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新加坡的飞机上,张望拒绝了飞机餐。一半是因为听不懂英文,一半是为了显示自己高贵。空姐问要鸡要牛,他的邻座不老实选择,非要再问问配菜的口味。要果汁时还问能不能加点盐。问到张望,他挥手,略显不耐烦,啤酒底儿大的耳机罩子跟个头盔似地占有着他的头脑。人家走了,他又饿,没出息地看邻座吃香喝辣,自己口水汩汩直流。张望自觉凄凉,被家庭流放第一天,他就已经对着飞机餐犯馋。丢人。谁知道未来自己的身价又要受到如何的凌辱。
一下飞机,张望便去找了麦当劳,点餐时跟人家指手画脚半天,眉头始终皱着。拿着汉堡,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这乡村英语。”。胡吃海塞时,他心神不宁,四处打量。一会对在大厅席地而坐的印度民工皱眉,一会唤清洁工扫了脚下的面包渣。本来没几粒,他偏要人家扫,黏在地上的菜叶也必须抠干净。
汉堡剩半个,他才想起来,自己约了姨妈来接。时间已经过去小一小时了。他急着走两步,就又快不起来,像是有阵狂风正把他往后吹。走到接机口,已空无一人。他要打姨妈电话,得知对方用的是什么特殊运营商,只有本地号才行。他又跑去买手机卡,中途迷了路,交流时太不耐烦,得罪了别人,还急得自己犯了低血糖,边在路中间跺脚边在兜里摸糖,摸来摸去摸出来两颗口香糖,刚一开盖,全机场的人都瞅他。啊,新加坡不能吃口香糖。脾气可以发,规矩得守。他攒着最后一口气,冲到小超市,账都没结,先吃了个痛快。
再去接机口,挤满人。他心里有了希望。可翻遍所有姓名牌,没一个是为他来的。他都要把姨妈的电话打穿了,没个接听的。在人来人往中看着别人家再团聚,张望是真的心慌了。他嘟囔着,“有钱人脾气真大。”,给母亲打了电话,“妈,你姐咋回事。我等她一小时,没影!跟你一样不靠谱。有钱了不起啊?你转告她, 要来就来,不来就……”
“张望?”,一只手搭上肩。
“哎,是我。姨……姨妈好。”,张望挂上挂上电话,掐断了母亲那头让人心慌的尖叫。
姨妈看着好老。比家里那个有四个娃的保姆还老。不但老,而且土。呢布外套、白里泛黄的牛仔裤子,还有一双男式皮鞋。
张望在出租车上赶紧查查今年热门款式,果真有个意大利模特选了套极其类似的搭配。这么不讨喜的设计,地球上出不来第二个。这风格叫‘fabuleuse’。
张望说,“您喜欢fabuleuse风格?”
姨妈问,“啥?”。然后她笑了,眼角延伸的鱼尾纹像逐渐开张的手掌。
张望极谦虚地笑,“就是您这套衣服,和欧洲服装展的模特,设计是一样的。”
姨妈笑得发颤,眼角的手掌简直像是在鼓掌,“这么洋气啊。我瞎配的。这裤子还是我十年前从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买的。你看,都洗黄了。”
张望心情沉了,又责怪自己心眼太小、不懂幽默。有钱人就爱满嘴跑火车,思维跳跃得很。这是亚洲富豪,得慢慢学。
车停在一个小坡,坡上空无一物。张望差点脱口而出,这不会是您的高尔夫球场?
“您家在?”
“还要走会。来,跟我跑。”,姨妈扛起行李箱,快步向坡下冲。
张望气喘吁吁地跟着跑,看着洁白的乔丹鞋面上落了泥点,懊恼地摇头,“咋
不让车直接送到家门口呢?”
“车得绕这小山一圈,得多花十新币呢!”
