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贵州。
是的,就是你们一听到贵州这个地名的时候脑海里首先出现的画面。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都能穷出一朵花来。
村子里已经没有青壮年,贫薄而又干裂的土壤已经养育不了这些壮实的劳动力。于是,他们都分布在祖国的天南地北,唯独没有家乡,我也不例外。我把父母都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而于他们不同的是,我还保留着每年回一趟家的传统习俗。
今年的春节,火车转汽车转摩托车转双腿。开胶了一双鞋后,我终于见到那个熟悉的小矮屋。这个房子,不管怎样拍摄都是黑白的照片。就像一副水墨山居图。而二舅和他的猫,依然那样蹲在老房子面前,看着我笑。
村子里没有人知道二舅的本名叫什么。上了年纪的老人叫他傻二,半大的孩子叫他二傻。他也不生气,只是抱着他的猫呵呵的笑。我也不记得二舅的年纪,只是从他的满脸沟壑和半头银发看得出,岁月在他身上呆的时间也不少了。
那是一只流浪猫么?我不知道,二舅有一次失踪了一个礼拜,回来的时候怀里就抱着那只猫。二舅给他心爱的猫起名叫石头,浅黄的皮毛,像个优雅的绅士一样。
“二舅呀,记得我么?我回来啦。”
“哦,是阿昆呀,回来啦。吃饭了吗?”二舅一愣,但是看得出精神不错,起身接过我的大包小包,用脚勾了勾石头的脖子。石头喵了一声,看着我,一溜烟进了房子里。二舅讪讪一笑,拉着我进了屋子。
如果是在夜晚的话,那么屋子外肯定比屋子里面还亮堂。二舅点燃蜡烛,嘴里骂骂咧咧的喊着又停电了。我笑笑,二舅家其实并没有拉电线,家里连手电筒都没有。他用他不善言辞的嘴巴掩饰自己仅剩的尊严,二舅好面子是村里人尽皆知的事情。我说,二舅呀,咱们去外面聊吧。二舅说好的好的,咱去外面,你先过去,我去给你倒个水咱先润润嗓子。
风不是很大,慢慢的空气也微凉。二舅的棉衣里面黑色的棉花胡乱的穿插着。他抱着石头,吸着旱烟。他可能是犯病了吧,一动不动,我就那么看着他,我可怜我的二舅,可怜山里的人们。
很老套的故事,但是发生在身边的时候,却真实的很有质感。
几十年前,二舅跟很多青年一样,响应国家下乡的号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离开城市去了农村建设祖国。二舅老实,腼腆,能干。有什么脏活累活的二舅都抢着做。人缘也好。慢慢的,二舅在生产队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很多人都知道这有一个傻大个,很实在,傻大个在那个时候那个语气里可不是贬义词。象征着荣誉,象征着勤劳。二舅每天干活也越来越有劲。时间久了,有人开始给二舅介绍对象,就这样,在生产队里二舅结识了一个知青姑娘,叫她阿梅吧。阿梅是个标准的农村姑娘。深眼窝,爱笑。还会唱山歌。二舅对她痴迷不已。队里很多帅气的年轻人也对阿梅有意思,但是阿梅却唯独喜欢我那不善言辞的二舅。年轻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二舅勤快,时不时的去阿梅家里打扫,扛水,劳作。阿梅温柔,经常给他一些水果什么的。这段感情映照在时代的大背景下,爱情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悄然生根。好景不长,终于,知青罢工开始蔓延。二舅在拥挤的人群中拉着阿梅的手,想带她逃离这种纷乱。阿梅不依,说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并且舍不得离开这里,两人大吵了一架。二舅脾气倔,好面子,大男人主义,他不允许有人忤逆他的想法。没过多久,中央下达了意见,然后他招呼也不打就回到了城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一年多的时间,二舅想要回去找她,他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最近做梦总是能梦见阿梅在对着他哭,他想要用手去拉阿梅,却只能摸到一团空气。
二舅回到了这里,但是感到奇怪的是很多人对他指指点点,甚至在他身后吐唾沫。二舅疑惑,推开阿梅家的门。阿梅的父亲上来就要打他,硬生生挨了几拳后,二舅嘴角流着血坐在地上问:“阿梅呢?”阿梅家人低头沉默不语,而她母亲则低头哭泣:“她死了。”
二舅脑袋就要炸开锅,不明白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阿梅怀孕了,怀了二舅的孩子。在那个年代的未婚先孕是了不得的大事。阿梅知道自己怀孕后,不敢告诉家人,想偷偷生下孩子然后去找二舅,可是阿梅本身就瘦,越来越大的肚子怎么可能瞒过家里人和街坊。慢慢的流言四起,阿梅也不敢出门,最后在父亲的再三逼问之下,阿梅坦诚相告孩子是二舅的。老父亲大怒,让阿梅滚出去,不要给家里丢人。在一个夜晚,阿梅挺着大肚子跑出去,想顺着火车铁轨一路走去找二舅,却在路过一个村子时遇到几个地痞,小年轻们一看是阿梅,就开始骂她妖精,荡妇,恶语相向,并扬言要强奸了她!阿梅在惊恐无助与悲痛交加中选择了极端的方式,一头撞在旁边的墙壁上,血溅一地,当场死亡,一尸两命。最后,甚至被草草埋在荒郊野外。
二舅在阿梅的坟头跪了一天一夜,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是怎样的煎熬与痛苦,流干了眼泪。他恨自己。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时候,二舅双眼空洞,口水流一身,已经疯了。母亲说,去接他回去的时候二舅在途中一言不发,有的时候甚至还咯咯地笑。医生说是受了大刺激,不好治。开了些药,便回家了。
如此过了几年,二舅的病有所好转,但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也就在发愣,眼神直勾勾的看着远方。糊涂时一会笑一会哭,母亲怕他打人,就把他关在离家几公里山上的屋子里,每天按时给他送饭。每当深夜,山脚下的人们却总能听见二舅在山上的悲吼,和着山风,听的人心碎。
有天二舅突然不见了,家人找了一礼拜没找到。他却在几天后自己走回来了,回来时,怀里抱着这只猫,是在路上捡的流浪猫。他还起名叫石头。二舅对石头无微不至的关怀,有时母亲送饭迟了,二舅自己跑遍大山寻找野果,不管石头吃不吃,他也嚼碎了喂给石头。
后来才知道,当年二舅与阿梅的约定,等结婚了有了孩子就起名叫石头,二舅希望孩子能像他一样像石头一样,少说话,多做事。勤勤恳恳的不至于饿肚子。
石头是二舅全部的感情寄托。
二舅还是犯病了,一个人呜呜的哭,我没说话,看着这个算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不由悲从心起,石头在屋子的门槛前喵喵的叫,我抱来石头。二舅看见了一把抢过来,看着石头,又开始咯咯地笑。
二舅与猫,老老实实的劳作,勤勤恳恳的生活是二舅梦寐以求的日子。却造化弄人。与心爱的人阴阳相隔,这是一个时代的孽缘么?我不敢去想象二舅的未来,可能与山峰相伴与土地相守直到终老。也许,等他老去的那一天,他才会真正的解脱自己。
天黑透了,我就这么看着这一人一猫在老房子的面前相拥。
相拥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