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勉秋反而笑了笑,长出一口气:“宋飞扬究竟是不是血衣楼楼主,我一直无法猜透,现在这个谜底已经解开,也算是了结了我一桩心事。”
欧阳情拧紧双眉,凝视着那五名已倒毙的黑袍人咽喉上的微细伤口,忽然道:“我明白了,吕老爷子的‘追风二十四骑’就是你下的毒手。”
“所谓的‘追风二十四骑’,他们简直不过是一群没用的草包。”黑袍摇摇头,冷笑道,“名字倒是响当当,但是真的动起手来,却没有哪一个人能在我剑下走出第二招。”
“吕老爷子又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那匹夫更是脓包,嘴上说的厉害,手上的功夫却全不中用。”黑袍长长一叹,“与其让这样的人拿来活现世,倒不如早日让他归位。”
听他言下之意,吕千秋显然也已死在他的剑下,但是为什么,在树林里却没有看见他的尸体?
“宋飞扬是不是已经死在你们的手里?”黑袍死灰色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一字一句地问道。
叶逸秋笑了笑,缓缓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可惜,可惜!”黑袍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若是换了平时,两位酒足饭饱,养足了精神气力,或许还能接我三十招,但今天你们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十成功力已去五成,在这种情况下与我动手,嘿嘿!连我都已说不准你们还能接我几招。”
“就在不久之前,宋飞扬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但是结果却不是他能想象得到的。”叶逸秋微笑道,“你们的用意,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先寒敌胆,只要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手,无疑便是占了先机。”
“你虽然不害怕,我却有些失望。”黑袍目光慢慢地看着凝结在剑尖上的鲜血,死灰色的眼睛里露出种炽热的火焰,“数年以前,我四处游山玩水,曾经遇见高手无数,唯有在被李太白誉为‘难于上青天’的蜀中栈道与一名刀客的浴血一战,才是真正的痛快淋漓,令我终生难忘。只是在那一战之后,纵然我走遍了大江南北、中原塞外,也从来都没有遇见过那般称心如意的对手。”
“如此说来,你难道已是天下无敌了?”叶逸秋冷笑道,“那只是因为,你根本还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对手而已!”
“但不知你算不算是一个?”黑袍笑了笑,叹道,“须知剑士而无对手,其心情之寂寞苦闷,非常人能够想象。可是这些道理,你却是一定能明白的,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这种人。”
高处不胜寒。人生的巅峰,其实只是一种无言的痛苦!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叶逸秋目光闪动,缓缓道,“你我今日这一战已是势在必行,在所难免?”
“千金易得,良将难求。在芸芸众生中,想要找到一个可以与之抗衡的对手更是无异于在大海里捞针般困难,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黑袍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极不情愿道,“任我杀啊任我杀,我这样杀了你,实在是有些暴餮天物了,可惜可惜!”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杀我不可?”叶逸秋也叹了口气。
“若让你这种人活在这世上,我也是寝食难安啊!”黑袍目中忽然射出一股杀机,冷然道,“但今日只要你能接得住我三剑,我就不杀你。”
夜风拂过,他掌中剑尖已挑起。杀机本来只在他眼睛里,但他剑式一起,天地间仿佛都充满了杀意。
三剑?叶逸秋嘴角忍不住掀起一丝冷笑。这世上竟有如此狂妄托大之人,试问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人可以让他在三招之内就已血溅五步?燕重衣或许可以做到,但他们是患难与共的朋友,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一生中,已注定了刀与剑不可交锋。
叶逸秋瞳孔倏然收缩,掌心里竟不断地沁出冷汗。他忽然发现,黑袍本身的杀机与剑气已合而为一。剑是死的,但这杀意却是活的;剑虽未动,杀意却已在流窜着,无孔不入。
黑袍的剑尖下垂,非攻非守,乍看之下,似乎全身都是空门大露,破绽百出。但叶逸秋却没有动,更不敢贸然出手。他根本看不出黑袍这口剑下一步的变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出手。
这世上绝没有人可以避开他致命的一刀,连紫罗兰夫人也不能,眼前的黑袍能不能?他没有把握,连一分的把握都没有。
黑袍无疑是他生平遇到的最可怕、最难对付的敌人。
银色的月光下,剑光陡然飞起。
这一剑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如长江大河之水,一泻千里。刹那间,剑光绵绵不绝,如一片光幕,绝对看不见有丝毫空隙,又正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这世上,绝没有人可以赤手空拳接得下这一剑。叶逸秋丝毫不敢托大,终于拔刀,刀一在手,刀光便即飞起。
看不见刀,也看不见月色,刀光竟也变得黯淡下去,只见剑影重重,光芒反而掩盖住了洒落下来的银辉。
刀与剑没有相互撞击,黑袍的剑势却已一变,剑的光影陡然收缩,就像是一张网撒出去之后慢慢缩小,叶逸秋的身子被笼罩其中,所有的退路,也已被这一剑完全封锁。
蚕困于茧,犹能化作飞蛾,破茧而出,重获新生。叶逸秋虽非飞蛾,但他手中有刀。刀光再起,花火四溅。这一刀的速度和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偏不倚,结结实实磕在剑尖上。
落叶如锦,经不起刀剑相击的余震之力,片片纷飞。
叶逸秋也飞了起来,冲天而起,宛如飞鸟般斗一折翼,竟掠上了树梢。
“还有一招呢,就想逃了吗?”黑袍冷笑着一声轻叱,竟也如飞鸟般掠起,但眼前一花,叶逸秋竟已到了另一棵树上。
黑袍冷笑着长啸一声,人剑合一,追了过去。
叶逸秋伸手在树干上一撑,竟又窜了出去,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他似乎并没有算好下一步该如何闪避,整个人竟向另一棵树上撞了过去,等到他发觉危险时,收势已然不及。
黑袍心头狂喜,再不迟疑,一剑已刺出。叶逸秋的身子要是撞上树干,势必躲不开这一剑,但他若是向下坠落,也难免被这一剑刺穿脑袋。这一剑实在太快,连黑袍都不能相信这一剑竟比平时都快了几分。他的剑一出手,就再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
“卟”的一声,剑已刺入……但刺入的竟不是叶逸秋的身体,而是树干。这一着,竟是叶逸秋的诱敌之计,他不仅早已看准了方位,也算好了时间,其中的变化,完全是智慧与胆量的结合,一切果然都按照他的计划而在进行着。
剑刺入坚实的树干,绝不可能应手就能拔出来,这个时候,岂非正是他出手攻击的最好时机?黑袍手中无剑,就没有如此可怕了。但叶逸秋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像只大鸟般站在树枝上,随风摆动,银色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头发上,看来仿佛是神的影子。
黑袍没有拔剑,也没有再出手,就这样握住剑,任凭身子吊在空中,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叶逸秋笑了笑,淡淡道:“说实话,我不敢。”
“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黑袍“桀桀”笑道,“如果刚才你出手向我攻击,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叶逸秋又笑了笑,叹道:“我知道你说的绝不是假话,因为我实在没有把握可以把你斩于刀下。”
“三招已过,你既没有败,我也没有输,但我一定会遵守我的诺言,这一次绝不杀你。”黑袍长长叹息一声,缓缓道,“放眼天下,也许只有‘一刀两断’任我杀才配做我的敌人了,你死了,我岂不是很寂寞?可是总有一天,你还是要死在我的剑下。”
“来日方长,谁也不知道会发生怎么样的变故。”叶逸秋沉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很想留下你的人头?”
“我的人头?”黑袍忽然狂笑道,“我现在就要离去了,有本事,你就来拿吧!”
他左手用力在树干上一撑,人已借势荡了开去,“哧”地一声,剑也已应手而出。
叶逸秋轻叱道:“你不能走!”