张望来不及问,姨妈已经扛着箱子遥遥领先。张望带着满腹猜疑去追,怎奈何那脚下的路坑洼不平,露水蹭得他脚踝都是泥点子。他气呼呼地想,以后全给你把草拔了种地。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场艰难的赛跑,通向一个光明的终点。远处,城堡似的大洋房从地平线升起。
张望看着那翩翩起舞的喷泉,嘴巴都闭不上。一个恍惚,吃了口泥。这可是他攒钱好久才买下来的限量版外套啊。即便心疼,他还是顺从着内心的喜欢、张开双臂向梦中的豪宅奔去。
在豪宅门口,张望和奔跑的姨妈分了叉。
”孩子,在这!“,姨妈跑去一侧。
”不从大门进?“
”咱家大门不在这。“
张望有点失落,但也有点好奇。豪宅周遭也不会有孬房。果不其然,那后面也有个两层小别墅,”姨妈,以后我住这?您太够意思了!“张望已经想好要怎么开派对了。他要请同事,请老板,请一切入他法眼的姑娘。他要把玻璃酒杯摆到天花板那么高,再让红酒一泻而下。
一进别墅,他惊呆了。里面竟满满当当全是人。男人,女人。没有年轻人。都是一脸疲倦、一头汗水。大部分是华人,说着各种口音的中文。这里没有窗,味道不好,但空气还算流通,流通着一股穷味。
张望大学在波士顿念书时也拜访了些难民营似的地方,带着自己做的包子、饺子。那些都是志愿活动。组织者说,常来就能让简历增光添彩。他常去,因为那是最没门槛的活动,简历也确实增光了,虽然毕业后晃一年,依旧没有工作。在那些“难民营”,空气里也流动着这种味。张望想吐,“姨妈,这……这怎么这么多人?”
“这些都是我同事。”
“哎哟,”,张望半信半疑地笑着,“您手底下管这么多人。”
姨妈眼角的手又开始鼓掌,“这孩子,真是太幽默了!招人喜欢。你妈妈说你太闹腾。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姨妈带他上了楼,“一楼是男工宿舍,二楼是女工宿舍。一楼满了,二楼有间空房。你一个人住个四人宿舍。姨妈够意思吧。”
张望胆颤心惊地走过一间间宿舍。他瞟见那些铺子上大叉着腿坐躺着的年长女人们。她们对他微笑示意,他是真不准许自己回应。他能做的,只是跟着快步如飞的姨妈,挺过每间宿舍射出来、打在身上的各种味道的阳光,期待终点早点到来。心里,全是问号。
他的期待已经不高了,因而看到自己仓库般的房间,他也没太吃惊。张望下了死心要趁早离开。
姨妈帮着他把东西一件件归置好。张望不搭把手,带着满腔委屈站着看。他试探着问姨妈,“我妈说你在新加坡混得可好了。”
姨妈叉着腰大笑,“你妈真给我脸上贴金。我混得是不错。”
张望嘴唇蠕动,有些话还是没问出来。他问,“您住哪?”
“住你隔壁。待会带你跟我舍友打招呼。她们可照顾我,都是咱老家的,做菜一流。让她们以后照顾照顾你。”
“您是什么工作?”
“我负责厕所、送孩子上学、养狗和大厅。花园里那温泉也是我管,一年清洁三次。”
张望差点脱口而出:这是哪门子混得不错。
姨妈收拾着,竟还唱起歌。是家乡的歌。唱得非常难听,张望想夺门而出。就在两个月前,他还搂着俄罗斯女友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扔骰子。想到此,他真想哭一场。
姨妈离开前给了他个红包,还嘱咐他一定要收下。强调道,这钱足够他吃饱喝足地活一周了。张望打开看,只有两张五十新币。姨妈看出他些许失望,把手在他肩膀上拍拍,“这里虽然贵,也有便宜的活法。放心,姨妈不会饿到你。”
当晚,张望想了很久,还是一字字地把构思许久的朋友圈给删了。
工作第一天,张望介绍自己毕业于纽约大学,几个年长的同事给了掌声。他心里一喜,忍不住又说了说自己去了几个国家,又在各个国家见识到了什么奇迹。他说自己爱徒步,自己的真实理想是探险家。他说自己没那么喜欢纽约,然后昧着良心说自己第一天来到新加坡就爱上了这里。人们也不敷衍地给他掌声。说完了,他觉得心里空,老老实实地拿着电脑去了工位。中午吃饭时,没人问他任何问题。
团队里有个叫王志的,人看着不聪明,脑门上还有块癣,就坐在张望对面。穿衣打扮挺入流,而且也在美国留学过,是一所张望看不上的学校。他们一起吃饭,但双方间像是隔了墙,彼此都接不住对方的话头。
张望说了挺多美国的生活,以为能拉近彼此距离。可王志只知道睁大眼睛点头,绝不开口。
张望不气馁,他研究过领导力,明白怎么调教不开窍的人。他问对方都有些什么业余生活。王志说自己爱运动。张望觉得希望来了,忍不住又说了说自己喜欢的运动,滑雪,滑翔伞,潜水。他还喜欢篮球、羽毛球、橄榄球等一切要人们搭配着来的运动。
可王志说自己爱跑步,能一个人跑很久。说这话时他脸很红,双脚不安地在地上蹭。
张望耐心耗了一半,“你在美国时,天天都在干嘛?”
