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瞎了,很突然,那天他觉得眼睛有些干涩,揉了揉,不停地流眼泪,本以为是没休息好,哪知到夜里眼前先像是罩着水雾,紧接着便一黑,见到的最后一种颜色是陈芸惊呼着伸过来的黄褐色手臂,隔着水雾,像是晕开了。

沈复早前近视,做过激光手术,作为激光手术的第一批使用者,不幸成为那万分之一失败概率中的分子。医生说,事情很遗憾,但你得咬着牙去接受,也许很快就能等到眼角膜。沈复听进去了,但此刻的他无暇考虑接不接受这一问题,他得考虑工作怎么办?父母怎么办?还有新婚的妻子陈芸怎么办?一夜之间他从一个顶梁柱变成一个负担。但沈复没想到自杀。

沈复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也是一个很有代入感的人,看《神话》的时候,赵高吃了七天蛋黄后被拉去阉了,他就心想,万一我是这赵高,我宁愿去自杀,也不愿做个阉人。看到同事家那患老年痴呆的老人,他也心想,倘若有一天我变成这样,我干脆死了算了。总之,在沈复的胡思乱想里,死就像退出游戏,死了就可以重新开一局新游戏,所以他想象的故事里倘若遭遇了不幸,必是自杀的结局。但当巨大的不幸真正来临时,沈复的脑子里一丝自杀的念头也未曾出现。

我不能做个废人,沈复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想。他已经看不见了,眼睛缠着纱布,其实本大可不必,只是这纱布带来的束缚感能让沈复保持清醒,否则一片黑,只会让他想睡觉。我不能做个废人,沈复在心里一次次重复。盲人可以做什么?作家?反正他一直妄想自己做一个作家,而且也自诩有几分才气,但怎么写稿呢?写了稿子又找谁来录入电脑,又如何删改呢?总不能让陈芸天天在自己身边做这些吧,毕竟在自己脱离废人之前,还得倚仗陈芸养他。除了写作,自己能做的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不需要眼睛?音乐?可是自己五音不全。吉他倒是弹得不错,但短时间也很难达到盲弹那些复杂曲子的水平。不!沈复甩甩脑袋,我还可以练,不能这样干耗着。沈复做事情之前总会瞻前顾后,制定n个计划,显得优柔寡断,但好的地方在于,在想出更好的方法之前,他会按着最初的计划先做着,免得空荡的心无处着落。

沈复很心急,觉得眼前黑着的每一秒都在吞噬着他的生活,他要赶在这黑暗将他原本幸福的生活完全吞噬之前打开另外一扇门。所以在他听到陈芸的脚步声后就迫不及待地低声呼唤陈芸:“亲爱的?”陈芸诧异沈复的语气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份失落和痛苦,有些急迫紧张。“在呢,现在是白天,你可以大声点讲话的。”

“眼前是黑着的,就习惯性的讲很小声了,亲爱的,你能不能把我的吉他带过来?或者我们现在就出院吧,我这待在医院也无济于事。”

“别这么说,再让医生看看吧,吉他我一会就让爸爸带过来,没事的亲爱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没事的。”陈芸坐在沈复旁边,抱着沈复的头,轻轻抚摸他眼睛上的纱布。

沈复鼻子一酸,强忍住眼泪,反手抱住陈芸:“没事,我没有那么脆弱,会好的。”

不用眼睛弹吉他倒是没啥问题,问题在于沈复只能翻来覆去练那些记着谱的曲子,而沈复也没怎么认真去学乐理,自己凭曲子扒不出来谱子。一开始他就只能狂练岸部真明的曲子,毕竟是偶像,谱子记得也比较多。沈复是真的苦练,左手指尖都完全失去了知觉。陈芸不明所以,只以为他在寻求精神的寄托,也挺欢喜沈复能这么快转移了悲伤。陈芸是个好妻子,她很爱沈复,爱到可以一起承受这份不幸。当真正的不幸降临时,才知道要一起承受这样的不幸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的不是海誓山盟,是那份真真正正的爱。

沈复不分日夜地练,没有谱子就听教学视频,一遍一遍的循环,让陈芸上班之前打开,然后听一天,桌上放着水和食物。偶尔沈复爸妈过来,便会埋怨几句,然后给沈复做饭,沈复每一次都会先声明并不是陈芸想这么做的,是自己要求陈芸这么安排自己的。沈复爸妈倒是从来没有埋怨过陈芸半句,他们也是明事理的人。

三年的时间在日日夜夜的吉他声中很快过去,沈复和陈芸有了一个一岁半的儿子,沈复已经能抹黑用微波炉给儿子热奶,换尿布,每天除了练琴就是照顾儿子。当他流畅演奏完《花水木》这首曲子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去试试了,试着做一个不那么废的人。于是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陈芸,陈芸自然很是赞同,很是支持,第二天便拉上音响和设备,把沈复带到市区最大的购物广场门口。十二月的风呼呼的挂着脸,沈复觉得外套会影响自己的动作,不顾陈芸的阻止,脱去外套,只穿着内衣和一件棉衣,在瑟瑟的风中第一次演出。

第一次的演出很成功,至少陈芸是这样觉得的,她很兴奋地告诉沈复演出两个小时居然收到了一百来块。“亲爱的,你太棒了。”

“你真是脑残粉,才一百块,就把你高兴成这样,走吧,好冷,别感冒了。”