“我要来就来,想去就去,这世上,有谁留得住我?”黑袍笑声未绝,但见他身上一袭黑袍随风飘动,在树梢上像只夜鸟般几起几落,转眼便已消失在夜色中。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星光依然闪烁,月色依然如水,却再也瞧不见黑袍的影子!
自古华山一条路。
西岳华山位于长安东北二百里的华阴县境之内,朝阳、落雁、莲花、五云、玉女诸峰高插云霄,雄伟耸削,险拔峻秀,山峰峨然笔立,终年云雾缭绕,飞鸟难渡,素有“华山天下险”之称。“千尺幢”危崖峭壁,突兀凌空,“擦耳崖”路不盈尺,下视深渊,游人面壁挽索,贴身而过,险登“上天梯”;“苍龙岭”一脊孤悬,中突旁杀,触目惊心,两侧深渊不辨水石,游人仿佛出没于浮云游丝之中……这天下之险与其幽、其秀相比,更令人啧啧称奇、望而却步。
阳春三月,杂树生花,飞鸟穿林,春色怡人。但见百花深处,杜鹃成群,飞来飞去,争鸣不已,将春光点缀得十分熟透,风光旖旎!
一片明媚的阳光照着苍绿的峭壁,峭壁上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颜色杂乱,相互斗妍竞艳。在一块悬崖上,一块巨石俯瞰谷底,仿佛随时都会从半空中扑下来;从这块大石上边又垂下来几条葛藤,绿叶间挂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花;岩石的上边长着一株低矮的马尾松,枝干拗曲,叶子却极其茂密。峭壁的对面,是一条狭小的山道。这条山道人迹罕至,日久荒疏,多有野兔、毒蛇出没,但在这个时候,却突然传来一阵非常欢快的低声笑语,随着低沉的人语和如铃的笑声渐渐变得清晰,一对少年男女携手同行,不徐不疾、小心翼翼地向山的深处挺进。
那少年白衣胜雪,行在山间,仿佛一朵流动的浮云;那少女身上一袭水绿衫子,似乎已与这一抹春光溶为一体。二人衣袂随风飘舞,竟似乘风欲去。绿衣少女容颜俏丽,眉目之间满含春色,五指紧紧扣住白衣少年五指,掌心相抵,偶尔将轻盈的娇躯挂于他的臂间,状极亲密,那白衣少年脸上不住露出微笑,乐在其中!
二人有时窃窃私语,有时又畅言欢笑,折腾不多时,不知不觉山道已然走尽,眼前豁然开朗,竟出现一块平地。平地上,山花烂漫,十几株低矮树木环绕而长,云雾弥散其间,看来竟有几许神秘、诡异之意。
“呀!”那绿衣少女凤目滴溜溜一转,指着前方轻声叫了起来,“你瞧,那有块大石碑,碑上似乎还刻着字。”
靠着崖壁,一块半人多高的石碑笔直立在地上。石碑长满了青苔,颜色暗淡,似乎已有一些年代,碑上刻着一行醒然入目的正隶大字:华山派历代祖师藏躯圣地!
“藏躯圣地?”白衣少年眉头轻皱,“难道这里就是华山派历代掌门仙逝之处?”
“是啊!听说华山派的历代掌门大限将至之时,都会在历代祖师灵位之前细述生平事迹,若犯一小恶一小错,便要忏悔十次,然后才不吃不饮、不言不动静待坐化。”绿衣少女沉思着道,“他们坐化之地,只怕就是这里了。”
“如果真是这里,那就不妙了。”白衣少年脸上已变了颜色,低声道,“江湖上传闻,华山派掌门仙逝之地乃是武林禁地,若非当代掌门自知将死,谁也不敢贸然接近。”
“哎呀!我想起来了。”绿衣少女失声惊呼,“你去看一看,那碑上是不是还刻着别的字?”
白衣少年一步窜过去,但见那块碑上竟还刻着八个小字:华山禁地,擅闯者死!
“这里果然是被列为华山禁地的‘苍龙岭’。”绿衣少女失声道,“我们去的地方不是娘亲的墓地吗?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快走!”白衣少年忽然一把拉起绿衣少女的手,向来路退去。
“来都来了,好歹也看一看嘛!”绿衣少女嘟着小嘴,神情极不情愿,撒娇道,“反正既是禁地,一般人通常也不会来的,又有谁知道我们曾经来过这里?”
“我们误闯此地,要是被别人发现可就麻烦了。”白衣少年环目四顾,轻声道,“而且……这里好像有些不对,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绿衣少女脸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樱唇刚启,忽听“嗖”地一声轻响,一只野兔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速度奇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慌不择路,居然一头撞在石碑上,立即脑袋开花,血染泥土。就在这一瞬间,二人全身都似已冷到了极点,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铺天盖地般笼罩住了这块平地,行动之间竟是举步维艰,连呼吸都已变得非常困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咻咻咻咻”,四道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起,四道剑光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像闪电般发出,两口剑分刺向二人的胸膛。这一刺很简单、很平凡,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却凌厉无匹,气势万钧。白衣少年身形一闪,拉着绿衣少女匆忙闪避,但见二人身形错位,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剑光倏然停顿,这四人居然不再追击。他们的年纪都在四十左右,每个人都穿着灰色的长袍,神情冷漠,脸色平板,不带一丝表情,灰色而沉滞的眼睛望着那对少年男女。
白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抱拳作揖,陪笑道:“晚辈误闯圣地,实是无心之失,但请四位前辈原谅则个!”
这四人竟绝不说话,一齐举剑在胸前,剑尖平伸,排成一个扇形,慢慢地向前逼近。圈子越逼越近,他们剑上所透出的杀气也越来越盛。
白衣少年的神色凝重,他也看出这四个人所布下的这个剑阵很厉害,具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人非往后退不可。
“这四人想必就是守墓的剑奴。”绿衣少女秀眉紧蹙,脸色凝重,轻轻道,“看他们模样,只怕不是聋子就是哑巴,既不听别人解释,也不会跟别人解释。”
“看来今日一场恶战是躲也躲不过的了。”白衣少年拇指在绿衣少女掌心上暗暗一按,悄声道,“我缠住他们,你看准机会,赶快下山,不要回头,也不要回来,我会到山下去找你。”
“不不,我怎么能丢下你独自离开?”绿衣少女脸色煞白,“就算无法脱身,死也要死在一起。”
“听我说……”白衣少年沉声道,“他们未必奈何得了我,你留下来,只能让我分心。”
绿衣少女还未说话,那四名剑奴的剑阵已然逼近,所组成的剑气,已经成了一面无形的轴幕,慢慢地向前收拢。这时双方的距离约摸是一丈,空无所有的一丈,却含着两股难以比拟的巨力在相互冲击着。微风卷起了一片落叶,掉进了他们之间的空间,叶子还没有落地,已突然消失了。这空无所有的一丈,仿佛有着几千万柄利剑,几千万把利刀,再由几千万双无形的手在控制着。哪怕掉进来的是一粒小的黄豆,也会被斩成几千万片,成为肉眼不辨的细粉。
陡然间,四名剑奴口中同时发出一声短而急促的厉啸,啸声中,四口长剑同时发起了攻击,但见剑光霍霍,几乎封锁住了二人所有的退路,似欲将二人一举而刺杀于剑下。
白衣少年拉着绿衣少女的手向后急退两步,突然手上用力,竟将她托了起来,喝道:“听我的话,快走!”