王志干笑了两嗓子,“学习。然后,跑步。”
回到家,张望在桌前对窗坐了很久。窗外是那栋大洋房,面向落日的地方有一扇大窗。隐隐约约的,他看到那窗后的一家人,他们彼此依偎着在看夕阳。张望给这房子照了张像,又打开朋友圈,可修修改改了半小时,他还是放弃了。
晚上七点钟,母亲来了电话,张望给挂了。他正在和饥饿抗争。姨妈送来的炖鸡腿他动都不想动。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他理应正和富婆亲戚吃香喝辣呢。
八点时,刘湾湾打了电话。张望刚接,就被劈头盖脸地给数落一顿。刘湾湾怨他不守信,自从落地就没给她报平安,简直是过上好日子就忘了对象。骂得很冲,用词不干不净。张望几次运足气想吼回去,但内心的力量撑不起他的怒气,再想想刘湾湾的好脸蛋,他乖乖闭嘴。有个熟悉的人声在耳边响着,也是一种安慰。
他就着这骂声入睡。梦里,他回到美国的大房子。上下两层。第一层开派对,第二层做梦。房子外有羽毛球场,白天蓝色地面被晒得冒烟,晚上男男女女扛着羽毛球拍来这谈恋爱。自由,无拘无束,年轻,无限可能性。
再睁眼,只看见上铺床板的蜘蛛,和无休止的砸门声。他被这房间里顽固的霉味呛了两口,又被窗外白惨惨的月光吓去了半条命,直看到洋房玻璃窗里那一家子还在赏月,心头才舒坦了。他嘟囔着,“闲人,只知道看天。”。他认识不少有钱人。他们有大把时间。
门外是姨妈。姨妈看桌上的鸡腿没人动,有点担心。张望说下班后去餐厅吃了牛排。姨妈要去拿碗。张望说自己去丢,姨妈说还能吃。张望赶紧说自己其实不爱吃鸡腿,鸡腿太肥。姨妈说,她自己吃,第二天当早餐。
张望饿着肚子入睡,半夜低血糖犯了,呼哧带踹地从梦里跑回现实,翻滚着去摸糖。吃下去两颗,脑子不晕了。月亮像白盘子,折射出的光打在身上就像那盘子碎片在肉上拉。他看看手机,母亲又打了七八通电话,刘湾湾还在骂他没良心。凌晨两点了。
张望要去厕所。他刚要开门,门缝底下扫进来几束光。他往旁边一弹,像是怕烫脚。随着那光,还有棍子戳地的声音,一阵虫叫似的嘈杂从门前掠过,离他只有十厘米门板的距离。“张望啊……”,有人在呼他。
张望心慌得不行,赶紧又塞几块糖。等再平复,世界恢复原样。他还是不敢出门,就尿在瓶子里。后半夜是睡睡醒醒了好几个来回。
吃早饭时,姨妈没下楼。张望拿了包子和粥去了自己房间。路过姨妈宿舍时,房间紧闭。他想敲,又放下手,摇摇头。他下载了新加坡本地的租房应用,玩命划着屏幕,也揪不出来房源。网络太差。
张望准备去上班了,刚到那豪宅后院,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名字。是姨妈。她套着仆人裙,却穿着跑鞋,”张望,你吃饭了?“
张望点点头。姨妈跑过来,往他手上塞了一小包枸杞子,一小包红枣夹核桃,”上班族,看电脑太久要补补眼睛、大脑。姨妈上班来不及了,先走了。“
还未等张望推脱,姨妈就提着裙子跑开。她双腿那强劲、黝黑的肌肉一览无余。她用力蹬地,脚掌后提溅起的泥花都开得漂亮。该上坡了,张望以为她要停下来走走,可没想到,姨妈竟气都不带换地垫着脚、加速飞了小一百米,直直到了坡顶。光看那下身,真会觉得这是个男人。
这天上班,王志迟到了,整个人走路歪歪扭扭。他说自己崴伤了脚,把肩膀也摔脱臼了。张望只能帮他做一些杂事,心里不是很服气。他挺看不上王志。他不想为这段友谊投资。可老板在一旁看着,他就觉得自己有了做好事的义务。王志很感动,趁没人注意悄悄说,“其实我去跑步了。”
”跑步?“
”对。你别跟老板讲。昨晚上去跑山,本来十点多就能回来。结果脚崴了,停半中央,瘸着走三小时才走出来。“
张望不屑,“新加坡哪里有山?”
