的第一道前菜青豆乱炖胡萝卜,主人在装盘时用刚摘下的向日葵花盘一切四半,点缀在盘边,一盘一盘送到宾客面前。那四分之一半的向日葵花盘,令一盘简单的食物升华了,日常生活的庄重与美,也在看似随意的点缀之后升华了。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美和美的背后那份对待食物郑重其事的用心。”阿星总结说。
我立即见缝插针,借“餐盘上的向日葵”引伸出了一整个关于美学餐桌相关的计划。并且把这个计划和我“山中建一座小院”的梦想完美结合。
没想到这次阿星竟一反常态,积极表态赞成。
两年多来,我屡屡出去探访城市周边村落,寻找理想小院选址地,阿星概不以为然。大约这次海南计划先有了铺垫,他转而想到未来又要过上两地分居的日子,倒不如就近寻一座深山——毕竟山和海,都是我们所热爱的。
事不宜迟,我立即着手搜罗农村小院的租赁信息。两年多的寻找,早已对信息搜集工作轻车熟路。先看图片,评估房屋结构和可改造空间,其次看周边环境和地理位置是否符合要求。
在我的想像里,它要远离人工建筑物,周边尽量多一些大自然的留白;至少有一面朝向森林或山峦,视线之内尽量没有人家;有一个院子,院里有树,周围有可耕作的菜地或农田;房屋结构牢固,以砖混结构为佳。
昆明传统一颗印的房屋很好,但大部分是土木结构,拆墙架屋不是我所擅长的,只好一再放弃。
其实,在房屋租赁平台上,农村小院出租的信息并不多。一面是向往农村生活的城市群体日益庞大,一面是农村房屋大量空置,供需渠道严重错位。搜集类似信息,只要找准关键词,很快就能将有用的信息一网打尽。
我飞速刷着手机屏幕,指尖一顿,停在了一张照片上。那张照片里,宽阔的院落围住一圈平房,树影葱茏。低矮的石棉瓦屋顶背后,柔和的山影近在咫尺。照片大约是雨后拍摄的,山色丰润,有淡淡的云气。
打开地图,院落距离昆明大约五十分钟,山下有一座集镇,且位于乡村公路终点附近,是一处山中夹角。单从图片看,距离我心中的标准已经很接近了。
回到昆明当晚便约了房东次日看房,我和阿星第二天一早就进山了。
车穿过沙朗坝子和一条田野中间的道路,绕到集镇背后开始爬山。山路并不陡峭,两旁稀疏分布着几栋新建的村屋和一片片山坡菜地。一座悬崖上的寺庙凌空而起,楼阁殿宇于嶙峋山石间耸立,若此时有云海,就要误以为海市蜃楼。后来知道当地人叫它宝华山,沙朗人每逢大年初一都来祭拜,上早香的灯火一路从山脚迤逦到悬崖之上。
山路刚走了五六分钟,绕过宝华山的龙脊,我远远便望见照片里的两扇朱漆大铁门。此时已至半山,远近住着四五户人家,唯鸡鸣狗吠相闻,再往上便是无尽的森林与群山。
我们先于房东赶到,在门外等。迫不及待往大门的缝隙里张望。就那一眼,仿佛小院往后的样子都浮现了,哪里需要起一道篱笆,哪里需要修一截石阶,哪些可以拆除,哪些必须保留……内心掩不住狂喜。
过一会儿房东赶到了,开了大门,大约他也觉得四围屋子过于破旧,便带我们先绕着屋子背后的果园和菜地,游遍了篱笆墙内的整个山头,最后才回到院子里来。
正是山中最丰饶的季节,树上满挂着杨梅、水蜜桃、大黄梨、宝珠梨、石榴、山楂、海棠果,和满树青绿的柿子,我们一路走,一路随手摘果子吃。
“唔,杨梅好甜。”
“这桃也很甜啊!”
“我更爱海棠果。”
我们像发现了人间宝藏的两只猴子,一路上欢欣雀跃。
屋子周围种满了蔬菜,豆角、白菜长势喜人,刚熟的山黄瓜还挂着黄花,也摘下便吃,清爽解渴。吃完一圈,走完一圈,回到院子,整个地形便都了然了。
小院建在一座小山头上,背靠一座山谷,山边地势笔直而下,谷底植被丰盛,深不可测的样子。若靠山边搭一方露台,终日面向山谷喝茶看书,便与明月溪山都接近了,四季流云、暮霭朝霞也都来经过了。
不用把日过成诗,日子本身就是一首首短诗了:明月,溪山,草木 ,四季,流云,日影,松风,野藜,春花,莺啭,长夏,毓木,虫语,秋霖,隆冬,深雪,幽谷,冷泉,星河,眠梦,寂夜,蝉唱,白露,坚冰,林啸,烟岚,棠红,桃夭,暮霭,朝霞……每一天、每一季,都是新的诗行。
当下我们便与房东谈好租约,付了定金。房东讶异非常,一再确认:
“你们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和阿星几乎异口同声
他哪里知道,我们——或者说我,为这一天寻觅过多少地方,几乎要把昆明周边的村落都走遍了,把那些荒草尽头的砖石墙垣都抚遍了。他报的年租,当然值得起多年来对这座山头的苦心经营。那是数十年细心培植,才有今日瓜果满园的丰饶啊。
屋宇破旧些,我们全不在意,它未来的模样,也早已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