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the Moon
The people were gone, but their shadows remained, forever.
人已逝去,阴影永存。
- Ray Bradbury
狛枝睁开双眼。
天顶没有摇曳,也没有如海水般覆盖而来。就像一个平凡不过平凡的清晨,他从睡眠中清醒。
「狛……狛枝君……」罪木的声音传来,狛枝坐在操作台上看她,而她只是在衣摆上绞着手指战战兢兢询问,「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记忆呢?」
狛枝眨了眨眼,似乎终于意识到那种难以名状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我碎掉了吗?」
罪木立刻一边道歉一边解释,「回、回来的时候虽然全都是碎片,但日向君有很好的收集起来,至少、至少是能够回收的部分全部。」她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真是太危险了,陷入沉睡已经有十年了哦,狛枝君是钻石,相匹配的材料实在稀少,身体一直都无法完全修复,是靠着日向君不停捡回来的宝石结晶才终于勉强让你恢复,请务必向日向君道谢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对狛枝君的事指手画脚,没有能让你更完美得恢复都是我的错!」
「罪木小姐……」狛枝正准备开口说自己这样的家伙根本配不上浪费石榴石治疗师的时间,却被一道骤然自巨大落地窗疾风般跃入的黑影打断。像一道划过空气的伤痕。对方颀长身体流淌着光斑,坚韧的额发自切割的锋利面折射出栗色,而伴随他一同涌入修复室的,是初雪的寒冷与湿润,以及植物被切碎时散发出的草汁的清新。
人影借由立柱施力跳跃,又在重力中下坠,落地时发出石材碰撞的沉重音色。
就在狛枝试图理解现状时,一贯畏首畏尾的罪木却一反常态鼓着脸指出,「日向君,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请不要从窗户出入治疗室!」
「啊抱歉抱歉!」被指名批评的人露出歉疚的表情,「找到了看起来会匹配狛枝的钻石素材所以稍微有点着急。」他边笑着道歉边小心翼翼取出一小块闪烁着强烈光芒的晶体,却在终于注意到室内的另一人时顿住了,湖绿色瞳孔在对上狛枝的视线那一刻波涛般闪烁起伏起来,像两颗剧烈碰撞燃烧的行星。明明只是平淡无奇的五官,却因表情与眼睛而异常鲜活。
那一刻,一如若干年前的某一刻。狛枝无法移开视线。宛如疯魔。他被一种无法解读的渴望包裹,试图把眼前的景象冻结进记忆。直到指尖痉挛试图触碰和攥紧,握住什么能给他安全。狛枝却不知自己究竟想要握住的是什么。
「真耀眼啊……」他不可自制地低声说。
像一声喘息。
而闻言的日向先是一怔,立刻露出为难的表情,挠着脸颊回应:「在说什么傻话呢?你才是那个光是存在就能靠折射给整间屋子换色的家伙吧?」
狛枝困惑地眯了眯眼,继而叹息,终于从操作台上起身活动着僵硬的四肢,片刻后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正等待他开口的对方。
「虽然很抱歉,看来是熟识的样子啊……」
狛枝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你是哪位?」
日向的表情停滞了,连同整个治疗室的空气一起。
有那一瞬,他几乎挣扎着向后退开。一个准备逃离的动作。
「狛、狛枝君?」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罪木充满惊恐的声音,「你还记得多少?」
狛枝克制住进一步观察日向反应的冲动,望向罪木道,「6次流星的来访,6个月亮的诞生,14个宝石生命体和莫诺美老师?」
「14个……」日向喃喃说,却并不是与任何人交流。他的目光骤然涣散,似乎越过狛枝,越过罪木,越过一切能够与不能被注视到的,停留在狛枝所无法触及的维度。
燃烧的行星。
沉默的海洋。
「日、日向君……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暂时的……」罪木又恢复了惯有的哭腔,「也许只是因为狛枝君他……」
「失去了关于我的一切记忆。」日向替她完成了那句话。以一种异常安静的镇定与接受。而他抬起的右手不着痕迹覆盖住左侧胸口,似乎在那里,在坚硬的皮肤与矿物下存在着更为重要的东西。活生生的会在黑暗中发出光芒的东西。
狛枝蹙额。
「日向君……」罪木安慰般启口,却立刻发现什么般惊慌喊道:「日向君!你的手已经裂开了,请不要再用力了!」