”武吉知马山。等我脚好了,我带你去。“
”就那一百来米高的小山坡?“
”新加坡最高峰。周末去?“
张望想讽刺两句,忍了,“不去。”
当天晚上老板组织唱歌,顺便给张望举行个迎新会。
张望有很多拿手曲目。留学那几年,他每周都要唱歌。他的圈子里全是歌王歌后自封的人,他若不勤加练习,就融不进那圈子。那晚,他唱得不好,几次破音,还走调。可掌声却下雨般络绎不绝地从听众席传来。张望看着那几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同事,谢顶的、驼背的、肚子大得像个盆的,心生绝望。这帮人听过好歌吗?乱鼓什么掌?他没了兴致,话筒一插,垂头丧气地走回去。大家忙问他怎么不开心,张望只说突然意识到自己霸占了话筒,挺愧疚。大家七嘴八舌地劝他别多想,主管还做下承诺,要推荐他成为年会主唱。公司大老板是老华人,颇喜欢中文歌,这机会对张望有好处。张望有些开心,但又很是失落。他猜,这大老板大致也是这么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
同事们见张望眼底总有点闷闷不乐,便都自告奋勇地去唱歌。于是,张望听了整晚的老歌。这些歌他曾经和朋友拍恶搞视频时用过几曲,还算熟悉,现如今看到有人认认真真地在唱,还很不巧地是个鸭嗓,纵然心中太多不悦,还是笑了。他一笑,大家便都笑了。离场时,主管放慢脚步,和队尾的张望一起走,“还没习惯新加坡吧?”
“习惯,习惯。”
“这里生存不容易的。”
张望苦笑着摇头。他没觉得活着有什么不容易。在这里活着太容易了。这些人只想活着。正胡思乱想着,一只女人的手牵住他,”弟弟,你过来,跟你商量点事。“
张望一愣,面前是个妆浓似面具的女人,穿的红色小礼服设计得有模有样、面料却很反光。
这里是亚龙,新加坡的合法红灯区。
张望脸一红,心狂跳,很有礼貌地抽回手臂。他走,那女人也走,“弟弟”、“弟弟”地几声唤像小燕子般打扰他。他想瞟那女人,可只看到一张掉粉的大白脸。主管笑他太受欢迎。走在前面的同事们也冲他挤眉弄眼。
张望突然想起两年前,他在加州看的那场脱衣舞。他那么年轻,又那么健壮,舞娘们都爱挂在他脖子上转,他也不腼腆地吻她们的头发。那一场他花了好多钱,但是买了次让自己年轻一辈子的体验。再看此刻那女子,肥嘟嘟的大臂从袖口流出,就像他老板出圈的肚皮。张望突然很生气,坚定地挪开那女人的手臂,送上个何其冰冷的目光,终于将那乱飞的“燕子”射杀了。
又是一晚,张望再被吵醒。朦胧中听到棍子砸了门,睁开眼,门缝又有几束光在抖动。他小跑着凑过去,脸贴死在门上。
”张望会被吵醒的。“,是印度英文。
”嘘……“
张望打开门,就着门缝看见几个打手电的背影在晃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个究竟,可那几人一个闪身就下了楼。不一会,楼道的窗子那,就能看到那几人小跑着从后门离开。
张望跟姨妈讲了这事,姨妈没评论,只说确实有人喜欢半夜溜出去吃宵夜,叫他不要多想。
张望觉得事情不简单。他想起那晚那牵他手的女人,便带着些恶毒去猜这几个女人八成是去了不三不四的场所赚外快。
有了这份小心思,张望暂时也不那么想换房子。他终于决定接起母亲电话。母亲的关心他一句听不到,只顾着说这每晚的奇事,”妈,姨妈家的仆人总是没晚溜出去。“
母亲同他一起猜起来。张望说了自己的推测,母亲先是叫他不要乱讲,又想起儿子已然是很成熟的大小伙子,便准许他说点不三不四的话。最终,母亲决定亲自给姨妈打个电话,”让她好好管管员工。不能让她们乱来。“
张望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好。他母亲脑子不大,嘴巴极大,得伸进到世界上任何人的耳朵。万一母亲知道姨妈是这状况,就一定要让父亲知道。那父亲就明白自己没了他,便只能睡仓库改造而成的宿舍。这太丢人。他让母亲别问,这几个仆人对他很照顾,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母亲心也软,常常是软到没有原则和底线,便也同意了。
