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怀于心

 只有走过人事浩荡,历经繁华,才能将某些不可言喻的感情,深怀于心。


 及至岁末,我还在为初秋的那一件事,耿耿于怀。大概那是我不可遗忘的,又或者是难以在记忆里将其抹除。总之,在我看来,麻木不仁的将其遗忘,等同于背叛。


 初秋,在一草一木的微妙变化里,悄然来临。那是我进入这所大学的第二年。随着拂过耳畔的徐徐清风,我迈着沉重的步伐,重新回到了校园的怀抱。有那么一刻,我将这里视为避风港,看做是我躲避一场灾难的唯一去处。


《一》


  滇北,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贫瘠的土地上奔波着这么一类人:他们世代承袭着穷耕贫作的生活,在泛黄惨淡的泥土里,汲取着生活所需的唯一营养。在那里,他们不懂得什么是五星级大酒店,他们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要在周末的下午去健身房,他们甚至没见过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生活过得苍白无力,思想变得兴味索然。温饱即安的传统思想在那里繁衍生息,甚至像瘟疫一般,荼毒着一代又一代。


 然而,在毫无预兆的前提下,一场藏匿许久的灾难,突然来临。我成为了受害者。


我分不清那是对我的裁决还是审判,它像是一枝带刺的荆棘,在我心上来回划剌。我疼,但我暗下决心缄口不言。生活是留给强者的,生存才是弱者的期盼。我从一开始就把理想给了强者这个词,所以我明白,我需要吃更多的苦头。唯有这样,那两字才能凸显出它催人奋进的力量。我明白父亲的苦衷,更明白这个熟悉得不能熟悉的这个村镇。


“马上秋收了,家里这么忙,你就留在家里帮忙吧。”父亲说。


“那我的大学呢?不去了还是请假啊?”我故作疑窦,但语句尽量显得平常。我明白父亲对我的未来已经有了明确的规划,这规划对我来说等同于命令,是不能反抗的。我好几个晚上都能听到父母灭灯以后,在隔壁的房间里絮絮叨叨。土坯房的隔音效果很差,他们议论的事情我能听个大概。


“大学!你那个大学不过是把人的骨头架子越学越大,好像没什么其他了吧。对了,还能学到一箩筐坏毛病,什么抽烟喝酒你全在那里学会了!”父亲把檐下的一篮子青草倒进羊圈里,对我的假意询问,回复得极其自然,但又正中咽喉;而后提着空篮子,用灼热的眼神注视着我,好似乎早已做好了随时与我争辩的准备。


“您该明白我的。我一直觉得您和村里其他的父母是完全不一样的。您还记得小时候我调皮的打趣您的眼眸么?我说你眼角很细很长,像柳梢一样。是的,您眼角很像柳梢。不过柳梢一般都长得很高,它在柳树上一簇一簇的生长着,高高地挂在枝尖。这使它们看得更远!”说到最后一句我特别加重了语气,大概也带了少许激愤。


父亲把竹篮放回檐下的石阶上,径自走进了被柴烟熏得漆黑的厨房。看着父亲阑珊的步伐、愈加弓屈的背影,家里的情况像一根鱼刺,狠狠地梗在咽喉,我再不忍辩言,也没脸再言。


 父亲劳累了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喝过最好的饮料是甜酒,就连抽过最好的烟也只是五元一包的。我知道我再不能压榨他,像吸血虫一样。


 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也变得焦躁不安。一方面我执着于对知识的渴求,另一方面我又苦于在经济上无法独立。从那次我与父亲的交谈后,父亲便再没有向我下达过那可怕的命令了。我深深觉得、甚至可以肯定的说,学费是否能按时缴纳才是我现在最大的难题。我们一家在寂寂无言的默契里,像上了发条的钟一样,按既定规律生活着。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涌起伏。父母在等待着我最后的决定,我在为自己的未来惴惴不安。我们一家都在心里做着最后的挣扎。这几日,是我体验过人生的最大煎熬。我像是一只困兽,走投无路却又无可奈何。


 经过最后的挣扎,我终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坚信自己做的决定是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但对父母来说,太过无情!残忍!你看,这就是他们亲手抚育的儿子,在对他们做出最后的压榨。巍巍颤颤的双手,捧着一年的收成:“家里就这么多了,剩下的…你…”那是辛劳了整整一年,土地给予他们最大的酬劳了。我用湿润的眼角瞥见,那里面竟然还有学校里几乎看不到的角票!


《二》


 生活的艰辛,灼痛了我每一寸肌肤。在这种苦涩的疼痛里,我渐渐变得精神涣散,常常无来由的呆怵。幸而,一些不可言喻情感熨热了我,像一场及时雨。


 “子安,今年的助学金你申请么?”他在午饭时问我。


 他是我比较要好的朋友兼同学。我并未作答。


 “听说今年有五个名额,现在申请的刚好有五个。嘿嘿,其中一个就是我。”他有些羞涩的接着说。


 “那你准备把助学金拿来怎么花呢?”我诘问他。


 “嗯,这是个问题……”他放下筷子,郑重其事的思考着。


 我扒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时,他终于再次开口了:“我学费是交了,衣服也在来学校前母亲给置办了,饭卡里刚充值了半学期的费用。学费这块用不到了,生活开支也略显充裕……那这样算来,这笔钱还没花的地方了。哈哈。”他清晰的向我坦白着他的生活。我把他剩了好多饭的餐盘同我的叠在一起,用祝福和羡慕的口吻招呼着他走出了食堂。