而似乎是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攥着钻石碎片的左手正迅速被龟裂覆盖的日向低头眨了眨眼,才缓缓松手。接着随意把碎片扔给罪木。他抱歉地说:「既然狛枝已经醒来了,碎片就交给罪木处理吧。」
「然后狛枝……」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仍旧维持着中立表情不温不火观察着一切的钻石说:「虽然想要跟你握手,但我现在这个状态估计也不太合适。」
他自嘲般挥了挥爬满裂痕的左手。
像被敲碎的冰。
「既然已经忘记了,就重新认识一次吧。初次见面,钻石的狛枝凪斗。我是日向创,原石的日向创。不是什么宝石,却是你的搭档。」
这样说着的日向,露出了非常、非常寂寞的笑容。
「这一次,希望你能够记住。」
* * *
那个傍晚狛枝昏昏沉沉回到寝室,他的苏醒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陷入沉睡的同伴恢复意识了。失去头部的花村。失去胸腔的十神。失去一侧身体的边谷山。每天都在失去着什么的所有人。每天都有人陷入也许永远也不会苏醒的沉睡。而这之中最糟糕的却是明明恢复意识却似乎失去了一切的狛枝凪斗。
总对事物有着针砭时弊见解的狛枝初次在面对未知时感到烦躁而不是期待。他觉得属于自己重要的一部分被遗留在过去里,被埋在冰下,被日向创藏在阴影里,而日向……日向却只是卑微无光的原石而已。
莫诺美老师在看到狛枝时欣慰地哭了起来。
狛枝微笑着安慰她后脚步没停得直奔寝室。
然后正面遇上一脸惊恐发作的左右田,饶是硬度为8的粉水晶,左右田似乎对狛枝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
「你你你……你怎么回来啦?!」武器技师几乎哭喊起来,他就住狛枝隔壁。
狛枝一脸怃然,「虽然我也不希望毫无价值的我污染左右田君的空间,但好歹这里也是我的寝室呢。」
左右田立刻露出极端微妙的表情,似乎是在斟酌着不该说出的话。而狛枝充满耐心地等待,他对闪耀着光芒的宝石们总充满耐心。
半晌左右田才打定主意般开口:「所以说啊,我知道你失去了关于日向的记忆,说实话我也觉得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还是别去招惹日向比较好,但日向他啊……他对恢复你这件事真的很努力。每天都往海滨之源跑,去找修复你的素材。连我给他重新制作的镰刀都没放在眼里,真失礼。」
狛枝挑了挑眉。
左右田继续下去,「可不管我怎么想,不管任何人怎么想,你曾经总黏着他是事实。在两百年前日向就同意和你就一起搬出去了也是事实。我说啊……就算醒来了,就算忘记了,至少要向他道谢啊。」
这样说着的左右田拉了拉兜帽,心虚般游移着眼神逃跑了。
狛枝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没有移动。
然后他打开房门回到两百年间都无人问津的世界,像穿过时间踏入一个落满灰尘毫无生气的坟茔。一间死亡之屋。
「……我回来了。」狛枝对它说。
没有人回答。
* * *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狛枝与日向间划开一条不可触碰的经纬线。
他和所有人搭讪,从他们那里听到关于日向创的事情。喜欢的东西,喜欢的颜色,害羞时的小动作。而当日向本人就在他面前时,狛枝沉默得如同一盏永久闭合的蚌。日向对待他的态度令狛枝痛苦,他不会断然拒绝,却也从不靠近。总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若即若离。而狛枝想要知道更多。
他想知道日向耳后是不是有一个细小的裂痕。想知道他度过的每个白天和傍晚。深夜会不会做梦。梦中的世界有没有月亮。
而狛枝曾经知晓过,却也许一生都不会再了解的是:这颗没有星星坠落的世界一丝不苟,拥有无法违抗的秩序和衡量这秩序的法则。它决定着谁在何时诞生,又在何时死亡;决定着裂开时碎片的数量,以及修复所需的时长;决定着他能记起的,抑或他不能的;决定着每次战斗后谁能活下来,谁不能。
很多时候,狛枝感到自己就要被吞噬了,因为当他看到日向时,左侧胸腔的位置会传来疼痛。而他不知原因。
「你退开。」战斗中日向会这样说,像陈述一个事实。他站在狛枝面前,挡在狛枝与踩着黑色云彩的月人之间。黑金色巨镰如同日向身体的延伸,是他的手臂,他的腿,他的眼睛。
可狛枝不想退开,他想和他站在一起。
日向自海岸线边际一跃而起,镰刀携着风压吹飞所有向他、向他们投射而来的金色锐器,继而他在空中扭动身体,以一种上下倒置的姿势挥舞镰刀收割了一批站在前排向他伸出双手的月人。