当晚,张望在门前放了几个压力片。那是他自己大学时设计出来折腾人玩的。一旦感受到压力,便能触动警报。连续三天,平安无事。可每天清晨去收压力片时,上面都有沾点鞋印,张望明白,是警报器功能不佳。
这天,张望早早下班去了王志家。王志本科学的电子工程,大学用剩的原件他一个没丢,漂洋过海地带回来。
张望不讲客气,“你这家都成了个废品站了。”
“我舍不得丢东西。重感情。”,王志从床底拽出个破纸箱找稳压器。
“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张望挺自在地在房子四处转着。这家真不小,东西堆成山。都是稀奇古怪的玩意,一件件把玩起来要花不少时间。在客厅,他看到个被布蒙着的高柜子,和人同等身高。他抽下那布,被灰呛得流泪,等脸上的灰被和成泥了,他也就看清这柜子里五花十色的全是跑鞋,“王志,你工资够高的。收藏这么多鞋。”
王志跑出来,“都是这两年跑废的。你看,每一只就要不有个洞、要不裂个底。”
张望一双双打量,果真如此。他惊讶地往后退,恰到好处地被沙发绊倒,整个人摊成一片。他竖起大拇指,“好家伙,您真是个圣人。“,他又叹口气,双腿盘起,”跑步这种东西,我可享受不来。太孤独,也没啥技术含量,浪费生命。”
王志说,“跑步不孤独。我有队伍的。我们一起训练。”
”有团队也是各跑各的。就那一个动作搞一小时,只动屁股不动脑。无趣。“
王志叹口气,也不气馁,还是挂着笑,”脚步、呼吸、速度,甚至耳塞里的音乐,都让影响你。要是听到朋友喘气太猛,你就得慢点。我们用感官沟通。说到动脑,你上班时也还不是一坐坐一天?不能只看动作来判断这个东西。我跑步时候,脑子就没停过。“
张望很沮丧。他不想多和王志交流,怕被这孤独成瘾的人拖累。他好想念那些陪他热热闹闹生活的朋友。从小学到大学,他的肩膀就没空过。团结就是力量,很多他无力独自面对的事,人一多他就勇气十足。更何况,年轻就该有朝气,去玩,去耍,去疯跑疯打疯闹。那些享受孤独的人,就是为怯懦做了借口,把生命给扣入一口大钟。
压力片被王志修得很好,当晚,张网就被闹醒了。他似乎跟本就没睡,弹起来关了闹钟,等门缝的光流走,他再溜出门。
刚开始,张望还能跟上,甚至还能悠然自得地在女厕门口偷听她们谈话。可这几人一上草坪就开始飞奔。张望不敢发出脚步声,只能从墙角蹑手蹑脚地小跑。等到了后门,影儿都没了。
张望气急败坏地回了房,坐到后半夜也没个好办法。第二天,果真起晚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办公室,正好大老板在抽查,看见他汗湿的衬衫,忍俊不禁,“你跑步来的?”
大老板别看有钱,可皮肤黝黑得像是个干体力活的。他身材高大,笑起来很畅快,嘴巴张很大,声音像打鸣。
张望不知所措,想为迟到道歉,结果主管把他一推,“这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个唱歌很好的新人。我推荐他年会表演。”
大老板一双似是铁铸的手努力在他手臂上握了几下,“有才华。要好好为团队做贡献。”
张望这天便做事畅快许多。以往,他需要推着自己,才能让一日工作善始善终,这次,伴着心中的喜悦他简直停不下来。喜悦感直到晚上才消失,心情就像那总不稳定的血糖似的,迎来新的低谷。他再次沐浴在冰冷的月光下,透过那大窗,欣赏洋房里的人温馨互动。
敲门声响了,姨妈在门外叫着。张望不想动。可姨妈却也不想停。最终,他妥协了,开了门,也没藏着脸上的不悦。
“张望,明天姨妈请假,带你去转转。吃肉骨茶,看金沙大酒店。“
张望点点头,想关门。姨妈又进来半个身子,“我今天晚上不忙。我忙你打扫下。”
“不用。”
“别客气。”,姨妈像一只好奇的小动物,径直走入,“张望,你房间还是那么空。”
张望还没把行李箱的东西全拿出来,他甚至还有事没事放回去几件。
