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宋、金以前的早期木构古建筑,在其他任何地方已格外罕见,而在晋城、长治所属的晋东南地区这片“与天为党”的古老土地,则是满坑满谷,并且多不为人所知,都21世纪了,依然如遗世独立的早期古建筑桃花源,给远道而来的寻访者以巨大的发现的惊喜!
比如,高都镇东郊的这座土地庙。
这是一处实在不起眼的小庙,这种庙在晋东南多如繁星。即便你走近前,也看不出有何异样。直到,你与它心心相印——
推开那道斑驳的门,——
于是,一个沉睡了整整900年的世界再次苏醒。
“崇宁”,是北宋徽宗的第二个年号,崇宁癸未年,即崇宁二年(1103),史书记载,那一年,北方大旱,蝗灾肆虐。
而这两位,开封向严亭、洛阳严元珍,显然是从大城市请来的捕蝗专家,晚上借宿此土地庙,就着月光,刻下了这段题记。
然后,他们就从历史上消失了。
直到900年后的某一天,有人鬼使神差推开这道门,走进这间土地庙,在这根古老的石柱前,与他们相遇 ……
1
古镇高都,地处泽州县的东北部,丹河与源泽河交汇处。这里自古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历史文化悠久,为华夏祖先的发祥地之一。
早在仰韶文化时期(距今7000年—5000年),高都的先民已进入农耕文明时代,古镇老街西端,高都遗址留存至今,被列为山西省第一批全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自公元前十七世纪,因商汤王伐桀,迫使夏桀王由原都安邑迁至高都。
“夏桀居垂”、“国始迁于垂”。
据说,当时桀王和爱妃妹喜就住在高都镇南垂棘山的天然石洞里。现在的保伏寨和垂棘山周围曾是夏朝都城的中心区域。
此后大兴修筑,屡经建设,高都逐渐成为上党地区最大的城邑之一,是春秋战国时期晋城一带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当时上党地区独有的以“都”相称的大城,也是来自中原的人们登上高高太行山后遇见的第一个都城,遂易名为“高都”。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高都始设县治,隶属于上党郡,所辖原晋城、高平、陵川三个县的地域。三国末年,曹魏封司马昭为“高都公”,高都遂成为晋国的发祥地。北魏永安二年(529)设置高都郡,其县郡治所先后历经800多年,一直到贞观三年(629),唐朝设立晋城县,高都从此成为村镇,归属晋城县管辖。
高都的历史悠久不假,但最叫人惊讶的一座很不起眼的小镇,镇场中心区域却集中了大量的历史文化遗产,时间跨度大,品类丰富,举世罕见。尤其是早期古寺古庙古观原貌留存,聚集了2座北宋木构和2座金代木构古建筑,实在是天下无敌。这要在南方地区,得好几个省加起来都未必能凑得出的古建筑精粹了。
2
最早向往高都,是在泽州青莲寺。
青莲古刹遗世深山,国宝堆叠,唐宋古迹密布,乃每一位访古者的圣地。
而在青莲寺叫人惊叹不已的大美之间,有一处不起眼的题记,参杂在寺院内无数的题记碑铭之中,低调而沉默。
题记写道:“元符戊寅十月十日高平郡别乘河南叚约同晋城令耿敏尉、黄叔敖,因按田自琵琶泓至青莲寺,登掷笔台,步月临流,传觞赋诗。明日去宿景德寺。”
就这样,我第一次知道了距此地北向50里外的另一座北宋古刹,高都景德寺。
景德寺位于高都老镇的南街,和关帝庙比邻。前后两进院落,中殿向南至山门、向北至大殿的距离有些不同一般的长,前后院也显得特别空阔。可能在明代重建中殿前,寺内有三进而非现在看到的两进院。
第二次走进景德寺的时候,其时原本作仓库封起的砖墙已拆除,大殿露出它本来的面目,让你能够想见当年景德名刹缭绕的香火,吸引着翻越太行的旅人专程前来游访投宿。
就像我一样,从读到青莲寺题记那一刻起,缘分就这般注定,此后的许多年里,我三次到访景德寺,从最初的担心古寺早已不存于世;到后来的叹息,沧桑的古寺在一轮崭新的大修之后,古意尽失,遗憾地没有能够像西溪二仙庙或平顺龙门寺那般满分修复,而是朝着繁峙正觉寺的路子远去了。
所幸,“崭新”的景德寺的夺目光彩未能湮灭青石柱上的历史印记。
前檐的每根青石柱上都刻有明确的题记,有北宋元祐二年(1087)尹寨村河北社崔氏布施石柱记,有金泰和五年(1205)匠人绘制大殿壁画记等。
据《凤台县志》记载,景德寺创建于唐代,初名慈善寺,宋景德四年(1007)赐名“景德寺”。
景德寺在宋、金时期曾为一方胜迹,当时的各方社会名流都会到此一游,参禅悟道,品茗赋诗,好不热闹!