绿衣少女轻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轻飘飘落在地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白衣少年,却见他已化作一道白光,与四道剑光纠缠在了一起。她咬了咬牙,狠狠跺了跺脚,突然撒腿奔出,但只奔出数尺,突听两道劲风自身后迅急而来,竟有两名剑奴舍了白衣少年,仗剑向她追击。绿衣少女心头一凛,身形晃动,向左边飞身掠去,谁知慌不择路,竟是直奔舍身崖。那两名剑奴随着追出,刹那间,三人都已消失在迷蒙的云雾中……
白衣少年以一敌二,只觉压力尽去,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法,一出手间,竟将一名剑奴的手中剑劈手夺过,反手向持剑的剑奴刺去。一时之间,剑光缭绕,在空蒙的山崖上生起一片绮丽的光芒,白影穿梭于两道灰影中竟似游刃有余。
就在这时,忽听从左边云深不知处传来绿衣少女一声惊惶的呼叫,声音悠长,却渐去渐远渐渐微无。白衣少年脸色大变,飞身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掠去,但见舍身崖边,一名剑奴仗剑呆立,另一名剑奴却已被一种利刃活活钉死在地上,心口上只露出一截柄把,绿衣少女却已不见了踪影!舍身崖终年云雾缭绕,难以视物,想必是绿衣少女慌乱之下,一不小心便失足坠落了下去……
这时艳阳正好,一抹阳光穿透层层云雾,照在白衣少年惨白的脸上,在他的眼里,天地间却似已只剩下一种颜色:血红!
……
……
数日后,一条令人瞠目结舌、沉痛扼腕的消息在江湖上不胫而走,众人奔走相传:一日之间,华山派各代祖师安寝之陵墓,遭到一对来历不明的少年男女极具毁灭性的侵犯与破坏,那少女被守墓的华山弟子逼落“舍身崖”,生死不明,守墓的四大剑奴却全部遇难;一夜之间,华山派被那侥幸存活的少年搅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掌门“一剑风流”华古道剑折人亡,那少年重伤之余,仍然逃逸遁迹,不知下落!
这一役,可谓惊天动地,神哭鬼号,此后,华古道之妻“散花女侠”梅云萱严厉勒令,只要是华山派弟子,绝不许私自下山,踏入江湖半步,违者必然严惩不贷,轻则逐出门墙,重则格杀勿论。此令传遍江湖之后不久,华古道年仅十九岁的唯一遗孤华留书,却突然消失于无踪,梅女侠发动所有弟子下山寻找,却再无音迅。从此以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梅女侠的影子,昔日盛名如日中天的华山派也就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渐渐被人们排除在武林九大门派之外……
六朝古都金陵城,依钟山,临长江,自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在此筑城以来,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历史的硝烟弥漫在千古巍峨的煌煌古都之上……
秦淮河自东水关至西水关,延绵十里,画船箫鼓,花舫笙歌,聚结六朝金粉,朦胧多少楼台。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艘华丽的画舫中,随着一阵悠扬的弦乐声响起,传出曼妙却悲伤的歌声,歌宛转,宛转凄以哀。人似已醉了,醉倒在柔美的歌声里,醉倒在艳丽的鲜花旁,醉倒在琥珀般的酒色前,醉倒在美人的怀抱中……娇弱的美人就像是一朵不堪折的玫瑰,承受不住他身躯的迫压,摇摇欲倒。他的身躯高大而魁梧,白皙而英俊的脸上,微带着一抹浪荡不羁的轻笑。
时值隆冬,金陵城正处于风寒雪冷之中,他身上只穿着一袭崭新、柔软的名贵锦衣,却仿佛并未觉得寒冷,反而敞开了衣襟,露出一丛茂密的黑色胸毛,在他的膝边,另一个美人正手持一把水晶般的象牙梳,温柔地为他梳理。他的右边,是一只矮几,几上摆着一个来自景德镇的青花瓷,瓶中插着一束艳丽的一串红,浓郁的阴影之下斜斜摆放着一把刀。刀柄是用上好的松木制成的,古老而光滑,刀鞘同样古老,陈旧的绿鲨皮上,古色古香的纹路依稀可见。刀未出鞘,却已有一种冰凉的寒意渗透出来。这把刀就是他的生命,他的人就是这把刀的灵魂。他的人、他的心都已和这把刀连成一体,彼此间从未离开过一尺的距离——把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杀人的时候才最方便,这是他经过了数十次战役之后才总结出来的经验。
锦衣人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樽,双目笔直,瞪视着坐在他对面的年青人。这个年青人长得相当英俊,但脸色却像雪一般的苍白,隐隐透出一种慵懒的病态。他的身上穿着一袭珍贵的狐裘,却似难御风寒,不停地搓着手掌,凑到嘴边不断地呵着热气。
“大少,如果你觉得冷,可以喝几杯……”看着他的样子,锦衣人忽然笑了笑,如刀锋般的目光充满了怜惜之意,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几杯酒而已,这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张一帖说过,三年之内,我绝对不能沾花惹酒,不然一辈子都会变成废人。”年青人摇头苦笑,仿佛非常懊恼,“我现在武功尽失,但终究还能自由活动,可不想真的变成一个废人,看来美酒佳人,今天我是无福消受的了。”
“民间郎中,多是欺世盗名之辈。”锦衣人满脸不以为然,“我看那张一贴所言,未必可信。”
“他是金陵城里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在江南一带也是赫赫有名,我不能不信。”
“虽然我不知道武功被废的滋味究竟有多么痛苦,但也非常明白你的心情,想来一定很不好受。”锦衣人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杯,不无遗憾说,“堂堂金陵第一公子龙大少,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大好年华,命运却如此多桀,可惜可惜!”
龙大少笑了笑,神情间居然毫无懊恼之意,淡淡道:“我并不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当初学武本非我愿,如果不是我那两个师傅强人所难,非要传我武功,今日我也不会落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地步。”
“他们夫妇是名扬四海的世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点拔,却苦于无此良机,你居然一点也不在乎?”锦衣人目光中露出一丝诧异。
龙大少又笑了笑,闭口不语。
锦衣人浅浅啜了口美酒,缓缓道:“梁百兆废了你的武功,你难道不想报仇?”
“这个仇当然要报,但不是现在。”龙大少目光一冷,眼神中充满了仇恨。
“要到什么时候?”
“应该不用等太久,家父早有安排。”龙大少的声音忽然变得沉稳而冷酷,“这一次,他一定可以完全打倒梁百兆,让梁百兆欲哭无泪,永远都站不起来。”
“哦?他要彻底打倒梁百兆?我认为根本就不必再等下去。”锦衣人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梁百兆的势力近年来已有所削减,他现在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人就只有米高一人而已,你爹还顾忌什么?”
“米高只是一介穷儒,自然不足为惧,也许……家父只是不想让梁百兆存留任何翻身的机会。”
“他认为现在时机未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究竟有什么计划?”
“你也很了解家父的性格,在没有十成的把握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吐露只言片语的。”龙大少摇摇头道。
“可是……”锦衣人的话没有说完,忽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刀爷……刀爷……”一叶轻舟随波荡来,舟上有人放声呼叫。
锦衣人又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不悦:“宋老三,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叶轻舟转眼靠拢过来,宋老三一跃而上:“刀爷,有人送来一封信。”
“信?什么人送来的?”
宋老三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摇头迟疑着道:“一个陌生的少年……在我的感觉中,他应该还是一个少年人……”
“他说什么?”锦衣人皱着眉,伸手接过。
“他只说了一句话。”宋老三嗫嚅着,“他说,他要说的全都写在信里。”
锦衣人迎风一抖,信笺张开,目光及处,脸上却忽然变了颜色。
“信上说什么?”龙大少见他脸色有异,忍不住狐疑地问道。
锦衣人紧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发,缓缓将信笺递了过去。刹那间,龙大少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只见信笺上写道:今日午时,出太平门五十里;我等你,等着你的腰断在我的刀下。落款处没有署名,但在简单而明了的语言里,每一个字仿佛都充满了冰冷彻骨的杀气。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锦衣人脸色阴郁,冰冷的目光落在宋老三的脸上,沉声问道。
“就在半柱香之前,我一接到,立即就赶着送来了。”宋老三小心翼翼地回答着,连大气都不敢稍喘。
“那个少年长得什么样子?”