姨妈打扫起来动作很麻利、很专业。她问张望这工作第一周的感觉。张望说没感觉。
姨妈不介意他的无礼,只重复地嘱咐,“年轻人要多交朋友。”
张望心想,自己的朋友可遍布天下,就是不在这东南亚的小角落。
“你母亲托付你给我,也是对我的信任……”
张望想,这就是骗局。母亲要是知道你在过这种日子……
姨妈屋子里东西没几件,便勤劳地跪着擦起地来。边畅快地擦,边喋喋不休,“姨妈我呢,从小就想去遥远的地方生活。三十五岁那年可算攒够钱,找了个中介来到新加坡。本以为是做个文书工作,可最后被骗去做了保姆。当年还有希望从保姆转为幼儿教师,可左等右等地,等不到空缺,签证又要到期,总不能成黑户,签了个清洁工的合同。”
张望说是擦窗台,其实还在继续望着窗内的人家。他们把一条大狗逗得直接肚皮朝上、爪子在空中滑稽地乱抓。张望忍俊不禁。
“你别笑,张望。做清洁工挺苦的。一做五年,每日地从巴西立扫街到榜鹅,再扫回来。”
张望尝试让声音有点温度,“啊,那真辛苦。“
”辛苦也没辙。要干一行爱一行。把街扫干净我挺有成就感的。而且这活能锻炼身体,我就一直没生过病。后来我领导来这,就把我也带来,工作轻松多了,还住了四人宿舍、该有了自己的储物柜。而且这工作是有升职体系的,我刚开始打杂,现在已经可以管整个家的水果供应了。他们叫我,那个啥,副管家。“,姨妈脸红了。
张望问,“升职到副官家,是不是就可以拿新加坡的职业准证了?“
姨妈摇摇头,”那是不敢想的。还是技术准证。“
”那技术准证的……“,张望想问最高工资,但没狠下心,”保险管得不多吧?“
”头疼感冒的,够用。我身体好,不担心这个。吃早饭给你塞鸡蛋的王叔,福建人,生病从来不看的。上次颠勺,手指甲给烫掉三,硬挺着不去,愣是把指甲熬了回来。这算是工伤,主人应该报销。这人傻乎乎的,也不敢去问。你可不要太腼腆,不然要吃亏的。“
张望不接受这份教育。他扣扣耳朵,继续看风景。他认识那么多成功人士,都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帮人。他们谦虚、自制、嘴巴很严、秘密很多,没人像这清洁工,一无所有的,还有脸快乐。
张望特地睡了懒觉,神志早就亮了,眼睛却不愿睁。姨妈敲门三次,每次都极温柔,还不如那秒针走字的“滴答声”刺耳。
醒来后,他整理了半天仪容。想着,今天总该能收集些漂亮的素材,晚上发个高质量的朋友圈了。可这一整天,他都只是在听姨妈滔滔不绝。从牛车水的小贩文化,到克拉码头的新加坡河的故事。不仅是百年前下南洋的猪仔怎么从此上岸,还有她和姐妹们在这溜达时,怎么被白人搭讪。
努力了许久,张望终于让姨妈拿起相机。可姨妈不癫痫、也不色盲,照出来的东西简直像仙人下凡。张望无论怎么教都教不会,还反过来白给姨妈照了数张挺有水准的照片。他算是气坏了,彻底不搭腔了,姨妈也就这才明白,自己似乎是话又多了。她问张望究竟为什么来新加坡。
张望不想回答,只顾着望天,生怕眼里的泪花被看出来。
姨妈说,“喜欢看夕阳啊?我也喜欢。我最喜欢周三了。那天我负责晚饭,准备饭后果盘时,我可以透过那大窗子看夕阳。”
张望心想,这姨妈也是明白身为仆人的人生遗憾的。看个天都要赶着周三。
可姨妈突然地大叫,”我知道个地,看落日美极了。咱们去!“
张望摆摆手。可姨妈眼里,他的所有拒绝都是欢呼。姨妈看看张望的鞋,”你这鞋能跑步吗?“
张望轻笑两下。这是限量款的多功能运动鞋。刘湾湾送他的离别礼物,”能,但是……“,他想说自己不舍得用这双鞋跑,再顺带引出这鞋的历史和价格。
姨妈没给他机会,直接抢过他的包,“我们跑过去。半个小时就到。”
张望问,“别跑了,打车吧。”
“半个小时还打车?浪费钱。你妈妈赚钱不容易。”
”我赚钱了。“
”我知道,可是你还没发工资。攒点钱娶媳妇吧,别乱花。你跑步行吗?我看你挺有活力的。“
张望纳闷姨妈从自已哭丧的脸上如何看出来活力,姨妈已经调整好书包肩带,跑起来。
姨妈跑得不快,还一直帮他调整跑姿,“吸到肺里再呼出去……脚掌往后刨,像我这样,鸭子游泳那样。肩膀放松,胳膊肘往里面收一点,像小公鸡挥翅膀。对的对的,我们家张望真聪明。”