3
当景德寺以禅宗法堂的面貌热闹之际,高都古镇的人民显然不满足于只有一家法堂的局面,参禅毕竟要有慧根,普通老百姓更多地倾向于实用主义,于是在镇子的东首建起了另一间不同类型的大庙,东岳庙。
高都东岳庙创建于金代大定年间。建筑群落保存完整,主殿天齐殿为金代大定年间的原构,其余为明、清建筑。
天齐殿为晋东南当地宋、金建筑中比较典型的方三间歇山顶殿宇,前檐辟廊,檐下用石柱;殿门的青石门框雕凿于大定二十五年(1185),殿内的神台雕凿于大定二十九年(1189),都是图案精美、工艺精湛的金代佳作。
由于清代紧挨着大殿在月台上盖了间报厦,故而主殿正面被部分遮挡,好在遮不住石刻的风采。东岳庙青石门框上的荷花牡丹和化生童子线刻图、门墩石上的乖巧伏狮,俱是工艺精美,赏心悦目。门框顶上还刻有“大金国”题记。
天齐殿内供奉齐天大帝,尚存金代彩塑五尊,后代有重装。塑像背后有清代补绘的壁画,艳丽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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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都古镇,满街都是这样的精品古建。
比如这座玉皇庙,我们从门口经过,压根没打算多看一眼,毕竟瞅一眼大门实在太新。
幸好右侧的门开着,当我们快要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又朝门里瞄了一眼,这一眼下去,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正对偏门的那间偏殿,看着就有情况。
于是退回来,恭敬入内,近前观看,击节赞叹。
这间小小的东垛殿,檐下四根青石柱,四棱抹角,上端刻有金代承安四年(1199)的布施题记。石柱以减地和线刻的手法雕满了化生童子以及龙凤花草;图案之精美,技法之精纯,工艺之精致,直逼泽州冶底岱庙同题材作品的顶级水准,配得上你能想出来的最好的赞美的词语。
垛殿殿门的青石门框保存完整,同样布满了雕饰,可惜人为破坏,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但门楣上金代泰和八年(1208)的施造题记尚清晰可辨。
玉皇庙的主殿虽然已经重建了,但这间偏殿独独保留下来,冷眼瞅着你,印证着高都这个古镇的举世无双,不同凡响。
而这种级别的精工细作的古建筑,在这个浑身散发着独孤求败气质的镇子上,不过是区区市保而已。
5
所以,当我们向老乡打听到,镇子附近还有座破土地庙时,收拾起初始的怠慢,沿着错落的巷子摸过去,誓要向高都所有的古庙致敬!
凭着在山西摸爬滚打多年下来的嗅觉,我们在镇子边缘闻到了土地庙的气味。
不得不说,山西大地许多好庙外观都不咋地,但还是没有一座庙,外观之不起眼能到高都土地庙的地步。
就像一个国王,穿了一身乞丐服,躲在偏远的村子角落的柴草堆里睡大觉。
你专程来寻他,好容易走到面前,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种穿着格调,里面能有真材实料?
好在院子内黄花盛放,颇有可观,满目的花丛将我们引导到了这间原本应该是拜殿的砖房的后面,抬眼望见后殿檐下两朵美丽、硕大的斗拱。小建筑,大斗拱,俨然宋风!