“不知道。”宋老三摇头苦笑道,“真的不知道。”
锦衣人大眼一瞪,怒道:“不知道?你的眼睛难道瞎了?”
“就算没有瞎也等于是个瞎子。”宋老三又苦笑着摇摇头,“那个少年走过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样子,因为他太冷,杀气太浓,只要他走近一点,我就像是活在地狱里……”
“荒唐,荒谬!”叱声中,锦衣人一掌挥出。
他出手并不快,宋老三明明看见了他的出手,却偏偏闪避不开,“啪”的一声,狠狠地挨了个耳刮子,直打得他飞了起来,跌在舱外的甲板上。
“刀兄,来者不善,依我看,索性不理算了。”龙大少斜眼看了看满脸怒气的锦衣人,轻声说道。
锦衣人大眼一瞪,余怒未休:“这人竟敢向‘索命刀’挑战,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斩断我的腰。”
“你一定要去?”龙大少忍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当然要去,我势必挖出这个人的心来下酒。”锦衣人怒目瞪视了满脸冤屈的宋老三一眼,喝道,“宋老三,备马,要最快的马。”他抬头望了望天,喃喃道:“午时,午时,为什么要到午时?午时太久,我等不及……”
风萧萧,飞雪满天。西风中,古道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非常年轻,一袭白衣如雪,仿佛已与这大地溶为一体。他太冷,也太安静——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静,却又偏偏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他的身子就像一支标枪般站得笔直,又如风化了的岩石般冷硬而坚毅,仿佛无论风雪再怎么疯狂,也不能使他屈服。他抬高了头,风雪中一张脸宛然可见。他的嘴唇很薄,紧紧抿成一条线,挺直的鼻子,就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浓黑的眉毛,就像两条飞腾的长龙,横跃在他宽阔的额际。他的眼睛——天下竟有如此迷人、充满魅力的眼睛。他的目光迷蒙,仿佛有些忧郁,却又神采飞扬,若非杀气太浓、寒意太重,缺少一丝温情,绝对是无可挑剔的眼睛,足可让世间每一个女人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无可否认,这是个英俊到几近完美的少年。
世上当然不可能存在绝对完美的人。这少年唯一的缺陷,就是他的脸实在太冷太苍白,白如寒雪,冷漠似冰,仿佛白玉雕刻而成,又似白雪堆砌出来的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认为这是一张人的脸。
风拂起他凌乱的头发,衣袂飘飘的他仿佛正欲乘风而去。但他并没有动,由始至终,从头到脚都没有移动过,目光笔直,遥望着古道的远处,若有所待!
风雪正狂,一骑快马冒着风雪疾驰而来,四蹄翻飞,落足之处,雪花飞溅。风呼啸而过,刮面生疼,“索命刀”却打马更疾,不过片刻,一人一马已到了那少年的面前。
“你来了!”少年没有笑,声音冷如雪,寒彻骨;淡如丝,丝毫不着痕迹。
“我已经来了!”“索命刀”的声音也很冷,不带一丝感情,“你就是向我下战书的那个人?”
“嗯!”少年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些,“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
“江湖上,向我挑战的人并不少,难道你也是其中一个?”
“你错了,我是来杀你的。”
“为什么要杀我?”“索命刀”忍不住笑了笑,“为了出名?”
“不为什么。”少年还是没有笑,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脸已经被风雪冻僵了,还是因为他的脸根本就是用寒冰雕刻而成的。
“总得有个理由。”
“没有理由。”少年长出一口气,摇头道,“不需要理由。”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你用刀?”“索命刀”的脸也渐渐变得冰冷,“可是为什么,我却看不见你的刀?”
“我绝对有刀。”提起刀,少年冷酷的眼神竟似第一次有了感情。
“好,请拔刀。”“索命刀”的瞳孔渐渐收缩,眼中杀气浓如寒霜。
“我在等。”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了对方的杀气,深深吸了一口气,“等你,等你出刀。”
“为什么非要等我出手?”
“我的刀随时都可以出手。”
“你不必再等。”“索命刀”目光一冷,沉下了脸,“呛啷”一声,刀已出鞘,一道白光忽然直逼过来,寒气袭人。
“好刀。”少年脱口赞叹,瞳孔已在慢慢收缩。
“‘索命刀’的刀,本是好刀。”
“索命刀”身世扑朔迷离,成名多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和来历,他的刀就叫“索命刀”,乃是以百年玄铁渗钢花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铸炼而成,锋利无比,吹毛立断,削铁如泥,在当今“神兵利器八大家”中名列其五。
只要是江湖人,几乎没有人会不知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乃是梅家夫妇所编,一共叙述了江湖上八种最厉害的武器,以昔年“游龙大侠”叶漫天的“冷月弯刀”为天下之首,屈居第二位的是天山派镇山之宝“无情断肠剑”,依次是司徒一龙的“追风剑”,吕奉祖的“魔手”,“索命刀”,江上飞的“勾魂枪”,尤不败的“金银龙凤环”,居于末席的则是“武林四侠”中的“鞭侠”方天星的“乌龙鞭”。天下的神兵利器当然不止这八种,但当今江湖上,却只有这八种最是为人所熟悉,列为“神兵利器八大家”,无可厚非!
梅家夫妇是当今武林辈份最高的世外高人,也是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不容置疑。
少年动也不动站在那里,就像是擎天一柱被稳稳地钉入了大地,风掠过时,拂起了他的乱发。
就在这时,“索命刀”的刀已出手,他的手轻轻一抖,手中的刀就像一道匹练飞出。这一刀,如离弦之箭,不但快,而且狠毒。这一击,他志在必得——先声夺人,制敌机先,本是取胜之道。
少年依然安如磐石般站在那里,竟连闪避的意思都没有,似乎对这一刀的破解之法成竹于胸。寒光流动,刀气逼人。这一刀本是斫向少年的左腰,可是“索命刀”眼前一花,少年突然就到了他的左侧。他动得虽迟,但极快,似乎早已算准了时间以及这一刀的方向——这时候“索命刀”这一刀就算再如何凌厉,威力也已不可及。
“好轻功。”“索命刀”忍不住大声赞道,他只说了三个字,却已抖腕劈出八刀。
这一次,他出刀更凶、更狠、更快。刀光霍霍,刀气满天;刀如虹,刀如电。
少年终于拔刀,寒光一闪,刀已在手。他出刀虽慢,却后发先至,立刻破入刀光。苍白的刀光,冰冷的刀锋。淡淡的刀光轻轻一闪,淡如春天的雨水,轻似残冬的飞雪。
刀光只一闪,漫天的刀光突然消失。
“索命刀”身子一颤,不但连握刀的手在发抖,心也生起一种莫名的悸动。他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杀气,仿佛因为这少年的刀的出现而变得更重——好可怕的刀,可是他却看不见这把刀的样子。
狂吼声中,“索命刀”的刀又已劈出。这一次没有漫天缤纷的刀光,也没有闪电奔雷的速度——这一刀就像潜伏的毒蛇,沉静而凶猛。
少年的瞳孔倏然收缩。这一刀,竟似毫无破绽,就像风,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吹向何处——这才是可怕的一刀。少年没有动,还是像磐石般站在那里,仿佛就算天地沦陷了,他也不会倒下——以静制动,静观其变。不动,其实就是动的极限。
风雪更狂,“索命刀”的刀突如狂风,猛然加快了速度。
就在这时,少年突然动了动。刀光飞起,随即消失,两道血光却飞了起来,洒落雪地,妖艳而诡异。
所有的动作都倏然停止,少年手中的刀已经不见了,他的人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冷的雪山,左大腿上却有一股鲜红的血像泉水般喷涌而出,伤口深长,肉已翻开。
“索命刀”眼珠子像死鱼般凸出,脸上带着种惊异、恐惧和怀疑……混乱而复杂的表情。他忽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的身体已完全分离,仿佛变成了两截。“卟卟”两声,他的身子倒了下去。他犹未忘记,就在顷刻之前,少年的刀掠过了他的腰——一刀两断。“索命刀”年纪虽轻,但精研刀法,造诣已入化境,江湖上的刀法名家,能够与他抗衡的已经寥寥无几,谁又能够想象得到,他居然接不下这少年的一刀?