张望注意力被分散到身体各处,觉得自己跑得像家禽。他一时忘了这一周来的所有打击,只专心向前冲。
按照姨妈指示那般奔跑是很难的。张望不是忘记刨地,就是肩膀紧得像鼓面。跑着跑着,不由得眉头皱起来了。姨妈又放慢速度,“别紧张,感觉身体是阵风,可以绕过所有阻碍,无孔不入。顺其自然地,舒舒服服地,和这个世界啊,融为一体。脚掌要刨地。把摩擦力从脚底下这么一划拉,就给划出去了。肩膀放松,不仅是为了放松,是为了让你摆臂更自然,让惯性推着你。解放你的腰,让它不要随着肩膀扭来扭去。你的脊椎是一个轴,不要丢了它……“
张望脑子里滚动着这些话,最终化为一句话:成为一阵风。
他越来越像一阵风了,甚至是乘风飞行呢。他眼前,是落日里姨妈的剪影。余光里,是新加坡五颜六色的南洋风情小洋房。他昨天路过时还觉得这些房子挤在一起,简直太不美观了。
张望的理智在挣扎,叫他别被这俗人拉下水,别被这平庸的运动蛊惑了。可他却比谁都清楚,他在经历一种叫做”醒来“的感觉。
到麦里芝水库时,天都黑了。张望明白自己拉了姨妈后腿。他觉得姨妈很酷,自己很无能。于是他道了歉,被姨妈狠狠地敲了头,“不要因为速度慢道歉,傻孩子。你要这么想,只要努力,下次一定能看到夕阳。”
这些只会给人带来力量与安慰的话,张望一向是鄙夷的。快乐一文不值,而且会耽误严肃思考。可这次大体是壮观的落日余晖让他丢了理智。他准许自己稍稍感动一次感。
张望刚删了租房软件,隔壁的印度女人妮塔鬼鬼祟祟地对他说,“你是你姨妈偷偷塞进来的。主人不知道。不要太声张,会被赶出去。”,那一刻,张望感到受辱。怎能过上寄生虫的生活。
姨妈当晚就跟妮塔吵了一架。妮塔摇头晃脑,漂亮的手指在空中乱指点。姨妈就有气势多了,用张望听不懂的乡村英文一轮轮压制妮塔的挑衅,最终压得对方乖乖低头。
姨妈开心了,转头向张望承诺,“你是光明正大住进来的。我不会让我侄子受委屈。”
既然决定住下,张望想搞明白那夜半溜走的伙计们究竟在做什么。他有个计划,本想透露给姨妈。可每次提这事,姨妈就一脸惊恐。她说这房子日据时期关过犯人,平日里难免有点人影、天光,人们就当没看见。如今张望看到了,还看得如此真切,姨妈十分担心。她警告张望别声张,更别跟踪那些人,万一他们去了阴曹地府,他没准隔天就要从虎豹别墅醒来了。
张望还没去过虎豹别墅,只记得那是一个景点。他趁着上班去查了查这地,读到那些怪力乱神的传说,又觉得血压掀起小浪花。这样想着,他敲键盘时又多输入几个空格,导致一整个下午都在为跑不顺的程序头疼。等天彻底暗了,公司里空无一人了,张望陷入一种孤寂的情绪。他陷入在公司面窗的大沙发上,数着窗外明星点点,脑中闪现过他曾看过的那些星河。
黄石公园的露营地上,伊利诺斯的玉米地里,夏威夷的沙滩上。那些个时候他大叫、大闹,和朋友们打成一团。如今,就剩他一个,穿着令人拘束的黑色西装,融入这只有机器“嗡嗡”运转的黑夜。
张望回头望望工位上的电脑屏,上面还跑着程序,黑色窗口里打印着冷冰冰的进度。可正看着,黑窗口一闪而退。又出了错。张望起身,要拖着身子回到工位,可刚一站起来,他就又被一股子浑身无力给拖回沙发。
凌晨一点,他才回家。十一点后打车要加七新币,他咬咬牙还是加了。车停稳在后门,张望很沮丧,在门口的石墩子旁坐了会。刚要起身,门开了,几个穿着紧身装的女人出来了。
中国英文,马来英文,印度英文,新加坡英文。张望分不清,总之都是乡村英文。他想,这就是那些半夜赚外快的女子吧。可定睛一看,他又说不出话。四个女人穿着运动装,布料紧裹她们紧致的身体,大腿上蠕动的肌肉像是一个会呼吸的拳头,臀部高高跷着,小腹平坦,如海边悬崖般整个削下去,隔着衣服都能看到巧克力板似的腹肌。
她们压腿、热身,扶着彼此练习手臂力量。张望决定录下来,第二天像姨妈证实,这并非是她口中的鬼怪。可手机一掏出,他就看清那领队竟是姨妈!那扎着红发带、穿着运动抹胸、双腿如轮胎般粗壮的健康女人,就是她的姨妈脱下女仆装后的模样!