他看起来就像风,像与重力无关。
空气中的倒立者。
更多金色的箭矢向他袭来,骤雨般密集猛烈,日向维持着黑云上的着地点站定,巨大镰刀满月般抡圆,没有向后退开一步,他也没有回头。因为狛枝就在他所在的位置之下。金色的潮水澎湃而来,又在他们面前绕道而行。沉重再沉重得坠落在狛枝脚边的沙滩上,像从天而降的鱼,抑或每一个宝石人的诞生。
狛枝在垂眸间认出了几把武器是由黄水晶的索尼娅铸造而成。他们曾在很多年前失去她,又以如此讽刺的形式找回她。抑或她的一部分。
金色愈加汹涌,越来越多的锐器透过日向的防御擦过狛枝的衣摆、发梢、脸颊。而狛枝只是抬头望向漠然承受着本应双人分担的攻击的日向。对方的身体因各种程度的创伤爬满巨大丑陋的龟裂,左腿几乎破碎脱离,挥舞黑镰的双手却始终未曾颤抖。
即便无法看到日向的表情,狛枝凪斗却明白这就是原石日向创的战斗方式。没有前路。没有归途。
『在我沉睡的这十年间,他一直都是这样战斗的吗?』狛枝想。
然后他又想,『在我尚未沉睡前,他又是怎样战斗的呢?』
只有日向能用他的沉默伤害狛枝,比他用任何残酷的语言折磨自己都要深。
狛枝迈步向前走去。
日向等待着。
似乎在这数十年间,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待。因为他能够用来赢的,只有时间。
而此刻,他在等一个空隙,一个能够一举切割对面所有月人的时机,在那之前,只要不是完全破坏他就能够自我愈合,作为毫无特点的原石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材料的适应性。只要不是连内部都一并毁掉的伤势,日向几乎无需罪木的辅助就能依靠自身微生物与材料碎片复原。而哪怕是碎片缺损的场合,他也可以与任何修复材料匹配,做到高速高效的恢复。
最毫无价值的素材,却拥有最能够适应这世界的能力。
日向几乎在防御着月人逐渐密集攻势的同时苦笑出来,他想起狛枝。他总在最不合适的时机想起狛枝。每个夜晚,抑或当他转头望过去时。
而就在月人们死气腾腾的脸上慢慢浮现出诡异笑容时,日向因彻底断裂开来的左腿咋舌,又在次秒震惊地瞪大眼睛,却并不是因为自身失去平衡。
始终乖顺地停留在他身后的狛枝骤然跃出,迅猛而耀眼,刺透黑色的云层,像踩着空气。光斑在他闪烁的发间折射着,晃入日向眼中,烙进日向心底。他挥手以一种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用金色利器——索尼娅的碎片——切割月人首领的头部,像抹平一块墙面的凸起。
仍在理解现状的日向感到脚下黑云蓦地散去,自己则被重力拽住下落。那一刻狛枝自天空另一端望过来,沉默着,似乎在等待他伸出手。
日向没有伸出手。
狛枝也没有拉住他。
坠落的时间极短,而沉入海中对日向而言从不陌生,他在下沉中思考着这次恢复所需的时间。身边全然静寂的世界让他想要阖起双眼。继而另一个重物落水引起的泡沫遮盖了他的视野。下沉停止了,狛枝出现了。海水让他的头发剔透清澈,炫目且难以靠近。
『你才是过分耀眼啊……』日向想。
而一手揽着日向碎得乱七八糟的身体的狛枝只是在这水中低声开口:「日向君,太傲慢了哦。」
日向垂下眼睑,喃喃回答:「我只跟最好的学。」
* * *
狛枝半好奇半着迷地看着收集起自身碎片并开始原地修复的日向。
「真的完全不需要罪木小姐的帮忙吗?」
「只是这种程度的话还不需要。」日向漫不经心得把自己拼起来,先是手臂,再是身体,再是腿部,缝隙逐渐闭合,直至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还是缺少了一部分啊……估计已经找不回来了吧。」他自言自语着,随手抓起身边的泥土填补。
狛枝瞪大眼睛,立刻陷入了理解不能的状态。
「这种程度都可以做到吗,日向君?」
「啊啊……只是小部分的话。我对素材这种东西并不挑剔。」
「所以才在战斗时毫无保留吗?因为对自己这种作弊一样的特性引以为傲?」
「哈?」日向终于从自我修复的工序中分神看向狛枝,正迎上对方几近浑浊的瞳孔,盘旋着混乱的漩涡。
「难道不是吗?日向君那种不计耗损又拼命的战斗方式。」狛枝用指尖抵住下颚,看起来极桀骜,「哪怕是毫无价值的日向君,带着找到了证明自己的方法一样的虚像,也似乎可以独立战斗,但事实上不仍是无论在硬度还是材质上都毫无卖点的原石吗?这样的你……」
这样的你……
狛枝心底沉淀着黑色的液体。以一种呕吐般的方式点燃全然陌生的情绪,在他体最为角落的地方流淌开来。而最糟糕的是,狛枝无法为其命名。
但日向能。
「狛枝。」日向打断他,目光灼灼得逼视过来,「你是在生得什么气?又在闹什么别扭?」
狛枝顿住了。
我是在生得什么气?
又是在闹什么别扭?
