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那个跑掉的孩子?”我还没有忘记刚才的事。
“我相信她会找到的。你别担心她了,先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吧。”小王子盯着我说。
过桥,穿过白桦树林,眼前猛的冒出了一片可爱的樱桃树林。一棵棵水灵灵的樱桃好像在冲我微笑,向我招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朱小犹和小王子已经跑到我前头,小王子身上敏捷地爬上树,摘了一颗樱桃丢给我,“给!这樱桃看起来甜极了。”
“谢谢小王子。”正当我伸手去接,突然,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大风,风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吼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风中晃动,小王子和朱小犹被风卷到了别处,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种感觉很不好——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就欺负我一个人吗?
风越刮越大,恍惚中,我看见一双利爪正飞速地伸向我。我吓得大叫。就在这时,利爪在我眼睛前一厘米处,停了。“你们为什么要摘樱桃?”在人类的认知世界里,动物大多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但跟我说话的,正是一只布谷鸟——这是一只特别特别大的布谷鸟,它的翅膀像老鹰那样遒劲,它的声音像大雕一样雄浑,它站在我面前,宛如一个巨人。
“我们没有恶意。”我急忙解释道,“这是你的樱桃树吗?我们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摘取,对不起。”我的声音在颤抖。
“对,我们真的没有恶意。”朱小犹和小王子从我身后冒出来。布谷鸟看着我们,眼睛红红的,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你好像有心事?”我问。
“你们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布谷鸟说。
“什么朋友?”朱小犹问。
“一个很喜欢吃樱桃的朋友。”布谷鸟说,“这里所有的樱桃树是我为我的朋友种的。我不许任何人摘取这里的一个樱桃。”说到樱桃和它的朋友,它的眼神又变得凶狠起来了。
“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经过。我们从丫丫村而来,要前往蓝色的海边寻找海洋精灵。”每当我向别人介绍:我来自丫丫村,我的内心都十分渴望对方再多问一些,像问我丫丫村是在哪儿呀,住在多少人呢,美不美丽呀……可惜,布谷鸟只是很干脆地“哦”了一声。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海洋精灵。你们要去的地方,还在前方。看到天空中那轮太阳了吗?跟着它走,要是它藏起来了,就跟着心中的光走,光往哪儿去,就往哪儿走。”
“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似乎比先知还多?”朱小犹诧异极了。
“因为我也寻找过海洋精灵。”布谷鸟说着说着,眼睛湿润了,“紧紧地仰望着头顶的这轮太阳,一直跟着它走,直接它坠落。”我有点纳闷:太阳?坠落?那坠落的地方就是蓝色的海洋吗?这样想着,布谷鸟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直到它坠落在蓝色的海洋。”
“啊,那我们不就没有太阳了吗?那丫丫村也会陷入一片黑暗吧?”我惊叫。
“笨蛋。先知不是早就说了,这儿是另一个空间,这里的太阳,跟丫丫村的太阳不是同一个。”小王子一脸嫌弃地向我解释说。
“布谷鸟先生,你说你也去寻找过海洋精灵,你找到了吗?”朱小犹不紧不慢地问道。
布谷鸟摇摇头,“我找到了,但是——”
“但是什么?”
“虽然找到了他们,但是也于事无补。我的朋友,还是死了。”
我大吃一惊。“你是为了你的朋友,才去找的海洋精灵吗?他们为什么不救你的朋友?”
“因为,我的朋友的时间到了,即便是精灵也无法从时间手中,抢走任何东西。”他落下泪来,却又对我强调说了一遍,“即便是精灵,也无法从时间手中,抢走任何东西。”
我的心,像是被铁锤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就算有事要找精灵帮忙,但他们未必帮得了,对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这一路走来,岂不都在浪费生命吗?
“我的朋友,刚刚过世。”布谷鸟背过身去,它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忧伤。
死亡,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死亡,是无一人可幸免的结局。我想过:有一天,小黄狗会死,朱小犹会死,小王子会死,我也会死,还有爸爸和妈妈他们也会死亡……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生病了,我宁愿把他们的病转移到自己身上,我知道他们也有同样的想法。彼此相爱的人,就算总是有矛盾、有争吵,那也只是暂时的。
如果有一天,死亡真的来临了,我希望,在我所在乎的人中,我是第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我害怕那种“再也无法相见”的感觉,害怕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因为思念,泪水浸湿枕头,气氛显得悲伤极了。
朱小犹和小王子却还在喋喋不休地问布谷鸟:你的朋友怎么了?很抱歉,我们很无礼。我们在揭开你的伤疤,但我们只想安慰你,或许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些……布谷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它在整理情绪,它望着远方的云彩,静静地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
在海的这一边,有一只布谷鸟(它自己),每到秋天,它就带着一篮子樱桃,从森林的这一边飞往海的另一边,去看望住在森林木屋里的一个女孩子。因为女孩病了。女孩最喜欢吃的就是樱桃。不过,见到布谷鸟,女孩就忘记自己是个病人了。她高兴地唱起了歌。她一个夏天都没有唱歌了。她的歌声像精灵一样纯洁,像阳光一样温暖。唱完这支歌,她的时间就到了。可第二年秋天,布谷鸟又飞去了,停在窗口,“布谷布谷”叫个不停。第二年秋天,就是现在。
布谷鸟转过身来,哽咽着说道:“你们有没有被死亡带走的朋友?”我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鸟与人类的友谊,忠诚,坚定。如今,女孩住的木屋已经被杂草吞没,布谷鸟却仍旧每天都来这里,望着树上的樱桃发呆。“精灵说,女孩虽然不在了,但她的灵魂已经被樱桃树收容,她化作了樱桃,她就长在这片树上。”人死了之后,还会化作樱桃吗?这听起来,很像童话故事中才有的情节。
“你全然相信吗——关于,女孩化作了樱桃?”朱小犹问。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已经离我而去,相信,能使我好受些。”布谷鸟一字一字地说。
布谷鸟的相信,似乎变成了它的一个信仰,支撑着它度过每一天。我小的时候,问过妈妈,人死后会到哪儿去?妈妈吓了一跳,“问这个傻问题干嘛?”她虽然嘴上批评我,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我,“人死了,就会进入空虚混沌的黑暗世界。”
“那在这个空虚混沌的黑暗世界里,所有认识的朋友依旧在吗?你还会记得我吗?你还是我的妈妈吗?”我不依不饶地问。妈妈想了会儿,摆摆手,“也许是吧,不过,谁教你问这些的呢?以后不准问这种问题!”妈妈下了命令。她不是万能的,她回答不了所有问题。
“你们三个看起来是很好的朋友。”布谷鸟说。我望着朱小犹,心想:“朱小犹是吗?”