“我就是你的脑残粉,一直都是。”

第一次以后沈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做个废人了,他要做的更多,每一次演出都让陈芸忙上忙下可不行,于是他找了早些年认识的一个琴行教吉他的老师,决定和他合作,虽然本来就没多少钱,还得给出去一半,但能赚一块钱都会让沈复觉得自己是有用的人,都会让他感觉可以减少陈芸脸上的一滴汗水。沈复乐此不疲。陈芸囿于沈复的坚持,也就随他了。一开始是一周出去一趟,到后来是一周两趟,再后来沈复甚至想天天出去。北方的冬天格外的长,每次沈复回来双手都是暗红色的,不敢让陈芸看到,沈复在归途中便会使劲搓手,一直搓一直搓。

“亲爱的,你不要出去了,我能养活你,真的,我工资很高的,最近公司又涨工资了,我已经是主管了,亲爱的你这样太辛苦了。”

“没事,你看我这个月都快挣了一千块,一千块可不是小数目啊。”

“以前你每次给我买衣服都得四五百啦,一千块没多少啦,没关系的。”

“不一样,以前我赚的多啊。”

看着沈复暗淡下来的表情,陈芸也不忍再多说。

沈复感觉似乎有那么一扇门即将为他打开,他正沿着正确的路走向那扇门。

“亲爱的,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天,陈芸很开心地跑来找沈复。“市区的那个文化艺术中心邀请你去表演。好棒啊,那么大的舞台。一定超级帅。”

沈复很诧异,随后一阵欣喜,马上问道:“有没有报酬。演出费。”

陈芸滞了一下,然后马上说道:“当然有啦。”

沈复握紧拳头,脸上的潮红出卖了他内心的兴奋。

据陈芸说这是文化艺术中心举办的演奏会,听闻沈复的故事,便特邀他出场弹两首曲子,一首曲子付三百块演出费。

“这演奏会什么时候有的?”

“现在举办的是第一次,刚刚开始举办。”

“那以后还会有吗?”沈复着急地问。

“有。”陈芸很肯定地说,“以后每个月都有,亲爱的这次一定会让他们喜欢上你,以后你就可以每个月都去那里表演,就不用出去到处表演啦,在家好好准备就好了,现在只是两首曲子,以后肯定会让你弹更多的,亲爱的那么棒。”

“恩。”沈复深情地抱住陈芸,“亲爱的,辛苦你了,我会让你不再那么累的。”

“我不累,真的。”

“恩。”沈复此刻只想一直抱着陈芸,一直一直这样抱着。

沈复的生活终于步入了正轨,那一次文化艺术中心的演出虽然有些紧张,但负责人对沈复赞不绝口,沈复瞎了有五年了,儿子都三岁半了,凌乱的生活终于有了久违的节奏感,一个月一次的演奏会就像是沈复的福星,沈复打开的那扇门,沈复总是会早早在陈芸的陪同下,来到舞台先彩排一遍,然后和陈芸两人静静的待在后面的一个小屋子里,直到陈芸和他说时间到了,沈复便抱着吉他,让陈芸牵着,走到舞台中央,听着如雷的掌声,熟练的摸索插头,接上音响,演奏一首首曲子,有时候是两首,有时候是三首,有时候甚至能演奏四首,每次陈芸告诉沈复这个月能有四首曲子,沈复便高兴得让儿子领着去楼下的超市买上两瓶啤酒。演出结束后,陈芸便领着沈复下台,再次享受如雷的掌声。可惜陈芸每次都得领着沈复赶回家做饭,除了第一次沈复在现场听完整场演奏会,其余时间都不得不陪着陈芸去市场买菜然后帮忙做饭,不过这种轻松的下午时光,带着那样的好心情,让沈复很是喜欢。

沈复握着陈芸的手,慢慢的走上舞台,这一次主办方居然给了他一次个人表演的机会,足足五首曲子,这已经快变成了沈复的演奏会了。此时的沈复已不再有第一次那样的紧张,如雷的掌声也能坦然面对。他接上音响,第一首他要弹那首最拿手的《花水木》,轻轻的扫过六根弦,调了调音,第一声吉他声传出,沈复感觉到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雀跃,他视乎能感受到陈芸在舞台一边注视着他的目光,那样柔和的目光,那么美的场景。《花水木》的高潮来临,像所有的情绪一下子撒开,沈复完全进入了吉他里面,像是变成了琴里面的一根弦,一团震荡的空气、一个小品丝、一块木板、一个音符。

“嘣!”

霎时手指的剧痛让一切想象瞬时粉碎,伊~~音响也像是受到了惊吓,发出刺耳的噪音。沈复甚至听到陈芸的一声惊呼。

弦断了。全场一片寂静,太静了,仿佛身处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甚至听不到一个呼吸声。好安静,好安静,怎么会这么安静。沈复怔怔的坐在舞台中央。

忽然一阵如雷的掌声,怎么会还有掌声,掌声突然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电流声,是刺耳的噪音,是沈复儿子的哭声,那心急的哭声:“妈妈,电脑坏了,电脑坏了,播放不了。”

轰。

沈复像是挨了一枪,站起身,吉他滚动着砸在地上。陈芸抱着沈复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沈复只能从自己的手感受到陈芸身体的颤抖。生气?悲哀?讽刺?心酸?愧疚。

“其实有你一个观众就够了。”

空荡荡的场馆里,两人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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