日向又盯了他半晌,才像是确认到什么般垂下眼睑。看起来寂寞又悲伤,那是这里之外的另一个狛枝给他留下的伤痕。
「放心吧。」他说,声音沉寂再沉寂,「我不是为你而战的。」
而那句话在狛枝心底留下一个巨大的黑洞。
之后日向拒绝了狛枝回到大家所在的居住区的要求,而是指着不远处断崖的方向告诉他:「我能够回去的地方在那里。」继而他沉默了,一种执拗却温柔的沉默。他没有邀请狛枝,也没有拒绝他。因为那是狛枝的决定。
那一直都是狛枝的决定。
也一直是他生命里最简单的决定。
那就是阔别十年后狛枝再次踏入「狛枝」与日向的家所需要的唯一允许了。
温暖是他的第一感想。崖边宽阔的海噬穴里摆放着各种生活用品,有涂抹着乳色白泥的墙壁与能够在夜晚发出荧光的壁灯。堆放在桌上的书籍摊开着,还有不同颜色炭笔勾画过的痕迹。推到墙角的床由羽毛铺成,堆着厚厚一层。到处都充斥着熟稔的气息,却同时陌生得令狛枝眼底湿润。与死亡之屋截然相反的生命之屋。
日向一脸嫌弃地推开戳在门口感动不已的狛枝轻车熟路走进去,顺手把武器靠在墙上又把自己扔进羽毛里。
狛枝立刻条件反射抱怨起来,「日向君,至少清理一下你身上的泥……」
缩在羽毛里的日向只是挑起眉递给他一个微妙的眼神,「只有洁癖是你没忘的。」
狛枝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
那个晚上,狛枝抱膝坐在埋进羽毛里的日向身边,目光凝固在萤火跳跃的壁灯上。
「呐,日向君,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去呢?」狛枝问,却隐约认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日向在羽毛里翻了个身,发出海浪拂过沙滩的沙沙声,「因为现在,这里就是家。」
他这样说。
黎明来临时,狛枝听着日向均匀的呼吸声,缓缓握住他的手。冰冷而坚硬。他阖上眼睛,在苏醒后漫长的时间里初次感到久违的慵懒。
以及安全。
* * *
「我能坐在日向君旁边吗?」翌日清晨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清醒过来的狛枝在海边的悬崖上找到日向。膝盖蜷缩在胸口,再被双手环住,像完成一个漫不经心的拥抱。
「即使我说不能你也不会在意的吧?」日向游刃有余地应对,似乎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对话。
狛枝笑着承认,「确实呢。原石的日向君说的话并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价值。」
日向的肩膀紧绷起来。
狛枝屏息等待。
相较于还以颜色,日向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向后躺倒在草坪里。凝碧的草丝摇曳着。
「你啊,不必做这种事也可以的。」他几乎疲惫地开口。
狛枝眨眼,却并不是因为困惑。
「我知道你总在试探我的反应,我也知道你很清楚我知道。但你还是需要这么做。而也许……只是也许,我也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
因为恐惧。
因为眷恋。
因为渴望。
这次紧绷起肩线的是狛枝。
日向从侧躺着的位置望过来,瞳孔清澈再清澈,他皮肤上的日光是温暖的,身下的土壤湿润柔软,而狛枝只是看着他,就似乎能注意到这世界上一切事物,每一根草丝、每一片树叶、每一寸红土、以及没有星星的天空中的每一片云。他曾度过的每一天、踏过的每一步。
「抱歉啊,之前我一直在逃跑。但其实明明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狛枝比较不安吧?」
日向这样说着,再次露出那种寂寞再寂寞的笑容。
而狛枝很想反驳。他想说我并没有感到不安。想说我并不在意那些过去。想说我不认为日向君的反应对我来说具有任何意义。
但最终他只是发出一声被打败得轻哼,日向怎么倒草坪他就怎么倒。
半晌才抱怨般开口:「真不知道曾经的我为什么对身为原石的日向君那么执着。是看到了现在的我所看不到的光芒吗?」
日向恼火地捶了狛枝肩膀一拳,却立刻一脸崩溃地瞪着自己裂开的拳头。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他懒洋洋说。
* * *
冬季来临的时候,由于光线极端不足,宝石的活力很低,通常以冬眠度过。而冬季从不影响日向的行动,也从而成为不成文的规定,冬季时日向负责巡逻与打碎会嘎吱嘎吱发出声音影响大家冬眠的冰体。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有些事总亘古不管;日向在的场合通常都有狛枝。对此缩在(本应属于日向的那堆)羽毛里的狛枝表示他还没有准备好,并且永远也不会准备好。
日向只是白了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我走了。」