这先抑后扬很刺激也很意外。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这则题记——
“开封向彦亭,洛阳严元珍,捕蝗宿此。崇宁癸未孟秋十有八日题。”
十多年来走遍山西,这是访古路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
土地庙本身极为常见,全国各地都有,本不稀奇。
我老家村子前面就有一间土地庙,小时候逢中元节祭祖之类的都要跟着奶奶去上香。地处经济社会发达的苏南地区尚且如此,何况他地。
高都这座土地庙也一样,太不起眼了,以至于连高都镇本地都没有人重视它,在高都旅游图上,压根就没有把土地庙标上去,直白的无视。
但是这行北宋题记,任谁都无法忽略。
崇宁癸未,听起来很陌生。但提到崇宁二年(1103),古建发烧友们一定耳熟能详,《营造法式》即在此年刊布。崇宁癸未正是崇宁二年。
崇宁二年,诸路蝗。
蝗灾在古代中国不是稀罕事,从夏商开始,中国便有蝗灾的记载。据《中国飞蝗生物学》一书统计,在近代以前中国的2000多年里,“大规模的蝗灾达到804次,平均3年发生一次”。
古早的时候,人们拿蝗虫没办法,闹蝗灾就看作是天象异变。
直到唐代姚崇首开“捕蝗”先例,以过人的胆识和宽广的胸襟,力排众议,坚持灭蝗政策,农业收获才得以大改观。
到了宋代,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蝗虫为害,伤食田苗,流行虽系於天灾,除荡亦系於民力”,开始大规模人为干预治理蝗灾。宋代朝廷就颁布过“除殄蝗虫种子法”、“捕蝗法”和 “诸州官捕蝗之罚”等。
米芾任雍丘县令时,就因为邻县蝗灾蔓延怪罪于他,而写下了致楚州长官书札《捕蝗帖》。
然而捕蝗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所以便有了这两位来自京师的专业捕蝗者,向彦亭,严元珍,俩人没有职衔,但姓名文雅,不像是市井之徒。
他们千里迢迢北渡黄河,经羊肠坂,翻太行山,“蝗虫日来复满野,府帖夜下还呼舟”,进入山西,人困马乏,留宿高都,“茅檐汲井洗尘土,野寺煮饼烧油葱。”
土地庙前,夜色如水,月华流瓦,兴许是睡不着,便起来刻下了这几行字。
至于睡不着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捕蝗任务的艰巨。
据《文献通考·物异考》:
徽宗崇宁元年夏,开封府界、京东、河北、淮南等路蝗。
二年,诸路蝗,令有司酺祭。
三年、四年,连岁大蝗,其飞蔽日,来自山东及府界,惟河北尤甚。
这两位不速之客正是来自于诸路蝗的崇宁二年,在土地庙,这个奉祀土地之神的庙堂内,他们推开小庙的大门,刻下这几行小字后便和衣而卧,从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
他们是相约结伴而来的吗?还是恰巧路上碰到了一起?
他们是以个人的名义作为捕蝗专家来的吗?还是代表了官方的“蝗虫防控中心”?
他们是因为守护土地而专门夜宿村野的土地庙的吗?为什么不是借宿在镇子中心更繁华、在宋代已经名声显赫的景德寺呢?
土地庙是奉祀土地的保护神;蝗灾来袭,捕蝗者出现在这里,成为了土地真正的保护神。
他们不仅保护了土地上的粮食,还顺便通过随手写的几个字把古庙创建的年代下限推到了北宋。
建筑无言,是历史和文化赋予了其生命力,使其变得愈发生动和有趣起来。
于是三次来高都,我总要来这里看一看,从最初的萋萋芳草,到如今的落架大修;从最初的无人知晓,到如今的晋级省保。
每次面对着这几行字,我都会想起900年前的那个深夜,两位捕蝗者赶路夜宿的情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不由得想起那句话: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于是这座小庙名垂乡间,其实它真正供奉的不是殿里浓妆艳抹的土地爷,而是青石柱上留名的真正的英雄,护佑一方平安的英雄。
为民请命者,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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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筱溪听泉
摄影|筱溪听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