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过写起你,是回忆我们年轻的快乐,却不曾想是在分离之际。
你要走了,这事情犹如铅石一样砸向我,又像浑水一样注入心头,沉闷寡欢。
可你是要去过更好的生活,停止流浪了,我又觉得初春的晴天明朗许多,送别你的天气真甜美。
K说她是一个中庸温和的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凡事都有两面性,如果能这样去想事情,患得患失,很多事情就想通了。
偏我又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剑走偏锋,一半是灼热潋滟的火焰,一半是刺骨凛冽的寒冰,我想,哪儿有什么想得通的事情,不过是妥协罢了。
分别前一晚,K说,我们一起吃一顿晚餐吧,就选了你心心念念的海鲜砂锅粥。粥又贵又烫,放在很小的砂锅里,上面漂浮着浓稠的米汤,蟹黄漂浮在上面,有黄而干瘦的香菜,还冒出几个虾头。一切看起来都很无味,吃起来亦是如此。
你同家人在通电话,手机的低电量提示三次了,你沉默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哀叹声,既不反驳也不狡辩,父母老去的速度比我们的成长快了太多,他们甚至连骂人都不再有气力了,我们越来越不忍心与他们对着干了。
是的,他们和你谁都没有错,你想在年轻的时候过一种不可预测的虽动荡却有有趣的人生,纵使风雨飘零居无定所,也觉得因为坚持和奋斗而留下来的眼泪是清澈的;他们想你在不再年轻的时候过一种安稳轻松的生活,见识不多就不多,圈子低级就低级,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们那辈人对子女没有太高的期望,因为宽容而显得悲哀又心酸。
记忆里的你,总是乖乖的正经模样,似一块天然纯粹的璞玉,我觉得给你说别人的坏话、告诉你负面新闻、带你逃课都是种罪恶。可那样不相容的性子,也使得我们成了好朋友,说来奇妙,我怀着狡黠的坏心肠想教你看看这世上刺激险恶的状态,又想学习你安安分分诚恳善良的地方,可无论多久,我总是没变好,你总是变不坏。
与你相识很多年了,算来是从容颜稚嫩的莽撞年少便朝夕相伴,骑单车一起在起雾的清晨进学校早自习,在黑夜的星辰里嬉笑打闹着一起回家,去学校的那条坡,我们爬了千百遍,时隔多年也还是无比眷恋。
那时你啊,教我算不懂的数学题,算不清的地理经纬度,记不起的历史年份,还有翻译不出来的英语句子,我于是学习慢慢好起来,慢慢在老师那里变成了好学生,骨子里仍是不安本分的放纵。
而我拽着你,一放学就跟着隔壁班的13号篮球少年从学校走到他家门口,一路走走停停,畏畏缩缩,少女情怀使得跟踪的傻事也成了粉红甜蜜的记忆;我也会向你推荐好看的言情,故事里的男男女女相爱相杀,虐得死去活来,我觉得好看极了,你觉得庸俗又傻逼。到最后你也没能完整地看完一本言情,读了一半,你便要觉得浪费时间,重新算数学题了。
有时会想你的人生多么无趣,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努力成为父母期待的样子,细心地在每个场合扮演善良本分的角色,我开始以为你会累,后来才知道,这真的就是你的天分,有人生来浪荡,有人后天不羁,而你,自始至终都是不逾矩的乖小孩。
年轻的时候,你对我说,我没有经历过多么曲折隆重的故事,都是陪着你度过的,漫长岁月里,你看我欢天喜地、撕心裂肺,你觉得遗憾又圆满,仿佛上天在你的空缺里赋予了可怜的赏赐。
再长大些的时候,你于是对我说,你既没有活在别人的故事里,也没有活成故事本身的样子,这让你感到遗憾。
我那时心里是很难过的,从小到大,你成全了很多人,父母、老师和朋友,可你自己,在欢喜喧闹的圆满里,活得好孤独,怀着遗憾,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大学时,我们各自安生,两座城市的距离很近,我与你便有了不相见便不怀念、想见时又自然相伴的默契,偶尔在电话里向对方讲述近况几多愁,分享生活点点滴滴,在不做计划随心所欲的时候见一面,吃着孩子气的小零食,傻傻地走遍校园的各个角落,省着花钱,穷开心也觉得很富余。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真好。
暮春之时,我们在淅沥的小雨里去看Eason的演唱会,你喜欢的歌手远远看着,静静听着,这是你人生第一次的疯狂,解放天性一般,你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般满足;我们与几个好友一起去武汉看樱花,昨夜下过一场雨,满地的樱花有着凄凉的浪漫,虽无限遗憾,我们仍在漫天粉色里嬉笑奔跑,年纪轻轻的每时每刻都是快乐的。
很快我们在各自的天地又耕种了新的生活,你与朋友相处得很好,即使偶生罅隙,你委屈着同我哭诉,很快又与她们和好了,善良如你,总是令人不舍得辜负;后来听说你有过心动的人,我一面多么失落地想,若是在你身旁,我定要分些无畏的孤敢和莽撞给你,一面又为你开心,总算有一条路是你可以自由选择的了。
虽然那些稚气好笑的事,隔了些年月再回想,付出有些不甘,看错了人,也会觉得自己可爱极了,自由极了,勇敢极了。
相识至今,我从没想过,在我们成长以后的日子里,有一天我们要生活在不同的城市,距离遥远,隔着不止是空间和时间的阻碍,而是工作之后无能为力的妥协和坚持。
毕业之后,我们几乎流尽了这一生一大半的眼泪,在没有朋友的城市孤独生活时,会因为老友的一通电话泣不成声,迷失在风吹乱的夜色里;在短暂的重逢里,一起吃喝玩乐,聊着分开后的思念和不习惯,总能很快拾掇其友情里深入脊髓的灵犀;在最煎熬最怯懦的时日里,加班、失业、失恋、生病,这些时候,老友能轻易触发你泪腺崩溃,也能轻易抚慰你的彷徨和慌张。
在无计可施的生活里,我们伶仃单薄,多么幸运,还有一世的朋友。