狛枝唧唧歪歪地爬出来。从羽毛里爬进雪里,留下歪歪扭扭的一条线,日向对此习以为常,只会偶尔在他歪得太远时提醒一声。
而在日向动作熟练地打碎一块又一块巨大的冰山时,狛枝想念他的睡眠。
直到任务结束踏雪而来的日向拎着狛枝的领子把他往回拖时,钻石才昏昏沉沉思考如果月人在这时出现的话,估计就真的只剩下奉献自己了。
然后他看着黑压压的天空抱怨起来,「日向君,再不出现在我视野里提供光芒的话,我就要睡过去了哦。」
「就算出现在你眼前我也没办法提供让你清醒的光吧。」日向轻车熟路地回答。
狛枝沉痛地叹息:「所以话说回来,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哎?」拖着累赘的日向脚下停了一瞬。
「明明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而这个世界以外就只剩下月亮。」狛枝手舞足蹈比划着。
「老实点。」被狛枝的动作牵动的日向拎着衣领晃了晃他,「你这家伙,从过去开始就总在问奇怪的问题啊。」
狛枝老实了,他眨着眼问:「这个对话曾经也发生过吗?」
「不。那时候你问的是:这片不会让任何人透过的坚固无比的地层下,究竟是什么?」
狛枝思索了半晌,轻声说:「那我得到答案了吗?」
日向只是垂下眼眸,加快了脚步。
* * *
每年总有一次,罪木会像鹰隼一样追踪到每一个宝石人,不由分说把他们拉回治疗室进行检查。分析记录每一个裂痕,询问他们的身体状况。这段时间里向来最配合的日向通常都是最后一个才能被找到。他不喜欢罪木的问题。
「日向君,记忆的状况怎么样?」她会这样问。
「没问题。就算失去碎片,我的记忆也很完整。」他会这样回答。
「日向君和武器的协调度呢?」她还会这样问。
「也很契合。倒是狛枝那家伙,越来越不上手了啊,他的新武器。」他还会这样回答。
然后就轮到更加艰难的部分。
「日向君曾尝试和住在身体里的宝石沟通过吗?」罪木问。
日向创是原石,包裹着宝石出生。他的身体里居住着另一个人。拥有自己的名字和人格,却仍旧是日向创的一部分的另一个人。
而每逢这时,日向总沉默着从操作台上抬手覆盖在面部,冰冷又冷冰。除了姓名外他对身体里的居住者一无所知,也不曾和神座对话,因为从没有这样的需要。因为神座是他的一部分。有些事是日向无法做到的,就像同自己的一部分说话,对他的手臂、头发,抑或心脏说话。
罪木默默用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传播着。
* * *
一周后,他们失去了罪木。
* * *
当狛枝找到日向时,他正一个人闷在正厅。从耷拉着的发顶就能看出情绪。狛枝抓了抓后颈走过去靠在他背后坐下。钻石君的整个右手都感觉像是靠意志力粘合着,而日向颈部的裂痕还没有完全恢复,被他这么一靠裂得更严重了。
「去去去。」日向抓起散落在地上的碎石反手砸过去,「别烦我。」
狛枝讪笑了一声,开口时却很轻:「听说被带去月亮的大家都被制作成了装饰品。到那种程度的话,即便是我们也没办法复原了吧?」
日向沉默了很久才启口,却并不是回答狛枝的疑问。
「只是有时候,狛枝,我很羡慕他们。」
狛枝眨了眨眼,然后又眨了眨,半晌终于叹出一口气,「如果是日向君的话,肯定会因为材质太劣等而被放置吧?」
「你这家伙……」
「所以日向君哪怕去了月亮也还有机会复原的,对吧?」
「狛枝……」
「如果是我的场合,希望能够被制作成吊灯之类的装饰。」
「所以说为什么是吊灯啊?而且变成吊灯的话……」日向突然顿住了,像乐谱上骤然失音的旋律,「变成吊灯的话,狛枝不是就『死掉』了吗?」
「恩……」狛枝思索了片刻,「但是我就可以从各种意义上变成耀眼的光芒了。而那时……」
「那时?」
「那时我希望日向君能够找到我。」狛枝说。
日向艰难地扭头看他,在注意到对方脸上认真的表情时反而苦笑起来,「就凭你这个刺目的程度,我也肯定能第一时间找到你。」
「那就真的太好了。」狛枝露出一个陌生而安心的笑容。一个古早时期狛枝时常露出的表情。
日向挠了挠脸颊别开视线,「如果是我『死掉』的话……」
狛枝立刻打断他,「莫诺美能够『复活』你吗?」
「……也许吧。」
狛枝沉默了。
「你会想要『复活』我吗?」
日向低声问。
无数次无数次。
「不。」狛枝在阴影中摇头,发梢扫过日向的颈部。「因为那并不是日向君的愿望。」
日向几乎为此嗤笑出声。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在意我的愿望了呢?开口时却是先前被打断的话题,「所以说,如果是我『死掉』的话。」
「日向君,」狛枝异常严肃得再次打断他,目光锐利,发间流淌出耀眼的霞光,日向永远都无法明白他自由控制自己折光度的原理,狛枝却抬起右手强迫日向对上自己的双眼,「请不要说那么可怕的话,我会被吓碎的。」
「那是怎样奇怪的碎法啊?!」
「是原石的日向君无法理解的碎法哦。」
狛枝的右臂应声而碎,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看,碎了。」