朱小犹瞥了我一眼,看我眉头皱得紧紧的,气得打了我一下。“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
“走吧,我送你们一程。”布谷鸟展开了巨大的翅膀,它示意我们坐到它的翅膀上。“放心,我的翅膀很坚固。”它说。小王子一个蹦跳就稳稳地坐到了布谷鸟的左翅上。“你们坐那边吧。”他不怀好意地说。朱小犹先跳了上去,而后他拉了我一把,我坐在他身后,布谷鸟的嘴里发出“布谷布谷”的声音,说:“准备好了吧。”随即,它就飞起来了,它飞得很高很高,我紧紧地抓住朱小犹的衣袖。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我。有一个可靠的朋友,这感觉真好!
“时间过得真快,但我们的友谊也更深了。”我突然感慨道。
“你怎么突然感慨起时间了?”
“因为我觉得上一刻,我还在丫丫村的桥上奔跑,可明明那个我,才10岁,四年了。再过几年,我就长大了,长大了就很容易老,老了就会死。如果我死了,你和小王子会像布谷鸟怀念女孩那样,怀念我吗?”
“让我想想,”朱小犹的脸被空中的风吹得红红的,“是这样的,虽然你任性、小气又愚蠢,但很奇怪,我和小王子永远都无法讨厌你。我们喜欢你,虽然你有那么多的缺点。”朱小犹的话挺绕的。我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就是说,我有点糟糕,但不令人讨厌。
“我们不但会怀念你,还会每年都去看你,在你的坟头种满四叶草,让你的灵魂得以安息。”小王子大声地说,他还朝我吐了吐舌头。他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你这个人太坏了。我不过是说玩笑话。”我有点不高兴,“要是见到了海洋精灵,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要求精灵实现我的另一个心愿:让我永远这么小、这么可爱。”
“我敢打赌,海洋精灵绝对不会答应你这么无理的要求。除非,那是一只傻精灵。”小王子总是要跟我作对。
“小王子说得对,要是精灵不答应你呢?”朱小犹也问。
“那我就在海边赖着,精灵什么时候答应我,我什么时候走。”
“你这样很无耻。”
“看!前面就是山谷了。”布谷鸟告诉我们说,“在山谷的深处,住着一只通晓奇事的老鼠,它是我的朋友。有缘的话,你们会相见,到时他也会帮到你们的。”
“你的朋友都是动物呀。”话音刚落,我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我知道自己讲错了,“不是,我是说……恩,除了女孩之外,你还有我们这三个人类朋友,我们很高兴成为你的朋友。”可是,再怎么弥补都来不及了。我懊悔极了。
“就你嘴快!”小王子奚落我说。“没关系。一开始我还把你们吓了一跳,对你们做了不好的事,现在扯平了。相信我,你们会找到你们所要寻找的,不要害怕结局,因为结局无法改变,怕也没用。”布谷鸟的话,既温暖又绝望。
“那么三个人同行,与一个人独行,结局是一样的吗?”我问布谷鸟,“如果我们三个人费尽心思找到了海洋精灵,这是否意味着,我一个人也能找到?”
“你说得没错。无论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都不过是在走向结局,而不是改变。结局,是很早很早就注定了的。”布谷鸟说,这听起来很宿命论。它把我们送到了山谷,风停了,太阳更耀眼了,“那么,就此别过。我要去看望女孩了,再见!”它扑腾着翅膀说。
布谷鸟并未从女孩去世的忧伤中走出来,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它也许费了许多劲,但只要一想到女孩,悲伤就不由自主地全冒出来了。我抬头望了望蓝天,在一朵清扬的云彩后面,我似乎看到了一张笑脸,正朝我们微笑。“会不会是那个女孩的灵魂?”我自言自语道,“不管她是化作了樱桃还是云彩,只要她还在这世间,布谷鸟就不会那么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