“我是杀手,杀你不是为了出名……”少年冷冷地望着他扭曲的脸,一字一字地说道。
“索命刀”气息竟似犹存,拼尽全力说出了他最后一句话:好、快、的、刀!
飞雪飘零,冷风如刀,无情地撕裂了天地。那雪如捋棉扯絮,群魔乱舞,在寒冷刺骨的北风中仿佛一片一片白鹅羽毛。广褒大地如乱琼堆砌,白玉遍铺,再无杂色,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充斥着凄凉而肃杀、萧艾之意。
少年挣扎着一步一步地向前方走去,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歪斜的脚印,鲜红的血滴也一直伴着脚印点缀下去,说不出的凄美,又说不出的孤独。脚印既深且阔,左大腿上的刀伤疼痛得如被撕裂了一般,让他几乎无法迈动脚步,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凭着一种坚强的意志和敏锐的意识,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去,就很可能永远都站不起来——倒下去就只有死亡,只要他还没活着,只要还能走,就绝不会停下脚步。
这世上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决不认输,永不放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风雪里,忽闻蹄声得得,一辆装饰并不华丽却又让人感觉非常舒服的马车飞驰而来,车厢后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痕迹和零星、散乱的马蹄印,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大地的寂寞,大地的孤独。
车夫是个须发皆白、短小精悍的小老头,虽然年纪太大了些,双眼却依然炯炯有神,散发出一种慑人的精光,毫无倦怠之色。车夫背脊紧靠车厢,左手挽缰,右手执鞭。鞭长九尺,乌黑亮泽,宛如一条黑色的长龙,却从不在那匹白马身上拍打,只是偶尔在空中轻扬,发出轻微的破空之声,催促白马前行。
片刻后,马车便已奔至,车夫一声轻叱,提绳勒马,挡在少年的身前。
“来得好快!”少年倏然驻足,惨白的俊脸露出一丝冷笑。
车帘掀动,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文士飘然走了出来。他的身子也许有些发胖,却绝不会太胖;他的脸清秀如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其实纵是山水也为之失色;他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又如鹰一般锐利;他的神情充满了自信,脸上始终荡漾着一丝淡如春水的微笑。
“小兄弟请留步。”中年文士温和的声音随即淡然响起,就像是三月里的阳光,温暖、舒服,足以融化一切。
“你们来了!”少年抬高了头,声音却比怒号的北风更低沉,比冰雪更寒冷,“很好,来得比我想象中的更快一些。”
“你知道我们会来?”中年文士微微一愣,随即又笑了笑,他的笑如三月的阳光般温暖,足以让冰河解冻。
“你们岂能不来?我杀了‘索命刀’,难道你们不想为他报仇?”
“你杀了‘索命刀’?”中年文士笑意未褪,“你杀了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难道不是‘索命刀’的朋友?”少年脸有愠色,“难道不是为他报仇而来?”
中年文士笑了笑,没有言语。
少年目光闪动,冷冷道:“我已经受了重伤,你们若是来杀我的,现在就动手,杀我是易如反掌。”
“米先生已经说过,你杀了人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车夫忽然悠悠笑道。
“那么你们是什么人?”
“小老儿本来也有名字的,不过早就不用了。”车夫依然一脸微笑,“过了这么多年,连自己都已忘记曾经姓甚名谁,认识小老儿的人,都叫小老儿杏伯。”
“在下米高。”中年文士拱手作揖,“实不相瞒,我们的确是为你而来,但绝不是来杀你的。”
“你们认识我?”少年脸色一变,目光中杀机陡现。
米高没有立即回答,目光落在杏伯苍老的、冻得发紫的脸上,悠悠道:“听说江湖上继‘九龙堂’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少年杀手,此人出道不过一年,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他都绝不买帐,谁出得起他开出的价钱,他就为谁杀人。这人遵诚守信,一诺千金,答应了别人的事绝不失言,纵然一死也要拼命做到。这个少年杀手居然继大少爷韩彻和白衣杀手冷落之后,又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
就像没有人会不知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一样,没有人会不知道“大少爷韩彻和白衣杀手冷落”这两个人,二十年前,江湖就是他们的天下。韩大少的刀法,可谓空前绝后;白衣杀手的剑法虽然简单,但他的成名绝技“一剑穿喉”,却是天下所有剑术中的精华。他们的故事,是江湖上近百年来最富传奇色彩的。
“小老儿也曾听说,这人的刀法很古怪,只可以用快、狠、稳、准四个字来形容,却绝无一人能看出他的师承和来历。”杏伯看了米高一眼,“最可怕的还是他的刀,米先生可知道他的刀有何可怕之处?”
“他的刀可怕之处就在于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刀,就好像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一样。”
“他的刀呢?刀在何处?”
“他的刀在,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天上地下,无所不在。”
“为什么看不见他的刀?”
“因为他认为他的刀不是装饰品,而是杀人的刀,杀人的刀并不是用来给别人看的。死在他的刀下的人,也一点都不痛苦,因为他的刀太快,太准,你还没有感觉到痛苦就已经死了。”
“据说江湖上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千万不要逼他拔刀,否则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他的刀是杀人的刀,见过他的人可以不用死,可是看见他的刀的人,却一定都已经死了。”
“好可怕的刀。”
“更可怕的是他杀人的方式。一个完整的人,在他的刀下很快就变成了两截,所以他就叫‘一刀两断’。”米高说到这里,用如春日融融的目光瞧着少年,缓缓说道,“小兄弟想必就是那个江湖上最近盛传最可怕的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
少年默然良久,慢慢摇头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杀人者人恒杀之。这世间之人,我岂敢任我杀?”他脸色忽然一变,沉声又道:“你们连我的底细都摸的一清二楚,究竟有何所图?”
“在下是受了‘小孟尝’梁百兆所托,来请小兄弟前往梁府一叙。”
“我是杀手,杀手的命运只有两种,杀人和被杀,他是想要杀我还是想要我为他杀人?”
米高脸色凝重,缓缓沉声说道:“为他杀一个人!”微微一顿,他忽然又笑了笑:“小兄弟,你伤势不轻,行动不便,天气又如此寒冷,不如到车厢里坐一坐,避避风寒。”
米高的声音温和轻柔,诚意切切,无论是谁,都是不忍拒绝的。任我杀偏偏拒绝了他的好意:“不必,我从不坐车,也不骑马。人的脚天生就是用来走路的,走路对我来说也是种很好的休息。”
米高怔怔地瞧着任我杀,眼神很奇特,就好像看见了一个宁愿选择废纸也不要金钱的怪人。这少年虽然很冷很酷,但看来并不像个疯子,米高的神色却比碰见了十个疯子更讶异。
“有没有酒?”任我杀突然问道。
米高微微一怔,脱口道:“酒?你居然只想喝酒?”
