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想跟天湖打交道。”
“我是不想的啦。”江帆学着港片腔调拖长了声音,“但是跑马圈地的时候,哪可能把一块沃土拱手让人,捏着鼻子也得吃下来啊。”
他故作搞笑,但两人都没有笑。沉默持续了一小会,“几年了?”周文豫忽然问。
“8……9年了?”
“那你当时不走,现在至少也是个总监了。”周文豫站起来,背过身去收拾盒饭的包装纸。他的表情却被面前的玻璃墙忠实地映了出来,落在江帆的眼中。
“我4年前就当上了总监,现在已经是总裁了。”江帆满不在乎地答道,“别擅自降我职位啊CEO同志。”他停了一会儿,没听到周文豫出声,就朝他肩膀上搡了一把:“你还耿耿于怀呢?后来走的人那么多,徐广彬不也就多待了一两年而已?且不说那鬼公司留不住人,大家本来也就是要各奔前程的,人要是待在大公司里不走出来,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反正一点都不后悔。”
“那你现在去谈单子还行吗?你当时把行政部门上下得罪了个遍。”周文豫拍了拍他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如果我没记错,现在天湖的CAO(首席行政官)就是当年那个HR主管吧?”
他还能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在劳动力市场拐角摊位上拉住他的年轻姑娘的模样。她个子小小的,有着一张既谈不上漂亮又谈不上难看、因而难以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圆脸,天气闷热,场馆内部人多嘈杂,空气流通不畅,像个巨大的蒸笼,她的脸上泛着一层油光,用带着方言味道的蹩脚英语向人解释Business Development,承诺互联网行业前景远大,并不断试图用“包吃住”的条件挽留每一个前来询问的年轻人。
后来周文豫偶尔会去找她。找HR无非三件事:招人、炒人、算工资。再后来天湖的HR部门扩充到了二十多个人,招人炒人和算工资的部门分割开来,安排在不同的办公室里,周文豫见到她的次数就又少了一半。模糊的印象里,她随着天湖的不断壮大而逐渐胖了起来,妆也越化越浓,至于看起来仿佛长高了一些,大抵是鞋跟造成的错觉。
“她早都不记得我了。当时一下子走了上千号人,我的名字又那么烂大街。”江帆呵呵笑了半声,“而且我有我的门路,用不着跟她打太多交道。”
“需要我出面吗?”周文豫问。
“我还以为你也不会再想跟天湖打交道。”江帆原话奉还。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千亿市值的集团,一点点边角料资源对初创小公司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
江帆陡然停下了手里忙活的事情,转过头盯着他:“你认真的?”
“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
他们对视了片刻,周文豫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如常。江帆蹙着眉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话在出口之前就拧成了结。“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不甘心又无可奈何似的,“我有时候真是觉得,只有你这种人才适合从商,我不行,我就适合去当个程序狗,做完了需求去吃顿麦当劳,薯条可乐都加大,然后回家倒头就睡。”
“所以还是后悔了?”周文豫挑起了一侧的眉毛。
“没有。”江帆摇了摇头,“虽然我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但肯定不在回头看的方向上。——这话也是你说的,就那回,吃完了散伙饭之后。”
“我还说过那么有哲理的话呢?”
周文豫笑笑。这不是一个真正的问句,他其实记得很清楚,甚至能记得那天饭桌上的菜色:一个火锅,鸳鸯锅底,红汤上泛着黄澄澄的油花,白汤里翻滚着绿色的菜叶。他的团队来自五湖四海,吃辣不吃辣的基本对半开。在他的记忆里那也不是一场散伙饭,它固然是某一个时代的句号,但更像是另一个阶段的开端。
那是九年之前的秋天,国庆长假刚一回来,天湖外贸科技有限公司的大楼门口就把招牌换成了天湖集团。换牌子是个火种,一烧就烧起一片。没过多久,公司就开始大刀阔斧地调整部门和业务线,各个部门分分合合,基层员工几乎人人备着个大纸箱子,随时准备收拾杂物搬工位。部门Leader更是走马灯似地换,有时候空降一个主管,团队的人都还叫不全名字,就忽然又被一纸调令遣去了别处。
动荡不安的时候,流言总是更有滋长的土壤。“要上A股了!”“据说发股票,人人有份,按入职年限和职级来。”“只有一半人能拿到,跟上半年的KPI考核挂钩。”这类声音常在洗手间和茶水间气味迥异的空气里扩散。另一个有力证据仿佛能证实这些流言:财务部门毫无征兆地陷入了加班地狱。接连半个月,夜夜通宵亮灯,一个做会计的年轻女孩子熬夜加班时忽然晕倒,叫了救护车,还惊动了几个好事的实习记者,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结果是公关部门鸡飞狗跳,也开始被迫跟着加班。
那时大部分普通员工对上市、期权和rsu(限制性股份)都是懵懂的,只知道这些玩意儿假以时日都可以兑出很大一笔钱,至少也有年终奖好几倍的数目。长三角的房价在金九银十中刚刚迎来一波上涨,有成家立业需求但还没买房的人处于焦虑和希望并存的狭缝之间,周文豫算是率先从狭缝里奋力爬出来的人之一,他把辛苦打拼了七八年的积蓄投入一套房子的首付里,房本写了两个人的名字,结婚证已经领了,如果真的能从公司上市的利好之中分一杯羹,就能cover装修和好几年的房贷、以及相对体面的婚宴和蜜月旅行。
江帆对房子的执念不大,同事间说起来时,他总是自豪地表示自己要做一辈子的流浪汉,“租房有什么不好,住腻了随时可以换。”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买辆车。那时他刚谈了个女朋友,小姑娘有点文艺,喜欢摄影,自己开了个网店卖一些男同胞们不大能理解的东西——线香、明信片、印花的信纸、手作的首饰之类,生意红火,据江帆说,月入是他那点可怜薪水的两倍以上。“但还不是得靠我嘛,天天吵着要去西藏自驾游,但既没车又没驾照。”
其他人也各有各的打算。梦中五百万的花法总是计划得非常详尽,只等钱一到手就可以马上付诸实施。
然而这些七零八碎的风声传了一个多月,眼见第三季度业绩考核都已到位,上市和股票之类的传言却始终不见落地的动静。到了十一月底各个部门例行月会的时候,四个大区总监都回了总部,聚在走廊外面抽烟。周文豫平时基本不抽烟,但这种场合里烟不过是个社交载体,推来递去的其实都是情报。
他刚找了个上风口站定,就被人在背后拍了一记,他一转头,徐广彬递了根中南海过来。
这位华北大区的负责人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南方人,出身潮汕,精瘦黝黑,身上最厚的肉可能就是嘴唇。但大约是在北京待久了,卷舌音居然也能标准地发出一二。“听到风声了没?”他问。
“上市?”周文豫伸手接过了烟,像转笔一样在指间兜了几圈,“都在传。”
“哎,扫地阿姨都知道的风声我还用得着问你!你离总部这么近,天天就住在皇城根下,怎么能还没听说呢。”
“那你有什么新风声?”周文豫问。
“要上市是真的。但财报过不去,盈利不达标。我们这些人——”徐广彬夹着烟指了一圈周围,眯起了本就看不太出来的两眼,“都是账面上的成本。”
“怎么讲?”
“还能怎么讲,成本嘛,削啰。”他一口烟猛抽到底,随手掸了掸半寸长的烟灰,用烟蒂做了个平砍的手势,然后回过头,朝周文豫咧嘴笑起来,“听说你刚领证了?恭喜啊,喜糖什么时候给我来一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