你坚定地同我说,总有一天你要来这座城市靠自己的努力做些事情,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你也并不想被这个世界改变。你眼里的光,坚定晴朗,是我从未见过的耀眼,那么多年来。
于是,从彼地到此地,你一心一意,坚守不移。在小城市寻了份工作,你攒钱,学习,为了有一日来这里生活下去,同我和K一起。
无论是你受了委屈跟我诉说工作的不如意时,还是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你离这座城市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都比你还要真切地感受那些得失和喜悲。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一天你能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光芒短暂,亦是不能忘却的一场永恒。
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我和K有些恍惚,我与她在偌大的城市相依为命,犹如不灭的烛火在冷风长夜里摇曳着熄灭又重燃,你的到来之于我们,鼓舞的力量是很重很重的。
你与朋友挑了房子住下,就在我楼上,仿佛回到学生时代,住在同一栋寝室楼里,闲来可以相聚,无事常相见,在开心和失落的时候都能见到你,仿佛寻得一处陌生又安稳的避风港,总有所依。
于是我们成了彼此的“能量卡”,一方收获力量时,其余人都能跟着欢欣起来,仿佛共生一体。因为在一片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天地间,我们无所适从,哪怕很细微的一点光亮,都使得我们能重拾信心。
可很快,你又告诉我们,你决定要走了。初来乍到,生活的画卷还没来得及在桌上缓慢铺开娓娓道来。在梦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春天的雷声轰鸣,一瞬间炸醒了安然入睡的我们。
我故作轻松,用docomo的经典表情包回应你,“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阿”,言笑晏晏,笑着和你作别,一转身便哭倒在楼梯口。
我与K说过,夏天来的时候,你也来了,周末我们一起去海边搭帐篷听浪潮声,捡很多贝壳回来做项链装饰房间,清晨一起看日出;我们去逛街,买好多好多便宜的衣服,努力把它们搭成高档的样子,把小镇姑娘的田园审美发扬光大;有星星的夜晚我们就一起去八楼的天台做烧烤,搬着小木凳排排坐吃果果,把明亮的星星熏得漆黑;你和K在这座城市找到男朋友,我们便可以带上老九随时开个局,组团出去虐狗了;加班到很晚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去吃宵夜,一起痛骂不喜欢的人和事,直到我们胖得哪儿也去不了,你们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那一定是很美好的事,在我们三个人看来。
可惜,那现在也是我们很遥远的事了,在我们到不了的未来。
我和K是为你开心的,在你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结束奔波不安的行程,遵循父母的建议,回到外人觉得适合你的生活里的时候。
我们围坐在大排档的桌子前,K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玩手机,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她,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敏感和脆弱。我说了好多好多话,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清楚,桌上没有酒,大概是闻着邻桌的酒味,我便有了微醺的醉意。
你只是哭,只是留着平日里你最痛恨的自己的眼泪,我知道,你回不了头的。
相识至今十年有余,我从没见你忤逆过父母,这次你也不会;我也从没见过你的父母逼迫过你任何事,但这次他们狠了心。可我们仍觉得,谁都没有过错。
想过自己生活的你没有过错,想成全你的安稳岁月的父母亦没有过错,真是因为如此,这种时候,你连恨人都没有契机,仿佛一场暴雨淹没了全部的庄稼,农民们颗粒无收却只能坐在田地里扶着锄头掉眼泪,连天都不敢骂。
我幻想着奇迹会发生,也许一觉醒来你与父母便想通了,你又有了重头开始的机会,在这里用年月换取自己的生活方式。
也许生活本没有奇迹的,父母岁数大了,年轻的激情早被生活打磨干净,美好的幻想他们只是敬而远之,他们理智看待我们的幼稚,不屑一顾。
回头想来,我也许还是自私的,想你留下,想成全我和K幻想的生活,其实之于你,也许又是一种牺牲。
那样的话,我们倒不如大方洒脱地祝你前路坦荡顺畅,只有那样,你才不会活在悔恨里。
城市太大,生命太短,相遇和分离就在一瞬间。
说着少时的事,我们趁着内心丰腴,情感浓烈,还能掉下些眼泪来缅怀,无疑是幸运的;最怕的还是云淡风轻,不问往事的那一天,分别已然成了习惯,那该是多失望。
嘿,你好,再见,我亲爱的可爱的好朋友。
老九说过,尊重别人的选择,也是一种善良吧。他比我能更深刻更镇定地洞悉世情,他说,在你走和留摇摆的天平里,她看到你的选择其实向离开那一方倾斜得更多。
这样想着,我与K应该会轻松许多,因为只有如此,你才算做了自己的选择。
下次再重逢,我们应该就不会像今日这样穷困潦倒,举手投足都是卑微又怯懦的了,我们也许明白了生活的意义,在自己的路上走得轻松得多。
愿往后,你的每个决定都是对的,每次欢笑都是真心的,遇到的每个人都善良温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