“每一次受伤,我都必须喝酒。酒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很好很有效的疗伤圣药。”提起酒这东西,任我杀倔强的脸又露出一丝笑容。
“豪饮千杯男儿事。是男儿,岂能不爱喝酒?”杏伯叹了口气,“小老儿本也是贪杯之人,只可惜随身携带的一点酒,早已在路上喝完了。”
“这里虽没有酒,但别处总会有的。我记得这附近好像就有一家小酒铺。”米高眨了眨眼睛,扬起目光望向远方,悠悠道,“小兄弟,你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我当然要去。”
古道的旷野中,矗立着一间四方形的小木屋,孤零零地,仿佛已和天地相隔离。这小木屋顶上早已铺满了厚厚的积雪,门框上面钉着一块黑黝黝的板,离开门五步的地方,竖起一条木杆子,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在漫天的风雪中不断飞舞,猎猎作响。这小木屋就是一家简陋的小酒铺。
任我杀是一步一步走来的,尽管他大腿上中了一刀,伤势不轻,可他毕竟还是走来了。他的确从不坐车,也不骑马,只喜欢用脚走路。白雪满地,寸步难行,他居然始终跟在马车之后,不离不弃。他的倔强,他的坚韧,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米高和杏伯口中发出叹息,心里却暗暗佩服他坚强的意志。
嗜酒如命的人,是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喝酒的机会的,更何况,这老中少三个人,此时好像已经成了朋友。能够与三五知己在如此季节中,酩酊赏雪,岂非人生一快?
酒铺自然有酒,虽非好酒,但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居然还可以找到酒喝,已是种很难得、很惬意的事情。
据说唐代大诗人李白不仅诗做得很好,同时还有另一种本事。他也是位剑侠,像他这种既会吟诗,又能舞剑的人,通常都喜欢杯中物,而且千杯不醉。
任我杀也有这种本事,酒喝得越多,人反而更精神。他越喝越快,越喝越多,脸色却越来越红润。米高和杏伯已经呆住,他们见过很多喝酒的高手,却没见过像任我杀如此喝酒的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任我杀忽然高声放歌,歌声中却止不住有一种伤悲、凄切之意。
歌声未歇,忽听一个声音冷冷道:“很好,你杀了人居然没有逃走!”
天色未黑,小木屋却忽然变暗,一个巨大的身躯竟完全堵住了狭小的门,把光明隔离在门之外。这人很高,比门还高出一些,一眼从里面望出去,竟看不见他的头,最多也只不过看到他宽阔的嘴巴而已。小木屋里的光线本就黯淡,此刻更显得景物朦胧。这人双手直垂下来,居然长及过膝,左手握着一把没有刀鞘的寒刀,刀锋冰冷,刀刃雪亮——赫然竟是“索命刀”。
这人似乎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身子像山一般屹立不动,嘴巴却在动:“杀死我大哥的凶手,给我滚出来。”
“‘索命刀’是你的大哥?”任我杀目光如电,盯着这人的嘴巴,冷冷道,“莫非你就是一手绝妙刀法神鬼莫测、万夫难挡的‘神刀巨人’?”
“想不到你也听说过我的名字,不过我不喜欢‘巨人’这两个字,所以我就叫‘神刀’。”这人似乎有些得意,声音也和悦了些。
“‘神刀’?”任我杀冷笑道,“哼!当年‘游龙大侠’刀法天下无敌,都未敢自称‘神刀’,你居然以‘神刀’自诩?”
“叶漫天算什么东西?”
“他是人,是一代大侠。只有狂妄自大的家伙,才不是东西。”
“我可以一刀斩掉二十只蚊子的头,他可以么?”
“这种事连我都能做到,有什么稀奇?”任我杀冷哼一声,“据我所知,叶大侠不仅可以一刀斩掉二十只蚊子的头,更可以一刀斩掉一个人的头。”
“神刀巨人”怔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道:“一刀斩掉一个人的头?这是什么鸟本事?连不会武功的小孩子都知道怎样就能砍掉一个人的头。呸!”
“一刀斩掉一个人的头当然不难,可是一刀斩掉这个人的头,而这个人竟无知觉,直到第二天方才人头落地,只怕就没有人能做得到了。”任我杀神色不变,目光坚定而冰冷。
“天下哪有这等神奇的事情?荒谬!你不必吹嘘叶漫天的刀法,等你见过我的出手,就知道我并非虚有其名。”
“江湖上浪得虚名之徒本就不少,又岂会在乎多你一个?”
“出来!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刀法才是‘神刀’。”“神刀巨人”身躯一阵抖动,显然已愤怒到了极点,这一声大喝,洪亮高亢的声音竟震得屋顶上的雪扑剌剌而落。
“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你不肯出来?好,你不出来,那我也只好进去了。”“神刀巨人”的身子忽然缩短了一截,一颗大如斗的头钻了进来。这颗头除了太大一些外,长得倒不难看,五官分布相当均匀,而且还很年轻,只是眉目之间偏偏多了一些乖戾、倨傲之气。他的身子终于也钻了进来,其实他的身躯也非肥大臃肿,只是骨骼比常人更粗一点而已,看起来高大而挺拔。他大步走来,一步居然阔及两尺,脚步却沉稳而轻快。他坐在倚墙的一个角落,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盯着任我杀,裂开大嘴,冷冷地笑。
任我杀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看得出来,你也是个酒鬼。”
“我只喝一种酒。”
“竹叶青?”
“你怎么知道?”“神刀巨人”讶异道。
“你的身上,始终飘散出一种淡淡的酒气,这是竹叶青的味道。”任我杀昂首喝了一口酒,伸手在几上轻轻一拍,酒坛子突然飞了起来,“既然来了,就喝几杯吧!”
“神刀巨人”怔了怔,急忙伸手接住,忽然“咔嚓”一声轻响,那酒坛子居然分裂开来,里面的酒水立时飞溅而出,如丝丝细雨洒在他的脸上,溅湿了他的衣裳。
任我杀这份功力用得极巧极妙,绝不会太迟,也不会太慢,恰到好处。
“你……你……”“神刀巨人”脸色大变。
“你是来报仇的,还是来喝酒的。”任我杀冰冷的目光掠过一丝残酷的笑意。
“神刀巨人”脸色变得铁青,不怒反笑,说道:“好,很好。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他的脸色越发变得青惨惨,神色狰狞可怖,一扬手中的“索命刀”,又道:“我一刀就能把你大卸八块。”
“好狂的口气。有时候,杀人并不一定非要依靠武功。一个懂得如何杀人的人,即使手无寸铁,即使身受重伤,也照样可以杀人。”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真正害死我大哥的人是谁?他给了你多少银子买断我大哥的命?”
“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为雇主保守秘密,是每一个杀手的原则。”任我杀浅浅啜了一口酒,“如果你要报仇,可以跟我决斗。”
“神刀巨人”眉毛一扬:“现在?”
“就是现在。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刀法才是真正的‘神刀’。”任我杀脸色冰冷,绝无表情。
“神刀巨人”盯着任我杀的眼睛,现在这双忧郁的眼睛已充满了杀气,射出冰冷的寒光,像一支利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如果一个人的目光也可以杀人,“神刀巨人”至少已经死了一百次。
“很好!这里不是决斗的地方,我到外面等你。”“神刀巨人”说到一半时,人本来还在里面,说完这句话,却已经站在雪地上。这么巨大的身躯,一闪身居然就掠出了狭小的门,轻功显然不弱。
任我杀回头瞧了瞧米高和杏伯,欲言又止,轻叹口气,终于别转身子,再不回头,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白雪皑皑,天地茫茫。浓浓的杀气似乎凝结了空气,凝结了飞雪。
“神刀巨人”将刀插入雪里,长身而立。
刀光冷,任我杀的目光却比这刀光更冷。他一袭白衣,挺立在雪地上,身子笔直,就像一枝标枪,又如一座静峙的山岳,沉稳、安静。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却显得玉树临风,潇洒、高傲,却又说不出的孤独——这不是沧凉的寂寞,只是一种没有人可以理解的哀伤。
白的雪,白的衣裳,似乎已和大地溶为一体;一动不动的身躯,似乎已站在天地的极限。
任我杀没有拔刀,没有人知道他的刀在哪里,但谁都知道他绝对有刀。
风拂起,一片雪花飘飘落在“神刀巨人”的头发上。他静静地站着,冷眼瞧着比他更沉静的任我杀,冷冷道:“如果你想回头,现在还可以选择。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立即离开,从此之后绝不再找你的麻烦。”
“对杀手而言,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任我杀的双目之中露出一种刀锋般的寒意,“一个杀手若背信弃义,没有原则,他岂能立足于江湖?”