日向一副用光了本年san值的表情翻着眼睛起身大步走开,边跺脚边嘟囔着无法沟通的钻石。而失去背后依靠的狛枝则毫无形象得倒在地板上,砸出巨大的裂缝,右手碎在一旁。已经没有人会带着哭腔边道歉边要求他修复地面了。
狛枝就着横躺的位置望向日向离去的背影,看他走向逐渐被火红色晚霞披满的世界,眼神清澈而温柔。
「不管日向君变成怎样,无论经历多少时间,一百年,数百年,被打碎一次,数百次,我都一定会去找到日向君的。」
狛枝凪斗轻声说。
一个誓言。
* * *
有时候,真的只是有时候。日向会有一种预兆。有些事情会发生,就像有些事情能够被遗忘,有些不能。而上一次他有这种感受时,狛枝陷入了为期十年的沉睡。
那是有生以来初次,日向创感受到悔恨。像盘踞的阴影,蜷缩在他锁骨深深凹陷的位置。
而这一次。
这一次……
支离破碎的狛枝倒在他身后,日向不会挪动一步。这次轮到的是他。
闪烁着黑水的云朵几乎占据了半片天空,金色的月人与他们金色的武器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而始终在失去的宝石人几乎毫无招架之力,终里和二大的最强战力组合负责居住区,海滩则属于日向与狛枝。仍旧无法得心应手活用武器的狛枝很快就在密集的攻势下加入了碎成一团的罹难组。
日向则几乎是苦笑着坚信自己很快就会加入他。当锋锐的箭矢逐渐将他粉碎剥离时,日向感到平静。
他又想到狛枝了。
想到他们初遇在一个异常寒冷、没有光的凛冬,日向坐在冰雪结晶的断罪者之上,看着狛枝自海滨之源的冰壁上缓慢析出。那么纤细脆弱,却如此耀眼。
彼时日向已经在长年累月的战斗中碎裂过,拼合过,再次碎裂,再次被拼合,度过了漫长与无限的时间,以至于早已不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战,又会战到何时。
意识到的时候,日向脚下的道路愈渐狭窄,同伴们在物理层面上分崩离析,而哪怕是赐予他们姓名的存在——总泪眼朦胧的莫诺美老师——都似乎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生物。
很多次,他渴望着一个解脱。
一个彻底碎裂的理由。
一个被完全剥离的理由。
也是在那时,日向捡到了狛枝。
身为钻石般耀眼无比的狛枝裹在日向围住他的白色披风里,似乎就会那样融化进漫天大雪。光照的稀缺让他昏昏欲睡,而那时他甚至还没有狛枝这个名字。却在看到日向的那一刻瞪大双眼,瞳孔中流淌着七彩色泽。
「真耀眼啊。」
他这么说。
日向从不知晓那时狛枝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却因为对方获得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获得了拯救。
然后。
然后狛枝就寸步不离得粘着日向。
「为什么你要跟着我啊?」日向无数次没好气地问道。
得到的却始终都是敷衍的作答,「因为我想要看到沉睡在日向君体内的耀眼光芒啊!」狛枝这样说。
不啻一个预兆。
对日向而言,狛枝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家伙,总会说莫名其妙的话,抑或提出无人作答的问题。
「逃入海中的人类,分解为血肉、骨骼,和灵魂。自血肉中诞生出拥有人类外形却会腐朽的安多米拉比利时种族,从骨骼中诞生并回归大地的宝石种族,以及由灵魂中诞生渴望往生超度的月人。」狛枝单手撑着下颚翻阅着博物记。
「呐,日向君,你认为仅仅是『骨』的我们,『死亡』后会去往哪里呢?」
坐在他旁边晒太阳的日向正昏昏欲睡。
狛枝兀自接了下去,「『死亡』这种事,对我们来说,也许是不存在的吧……」他缓缓屈膝,双手环住膝盖,「哪怕碎裂也能够在一定程度的回收后重新拼回,永恒的时间,永恒的生命,永恒的战斗,这样的我们,也能算是『活着』吗?」
日向抓了抓脑袋露出烦恼的表情,「就算你这么说,能够像现在这样和狛枝交谈,我认为就是我们都还活着的证明哦。」
狛枝眨了眨眼,诧异地抬头望过来。
「虽然不确定『死亡』的定义,但我们是从海滨之源诞生的吧?」日向在阳光中舒适得眯了眯眼睛。
狛枝如同背诵教科书般回应,「古代生物在海中腐朽化作的无机物,掩埋在地底长达数亿年后所诞生的……个体。」
日向颔首,却并没有继续,他知道狛枝还没有说完。
「这片不会让任何人透过的坚固无比的地层下,究竟是什么呢?」
思索片刻后,日向才淡淡回答:「既然自地底诞生,那么死后,也一定会回到地底吧……所以大概是死者的居住地?」
「真是敷衍的作答啊。」狛枝失望般叹息,「不过既然是原石的日向君,我也不该有过多期待。」
「是原石真对不起啊?!」
从古早时期开始,狛枝就总以原石为话题切入点了。却从不曾抱有任何恶意。
一直到他碎裂。
那时是他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挡在碎裂的日向与月亮之间,没有退却,也没有挪开。狛枝跪坐在地上,满布裂痕的双手捧着日向的脸,背后是将整片天空染得璀璨的流矢。钻石的头发流转着色彩,眼神清澈温柔。