 当我们再一次谈到这个问题时,已经离开学的日子相去甚远。他在初秋的学校操场上汪洋恣肆地谈论着未来。他说:“我将来要做一位专精一门的学者或专家。”我真诚的祝福、鼓励。恍惚间,我竟觉得他在将落的夕辉里变得灿烂,而且耀眼。“不过,我得先提高自己的修养才行,这需要更多的书籍作为支撑。那笔助学金我有用处了,我需要用它来购买更多的书籍,支撑起我不大的梦想。”他继续谈论着。我听到“不大”这词,心里狠狠地震惊了一下。


 对于助学金,我并不曾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但生活蚀骨挠心地蛰痛着我。我渴求一场救赎,一场关乎金钱与物质的救赎。


  我以为助学金的申请能完全拯救我于水火。


 我在无数个深夜里失眠,为自己那份自以为是的救赎,心情摇摆不定。在某一个天亮的时刻,我暂且向现实屈服了。我向院里提交了助学金的申请。


 我像是大病初愈,又似同卸下担子的驴。此时虽为初秋,但目力所及处,繁花锦织。


《三》


 “听说你也递交了申请。哈哈,现在该换我问你了,你打算怎么花啊?”他一向开朗。这时嬉笑着追询我。


 “交学费。”我毫不犹豫,又果断利索地答。


 “啊!你还没交学费?都快开学一月了咦?”他表现得很是惊奇,眼睛瞪得老大。


 我转头看向远方。他见我没有回答他的惊讶,便也若有所思的沉默了起来。


 “我们都还不知道确定的名单,就在这里讨论助学金该怎么花了。哈哈,真有趣。”他打破眼前的寂静,用手肘捅了捅我,想要祛除眼前的尴尬。


 “我相信学校会根据各自真实的情况,把名单分配给最需要的人。”我说。


 他撇撇嘴,像是不甚信服的样子,但并未反驳。


 “其实来学校一年了,那些老师及学校领导的所作所为还不一眼就清楚么?他们向来是藏不住事的,毕竟学生群众的眼睛睁得雪亮。你那次生病是谁送你去的医院?你怎么会怀疑起学校来!”我对他的不信服表现得有些激动,但又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他,只得摊开他那次生病,老师冒着大雨送他去医院的事情来,希望他态度能有所转变。


 “我们虽然不比上一代了,对组织、对党的忠诚,比起先辈肯定是望尘莫及。毁家纾难的日子,在灯红酒绿的喧嚣浩荡里,一去不返。但是,我们应该记住一点,是祖国培育了我们。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是绝不会怀疑自己的国家,更不会对自己踏踏实实生活学习的地方,产生一丝疑虑。如果有机会,我会为祖国或学校做一点什么。”我态度坚决的继续说。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在不自然间将一些可贵的赤忱,花在了可贵的人事上。这大概是一种人事类聚的宿命——保持着最好的向往,对明天充满了希望。


 我在无言的痛苦里煎熬,为着那可怕的自尊,将自己折磨得骨立形销。我正在揣测着我的朋友,我回忆了他与我那次午饭时的谈话。我竟生出了一种鄙劣的想法。我想请求他撤销申请,我非常渴望能拿到那笔钱。我知道他也需要,他需要支撑他的梦想;而我同样需要,我需要完成我的学业。我也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帮忙。但我……还是陷在可耻的自尊里,举步维艰、难以迈前。


 日子过得很快。初秋的身影也渐行渐远,学校景观湖边的芦花左摇右晃地告诉着——快到深秋了。在助学金获得者名单公布的那一天,天晴日朗,舒爽的空气顺着阳台爬进教室,他坐在我后桌,一如既往的拍拍我的背脊,算是与我打招呼。但他接着扯了扯我衣服,我回头。他像是藏了什么心思似的,神神秘秘的朝班务公示栏那边呶呶嘴,示意我过去看。我怀着好奇的心态朝班务栏那边走去,心想班上不会是谁受处罚了吧,近来逃课的同学越来越多。


 当我看清班务栏里最前面的一张公告时,心里分不清是感激还是羞愧,面红赤耳地问他:“你为什么撤销申请!”


他一脸茫然:“没有啊,谁说的?”


“公告里写得清清楚楚。”


他将信将疑的走去仔细看了一回,而后呆怔在那里。


其实,我们都习惯了只看主要。公告最上面一行小字写了他撤销了申请。


他走过来,用手抓着头,朝我干笑几声,笑得很是难看。我感觉心里有什么柔软的地方像是被抚触了几下,变得越来越软,最后化为纯净的泉水,湿润了我的眼角。


《四》


“你为什么瞒我?难道你不准备把我当朋友了?”


面对他的质问,我无言以对。我对他心怀感激,但又不得不假装坚强,还是那可耻的自尊在作祟!


“嚯!你这自私鬼藏得挺深啊。要不是老师那天让我看了你的申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你原来…原来…”他突然在我胸前狠狠捶了一拳。我知道,这是鼓励,是认可。他鼓励我追寻自己的梦想,他认可我这个朋友。


  友谊的温暖在我们身上不断发酵,一种全新的意识将我们连在了一起。他不问我的过去,我不说我的未来,一份平凡的感情,保持着良好的默契。


  我不言,但他懂。


  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任?这是多伟大的一场救赎?大概,一些难能可贵的情感,只能深怀于心!


至此,我都没问他老师为什么要给他看我填的申请表。但我,感谢这一切,感谢在生命里所有遇经的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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