“杀手,不就是为了银子而杀人吗?我一样出得起这个价钱。”
“你以为杀手的尊严就值几个铜板?你以为每一个杀手都会为了金钱而出卖别人?”
“这是交易,不是出卖。”
“金钱的确很可爱,但你必须明白,它绝不是万能的东西。”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绝不会再改变主意?”
任我杀笑了笑,仿佛心意已决。
“好,既然你一心求死,我成全你。”“神刀巨人”眼中杀气渐浓,身躯如浇铜般一动不动,手已扬起,刀横卧空中,寒光流动,仿佛出征的将军,期待浴血一战。
任我杀也不动,安稳如石磬,风忽然拂起,掀动他的衣裳,凌乱的头发。
“神刀巨人”就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出手,他的人本来还在数丈之外,双臂一振,如大鸟般飞扑而起,刹时就到了任我杀面前。寒光骤起,他手中的刀在空中一扬,划起一条白色的弧线,斩向任我杀的颈。
这一刀去势极快,却毫无杀气;攻势虽然凌厉,却华而不实。这是虚招。善于医者,为病人治病时,通常先以第一剂药探其病质,寻取源头,对症下药。这一刀,也是这个道理。
任我杀竟似看破了他这一刀的用意,连眼皮都没有眨动。
“神刀巨人”冷笑不止,沉喝道:“看刀。”
刀光陡起,天空中仿佛无端腾起一条白龙。这一刀并不快,却刚猛有力。
刀风激荡,任我杀似乎并没有闪避,只不过身子像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在掀天巨浪中轻轻一晃,连脚步都没有移动过,可是这一刀竟已完全落空。这一刀堪堪从他身旁劈落,斩在雪地上,刀风荡起一堆飞雪,雪花如蝴蝶,漫天飘飞。
“神刀巨人”立即回刀横削,变招之快,速度之捷,全在电光石火之间。
任我杀的身子依然只是微微一晃,很从容地避开了这一刀。
“你为什么还不拔刀?”“神刀巨人”狂吼一声,握刀的手突然狂抖。这一抖,天空中无端飞起千百道刀光,如风似雨,像一张大网裹向任我杀。
任我杀依然没有拔刀,身子化作一条白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从刀光中穿越而出,冲天飞起,刹那间已完全脱离了刀光的笼罩,在空中一个折身,如一片秋风中的枯叶,轻飘飘落在数丈之外。
“神刀巨人”似乎绝未想到他的轻功竟如此高明,大愕之下,一声狂吼,人已扑出,与任我杀纠缠在一起。
小木屋的门外,米高和杏伯相偕而立。
米高微笑道:“小兄弟这种轻功当真绝世无双,看来比我们想象中的还高。”
杏伯点头道:“恐怕只有当年以轻功著称的‘千里独行’,才能与他一较高下。”
“‘千里独行’?是不是大少爷韩彻的师父‘刀圣’?韩大少的刀法独步天下,这是人尽皆知,他的轻功竟也天下无双么?这倒是很少听人提起。”
“据说‘刀圣’自失去一条腿之后,勤练独脚轻功,历时二十载,终于练成独步武林的‘千里独行’,数百年来,轻功当以他为最。韩大少虽艺出‘刀圣’,但他肢体健全,纵然聪明绝顶,也总是无法掌握‘千里独行’的诀窍,所以他刀法虽天下无敌,轻功却略嫌不足。”
“‘千里独行’乃是‘刀圣’遭遇一场大变故之后,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韩大少本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若没有‘刀圣’那般辛酸艰苦的经历,又岂能成功?”米高喟然一叹,“小兄弟年纪轻轻,轻功竟有如此造诣,实在不可思议。”
就在二人谈话之际,任我杀和“神刀巨人”的决斗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刀风呼啸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狂吼,“神刀巨人”脸色煞白,越发吓人。忽然间,他硕大的身躯一扭,如轻烟般掠出,如鹰击长空,手中的刀向任我杀当头劈落。
人在半空,他握刀的手一抖,刹那间竟已攻出一十八刀。这十八刀几乎是在同时发出,就像一刀生出十八种变化,六把刀攻上盘,六把刀攻下盘,六把刀却在同一时间封锁住了任我杀的左、右、后三个方向。
一把刀变成十八把刀虽然不难,可是要在同一时间攻击对手的五个部位,却实在骇人听闻。
“神刀巨人”既称“神刀”,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江湖上虽有许多使刀名家常常都会自夸“神刀”,但只凭“神刀巨人”这一手刀法,的确有他值得吹嘘的地方。
任我杀的脸色竟也为之一变,自出道以来,他从未见过如此严谨、紧密的刀法。此时他全身都在刀光笼罩之中,根本没有退路。
他只有拔刀——他的刀已到了非拔不可的时候,寒光一闪,刀已在手。
任我杀一刀在手,立即挥刀迎击。刀光翻飞,他已击出十八刀。
“叮叮当当”之声连响不绝,一连响了十八下之后终于停歇。任我杀的刀实在太快,虽然后发,却先至,“神刀巨人”这攻势凌厉的十八刀,刹那就消失于无形。
米高和杏伯都没有瞧见任我杀这把刀的样子,他们只看见两道一长一短的白光如丝如织地绞在一起,短光显然比长光要快得多。两道寒光居然毫不停滞,一触即分,一分即合,宛如矫龙灵蛇,刹那间已交手数十招。
直到第二百五十四招,杏伯才看出二人刀法的强弱,对米高道:“‘神刀巨人’的刀法刚猛有力,沉稳凶狠;小兄弟的刀法却轻灵矫健,诡异奇妙,虚实不定,飘渺虚无。”
“相对来说,‘神刀巨人’胜在功力深厚,小兄弟则长于轻功高绝,变化多端。但若论刀法,沉稳刚猛却远远不如轻灵飘渺。”米高点头道,“只是小兄弟身上有伤,腿脚不灵,若久战不下,只怕难免要吃亏。”
“小兄弟虽处于不利之地,但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与‘神刀巨人’以力碰力。”
“不错,有时候武功并非唯一的取胜之道。”米高若有所思,沉吟着道。
杏伯点头含笑道:“小兄弟胆识过人,玲珑剔透,若不能力敌,必可以智取胜。米先生,你我真是眼福不浅,居然可以在这冰天雪地里看到如此激烈的决斗。”
“如此惊天动地的决斗,的确难得一见。”
“据说当年韩大少代‘刀圣’与‘剑帝’决斗华山之巅,那一战虽也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毕竟不是亲眼目睹,只怕描述者夸大其辞,故意渲染。”
“他们只是比武,并非生死决斗,当然手下留情,点到即止,料想怎么也比不上这场决斗的惊险。”
二人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任我杀和“神刀巨人”却已交手几近一百招。
杏伯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异样,竟严肃起来,叹道:“‘神刀巨人’虽然凶狠,可是他的刀法来来去去也只有一百多个招式,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小兄弟刀法却毫无招式,诡异古怪,虚实莫测,层出不穷。这一份轻灵,这一份诡秘,即使‘游龙大侠’重生,只怕也要自愧不如。”
“叶大侠的刀法走的也是这条路子吗?”
“嗯!叶大侠一手刀法宛如游龙,来无踪去无影,小兄弟的刀法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叶大侠乃一代大侠,心胸坦荡,心怀天下,刀法极有灵性,小兄弟的刀法却是杀气太重。可惜,可惜!”