「如果这就是最后了,我想要把这个留下来。也许是我能够留给日向君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礼物。」狛枝说着,将自己的碎片以一种缓慢而轻柔的方式推入日向的胸口。活生生的会在黑暗中发出光芒的东西。
然后他满足地微笑了。
「而如果我还能够醒来。哪怕也许会忘记日向君,不管多少次,每一次,我都一定会重新爱上日向君的哦。我这样坚信着。」
狛枝这样说。
* * *
狛枝的悲鸣自远处传来,他的声音分成两部分;过去的狛枝与未来的狛枝,像从宝石表面揭开的皮肤。
而日向没有回头,抵挡在两人身前的黑镰上裂出可怕的缺口。
原石露出苦恼的表情:「啊啊……又要被左右田说教了吧。」
他在一片混乱的巨响中抬手捂住右侧胸腔,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这一次,不要再忘记了啊……」
日向想告诉狛枝。在他已经没有的时间里。
日向创诞生的唯一意义就是被剥离。
从未被期待。
从未拥有价值。
却因为你的虚妄论而得救的我。
在诞生后能够遇到你。
我很感激。
你的碎片。
我的希望。
希望可以还给你。
然后日向终于回过头,以自己仅存的那部分向狛枝露出笑容,低喃了一句话。
在那之后。
自日向创被完全剥离的残骸中,缓缓起身的黑色身影拥有钢铁般坚硬的长发,以及一双猩红猩红,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
那就是狛枝凪斗失去意识前,所看到的全部了。
* * *
狛枝睁开双眼。
天顶没有摇曳,也没有如海水般覆盖而来。就像一个平凡不过平凡的清晨,他从睡眠中清醒。
然后恐惧包裹他。
狛枝几乎是从治疗室的操作台上边滚边摔着下来,暂时顶替罪木职能的左右田发出一声像是被人掐住咽喉的制止。
「喂!你还完全不能乱动啊,会再碎掉的!」
狛枝几乎嗤笑出声。
从什么时候起他曾畏惧过破碎了?
可真正令狛枝停止一切动作的却是自房间另一端传来的、毫无机制的告诫:「你并没有恢复到可以自由行动的程度,狛枝凪斗。」
「日向……君……」狛枝眨了眨眼。
「神座出流。」『日向』纠正他,「那是我的名字,我是黑金刚石,也是日向创的一部分。」
「黑金刚石……」狛枝轻声重复着,然后近乎自虐般嘲讽道,「『沉睡在日向君体内的耀眼光芒?』」
神座没有回应。
倒是左右田先插嘴说:「狛枝,你的左手已经找不回来了。可能是和日向……一起被月人带走了。所以……」
「请给我合金。」狛枝打断他,那是一个完全无需思考,甚至不必被问出的问题。
「……有契合度风险的哦。」左右田挠了挠头,并没有拒绝。
「请给我合金。」狛枝再次要求。
粉水晶叹息了,立刻拿出装备满足他的要求,也让自己在这片窒息压抑中忙碌起来。
狛枝将视线转回一言不发的神座,后者仅是抬手取出一块钻石碎片递给他。
那一刻,狛枝几乎看到带着小心翼翼的表情从怀里取出碎片的日向。只是这一次,神座的表情中立冰冷。
「我判断这是曾经属于你的碎片,虽然它一直留在日向体内,却直到最后也没有被同化为素材。而在他最初也是最后与我交流时,表露出想要把这个还给你的意愿,狛枝凪斗。」神座说。
狛枝垂眸接过它。冰冷冰冷,映出他毫无神采与光泽的双眼。
「我会恢复过去的记忆吗?」
他的声音平静再平静,左右田却听出了恳求。
而抢在他善意的安抚之前的,是神座毫无起伏的声音,「拿回碎片并不保证你能找回失去的记忆。」
左右田急忙补充:「可是罪木曾经说过,记忆的失去本身并没有规律,也有人因为失去碎片时所处的情境太过特殊而必须经历同样的事才能想起来。」
狛枝只是无声得将碎片递给他,示意合金安装完成后自己就准备好回收碎片了。
而整个过程似乎只用了一瞬,步骤是这样的:狛枝的胸腔被打开,碎片被放入,狛枝的胸腔被合拢。
狛枝全程一动不动。
「……想起什么了吗?」结束后半晌,左右田终于战战兢兢开口。
狛枝只是从操作台上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没有留给左右田或神座一眼。
* * *
那个晚上狛枝回到生命之屋。
震怒充满他的心,像自海底传来的敲击冰面的声音。幽灵的声音。它在狛枝身体里翻滚,让他说不出话,让他脚步沉重,让他双眼蒙上翳障。再也没有能够因他来自后方的拥抱发出吃惊喘息的人了,再也没有深夜无眠的交谈了,再也没有黎明到来时仍旧交握的手掌了。
狛枝的嗓子里冲出破碎而意味不明的咆哮,眼睛里流出咸水。合金与手臂衔接的位置传来灼烧般痛楚,像是咕噜咕噜翻滚着泡沫。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狛枝的生命中充斥着漫长幽暗的寂静,粘腻的、海藻般沉重的空旷房间,以及随之而来的钢铁般尖锐的歇斯底里。
他没有想起任何事。
* * *
当狛枝凪斗再次走出来时。
神座出流等着他。
「你是来阻止我的?」狛枝问。
「不。」神座回答。
「你是来帮我的?」狛枝又问。
「不。」这一次神座的口吻似乎带上一丝迟疑,「我被日向创拜托了,要守护这里。」
「恩。」狛枝颔首。
然后他又说:「你恨我吗?」恨这个把日向君从你身边夺走的我。
神座沉默了,然后才慢慢回答:「我并不存在那种感情。」
「是吗……」狛枝轻声道。
然后他上前拥抱了神座,对日向的一部分说:「我出发了。」
神座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应狛枝的拥抱。因为他知道那并不属于自己。
* * *
狛枝的计划异常简单易行。他等待月人的到来,然后自愿被他们带走。
它的执行也同样轻松。
只是当狛枝被打碎时,画面涌入他的大脑。
来自远古的记忆。
「另一个狛枝」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牵着日向不情不愿的手,踏过铺满青色的草坪,淌过潮汐潮落的海滩,脚下是腥鲜的红土,耳边是鼓吹而过的风,来到他准备多时的「新家」前;记得那时日向突然转过头露出的难以置信却兴奋的表情;记得他以一种缓慢而温柔的姿势把对方揽进怀里在日向耳边低喃:『现在,这里就是家。』
他也记得一场毫无意义得冗长却似乎又意义深重的对话。记得自己问:『我们为什么会有名字呢?』日向只是从靠着狛枝的位置耸肩,『因为莫诺美老师的一时兴起吧。』记得他不置可否地追问:『日向君认为我们和人类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除了人类的不可再生性。』而日向只是歪了歪头望过来,反问道:『狛枝,你想成为人类吗?』记得自己怔怔地眨眼,『为什么日向君会这么问?』日向咬了咬嘴唇说:『我记得人类具备更加丰沛的感情和机能,眼睛会在悲伤得哭出来时流下咸水。狛枝会希望拥有那些吗?』而那时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呢?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悲伤得眼中流出咸水,一定,只会是为了日向君吧。』
他还记得初遇日向的夜晚,朔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咯吱作响的冰体。而日向站在那风中向他伸出手,身后是断崖,崖后是覆盖住整个天宇般巨大的月亮。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狛枝突然意识到,他想不起日向的理由原来只是这样简单的事而已。
最初就记住的事情,遗忘时,也一定是最先的。
* * *
而那之后。
来到月亮后的记忆对狛枝来说极端模糊,他有印象驱使着合金覆盖了全身,滚烫滚烫,似乎被金属切割溶解的并不只是月人。还有自身。
直到一只自称黑白熊,看起来荒唐至极的布熊一边抱怨着月人的伤亡惨重一边坏笑着解释一切:月人的目的,宝石人的归宿。
「唔噗噗,材质良好的宝石都被本熊亲自精心打磨制作成了装饰品啦!」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狛枝想。
而他不知道的是……
「至于材质不好无法配得上本熊美丽肌肤的素材,都被磨碎成细砂,撒在了月亮表面专门用来惹哭我不中用的妹妹啦咩哈哈哈哈!」
狛枝的合金震碎了它前一刻站立的位置。
黑白熊却无损出现在狛枝身边,开口时语气里流淌着恶意,「唔噗噗,鉴于你是第一个自愿登月的宝石,本熊会网开一面放你回去的,感恩戴德得接受吧!况且……」
它语锋一转,几乎恶毒地补充:「用不上本熊的超级研磨机,你都已经碎得比这些砂还细了吧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狛枝感到自己在合金的吞噬中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旷日持久的梦。
梦境是温暖的。海水泛着光辉,像被打碎的月亮。
那里有鱼。
有天空。
有漂浮的泡沫和坠入海洋的日向创。
* * *
狛枝站在荒芜的星球之上。
银发漂浮着。
眼底翻滚着不完全燃烧的火焰。
手中攥着砂砾。
掌心灼烧着。
他轻声说:「呐,日向君。我遵守约定找到你了哦。」
再一次。
一如从今以后的每一次每一次。
没有人回答。
* * *
狛枝抬起左手,合金侵蚀着他。
但那并不重要。
他缓缓用那只手覆盖在左侧胸膛心脏所在的位置,他的碎片,日向的碎片。日向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金色中回望狛枝时最后的话语烙在那里。烙在狛枝心底。
『不要哭。你知道我在哪里。』
可我并不知道。
狛枝想。
他也没有哭。
FIN
写在后面:
其实只是想要写原石日向君和钻石狛枝君的故事而已,最后几乎以片段灭文结束了。没有能让日向君回来真的很抱歉!(土下座)
神座君虽然是日向君的一部分,在本文中却是完全独立存在的个体。
而我想要表述的,其实是不管碎裂多少次,失去记忆多少次,狛枝都还是狛枝,一定会找到日向君并且爱上他的!(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