“小兄弟愤世嫉俗,身为杀手,的确难免有些霸气。”米高微笑道,“据说‘剑帝’败在韩大少刀下之后,曾经称赞韩大少刀法空前绝后。今日看来,韩大少的刀法的确空前,却未必绝后。”
“小兄弟的刀法的确可以称为‘天下第一刀’。如果他能做到像韩大少、叶大侠那般的‘侠之大者’,刀法必能更上一层楼,独步天下。”杏伯点头认同,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他误入歧途,沦为杀手,自毁前程。”
米高也黯然叹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这么做,也许是迫不得己。”
“也许,他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杏伯正怅然若失、长吁短叹,突听米高大声道:“杏伯,你看,胜负已分。”
雪花纷飞,一块衣袂随风飘起,竟是任我杀一刀削掉了“神刀巨人”的衣角。
“撒手。”任我杀一刀得手,立即直取中宫,“神刀巨人”手中的刀还未劈出,他手中的短刀竟然一个回旋,斫向“神刀巨人”的手腕。
“神刀巨人”狂吼:“休想。”一言未毕,突觉手腕一麻,竟再也握不住刀,手一松,刀已跌落。
任我杀的刀忽然不见了,但他手中仍然有刀——“索命刀”。“神刀巨人”手一松,这把刀就到了他的手里。
“神刀巨人”大骇,抽身欲退,突然刀光一闪,一把刀已轻轻抵住了他的咽喉。
“只要你再动一动,我一刀就割断你的喉咙。”任我杀的声音比刀锋更冷。
“神刀巨人”没有动,他不敢动,也不能动,全身都已僵硬,瞪大了眼珠子,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事情的发生。
他居然败了,败在任我杀的刀下,这太突然,太不可思议。这一生中,他经过数十次大小战役,从未被对手夺去过手中的刀,也从未被对手用刀抵住咽喉。这世上,只怕绝对没有人可以拿刀抵住他的咽喉,这个看起来冷酷而忧郁的少年,居然做到了别人永远也做不到的事。
“神刀巨人”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紧紧咬着嘴唇,血从嘴唇中渗了出来,长叹道:“我败了。”
如此一个倨傲的彪形大汉,居然也有言败的勇气。
任我杀英俊的脸冰冷如雪,绝无半点表情,目光也冷如刀光,冷冷道:“你败了。”
“你的刀呢?你为何不让我看看你的刀?”
“我说过,我的刀不是拿来看的,从来都没有人见过我的刀。”
“我大哥这把刀在‘神兵利器八大家’排行第五,削铁如泥,本是好刀,你的刀居然完好无损,想必也是一把好刀。”“神刀巨人”声色俱厉,“拿出来,让我看看你的刀。”
“没有人可以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我既已败在你的刀下,你索性杀了我吧!”
任我杀冷冷一笑,突然松手,手中的刀落在雪地上。他回身就走,再也不瞧“神刀巨人”一眼,冷冷道:“我不杀你。”
“神刀巨人”脸色变了,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任我杀倏然驻足,却没有回头。
“你既已杀了我大哥,又何妨再杀一次人?”
“我杀了他,是因为我收了别人的银子。我不杀你,因为你不是我的敌人。杀人者死,你为报仇而来,我何必杀你?”
“可是你必须明白,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却绝不会饶你。”“神刀巨人”咬牙切齿地道。
“我不在乎。”
“你不后悔?”
“我从未后悔过。”任我杀不再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缓缓走回酒铺。
“神刀巨人”怔怔地望着他冷酷而孤独的背影,竟似被钉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拾起雪地上的刀,沮丧地走进茫茫风雪中。
他只有离开,这一战,任我杀才是胜者,对于一个失败者而言,报仇还有什么意义?
任我杀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决斗之前他喝的酒本就不少,现在喝得更多。
“这场决斗,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败。”米高微笑道。
“败的那个人,本应该是我。”任我杀摇头叹道,“他本来可以杀死我的,可惜他错过了机会。他的刀法的确比‘索命刀’更高一些,若非他求胜之心太过强烈,一味攻击,我早就死在他的刀下了。”
“毕竟还是你胜了,这一战,是我见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战役。”
“但是我胜得却极险,也极巧妙,运气也很不错。要想取胜,仅以武功远远不够,必须还要借助心计和智慧。”
“这一点,杏伯早就看出来了。”
杏伯笑了笑道:“用刀之道,其意在心。只有用心使出来的刀法,才是克敌制胜的关键。其实大凡武功都是这个道理,万变不离其宗。”
“有一次,他本可以一刀斩中我的左臂,只可惜他竟没有看出来,否则我早已血溅五步。”任我杀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是因为你的动作实在太快,破绽很快就被补上了。”
“还有一次,他一刀斩向我的腰,我根本无法闪避,只好以短攻长,猱身直上,只求两败俱伤。他若是不理会我这一刀,本可以得手,但他不愿委曲求全,居然撤刀自保。其实我这一刀,是万万伤不了他的。”
“险中求胜,也是一种胆识。”米高抚掌笑道。
“到最后,我看准他刀法中的一个破绽,一刀削去了他的衣角,扰乱他的心神,然后使用虚招故意取他中宫,忽然回刀点在他的手腕之上。”
“这一刀的速度和变化自然奇快无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所以才一击即中。”米高笑道,“若非你聪明绝顶,胆识过人,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在寻找他刀法中的破绽,可惜他刀法实在太严谨,我还没有想到应该如何反击,他就弥补了破绽的空门。”任我杀苦笑道,“若非已领教过‘索命刀’的刀法,我只怕早已成了他刀下亡魂。”
“难道他们的刀法竟是同出一源?”杏伯问道。
“虽非同源,却有相同之处,其中差异并不大,都是走刚猛凶狠一路。若论严谨,‘索命刀’略逊一筹,若论扎实,却又胜‘神刀巨人’许多。”
“武学一道,博大精深,无论是刀法还是剑法,都是殊途同归,始终离不开一个‘变’字。”
“只可惜我的功力太浅,还不能做得更好。”
“你的刀法快、狠、稳、准,以你的年纪和经验,要完成这四个要诀已属不易。”
“也许就是因为我的刀太快,所以才不够精确,破绽太多。”
“你的刀法层出不穷,有时毫无章法,有时却又似招式复杂,所以才杂而不精,精而不实。如果你只专心练习一种刀法,不出三年,必可登峰造极。”
“先师曾经说过,招式是死的,刀却是活的,随机应变,灵活运用,临阵创新,不拘泥于某一种固定的形式,才是用刀之道,武术的最高化境。”
杏伯若有所思,缓缓道:“令先师居然已悟出这种武学之道,看来必是一位名人。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以刀法成名的刀客极少,尤其是刀走轻灵一路,这种刀法极其难成大器。昔年韩大少一刀纵横天下,他的刀同样快、狠、稳、准,却是一把重逾十七斤六两的魔刀。你的刀法与韩大少大相径庭,自然不可能是他的传人。”
“我还不配。大侠与杀手,生死两重天。”任我杀神色黯然,似乎有些沮丧。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善恶只在一线间。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走自己应该走的路,才是男儿本色。”米高正容道。
任我杀忽然长身而起,摇头说道:“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必须去做,恕不能多作奉陪,明晚二更前后,我一定会到金陵梁府。”一语未毕,人已飘然而去,孤独的身影很快就甄没在茫茫的风雪里……
米高怔了很久,方才叹道:“小兄弟真是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杏伯却忽然“咦”了一声,声音中止不住有一种惊奇和诧异。
“怎么了?”
“小兄弟这身轻功,小老儿总觉得好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杏伯缓缓道,“小兄弟是有故事的人,若不能揭开他神秘的谜底,我这一生只怕永远也别想安安定定过日子了。”
“天下绝没有永远的秘密。杏伯,你若是还在这里琢磨心事,回到金陵城只怕天已经黑了。”
“米先生,你放心,天黑之前一定可以回到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