这女人眼里泛光,汗水顺着褶皱一滴滴滑下来,真是把岁月的痕迹给磨平了。
烛色的路灯下,女人们漂亮的躯体如那复活的铜像,力量呼之欲出。
她们开始奔跑了,像优雅的野兽,极快,极稳,极自然,和这世界的风、云、光融为一体。一个闪身,她们消失在拐角,张望不得已被打回现实。一切太不真实,像个梦。
臧网没多长时间做决定。几乎是瞬间,他忆起在波士顿的一段日子。他和刘湾边逛街,边讨论国内流行的那“说走就走“究竟靠不靠谱。刘湾讲他爱多想,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会投入当下,是一辈子操心的命。他生了气,当街就扛着刘湾上了车。俩人直接从波士顿开了十天车入境加拿大,走之前家都没回,一件多余衣服没带。没人知道他们去哪,他们也没让任何人知道。那十天,张望心中滚动着可以顶撞世界的力量。他相信怀揣着这力量可以改变世界。此刻,借助着一些伤感,张望把公文包往树丛一堆,也跟着跑起来。
这几个女人跑得真快啊。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就跟翻地图似的。张望跟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从没想过女人会跑这么快。他很快跟丢了,但还好,女人们又折返回来,他便又跟上了。跑着跑着,路边景致开始眼熟。
这里是麦里芝水库。
可女人们没进水库,还在不停向前。
路黑了许多。星辰出来了,甚至还有点星河的轮廓。张望戴上耳机,放起那几首他太久没听的歌。
今夜,去跑,去远方。有一些说走就走的力量。
今夜,去跑,去远方。去改变世界,做一只天生的小鸟。
张望张开双臂,指尖切过风、抚过雨豆树干裂的树皮、从扎手的尾巴草上扣下几粒草籽。他蹦起来去捉藏在爬山虎里的牵牛花。一不小心跳过洋房门前的供品时,他也不忘转过身鞠个深躬。
那几个女人终于停了。张望撑着腿大喘,面前,是一个小停车场,里面闪烁着不少头灯。
张望拿出手机寻找定位:这里是新加坡正中央。城市紧密的公路网中唯一一片绿洲。面前那面“黑色城墙”就是新加坡最高峰,武吉知马山。精度一点三五四八,纬度一百零三点七七六三,爬升一百六十三点点六三米。
按理来讲,张望本该笑的。他去过珠峰大本营,最爱跟别人津津乐道,他是如何从泪汗中品出一座山的灵魂。自那之后,他就爱上爬山。火山,雪山,沙山,青山。每座山的魂他都能品出来。可面前这一望到头的小山坡,他不知如何评价。
张望不知姨妈几人去了何处。他躲在角落四处找着,有人拍了拍他,“哪来的?”
一回头,几盏头灯直直射入眼睛,激得他龇牙咧嘴。
”你真的是,都跟你讲过多少次,不要用头灯照人的眼睛。“
”我还不熟练嘛。这个灯很差的,这个角度老是自己调回去。“
”讲屁。我们家灯好得很。给我看看,你瞧,你没锁住的呀!“
张望跟个贼似地不敢和他们对望,”你们……“
”你是新来的?“
张望愣住了,点点头。
”你就穿这种跑鞋?”
张望有点不服,想吹吹这双限量版跑鞋的牛皮。对方却用脚踢了踢这鞋,直接印上个泥巴印,“新人就是这样。喜欢好看的,不顶用的东西。总被骗钱。待会是要跑烂了的。小王,你后备箱那些鞋,拿出来给他。“
张望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对方又敲敲他脑门,很不耐烦地”哎呀“一声,”小王!小王!备用头灯拿来!在我后座!“
张望拘谨地站着,不懂入了什么贼窝。人家将他压回到椅子上,手忙脚乱地扒他鞋子。张望这才想着问一句,“你们这是要跑步?”
人家笑他傻瓜,不由分说地把头灯缠上他的脑袋。太紧,他一时头晕目眩。他想说自己仅是路过,可心头却像是冒芽。他又重温了片刻那急驰在美加大道上的快乐。
迷迷糊糊地,张望融入了队伍,跟着人群跑起来。对于运动,他给自己打气,自己是从来不输的。尤其是跑步,虽然他不爱这重复往返的摆臂,但他大腿发达,那可是大学时期四年如一日的艰苦训练换来的。
然而,这场跑步不同寻常,刚出点汗,眼前就来个大上坡。人们纷纷停下,背着手,腰弯得像插秧,闷头前进。
张望不这么干。他玩命向上跑,每超过一个人,心中便大吼,这才是青春啊,各位,别总是畏首畏尾地,玩命向上冲啊。
不停有人叫他别太冲动,可他都无礼地不理睬。很快,人们便认为他有那本事直冲云霄,便也不指指点点。可只跑了两分钟,张望便觉得身体是个巨大负担了。肺里的氧远远不足他的大脑接着转,只有一股子坚定的意识推着手脚向上攀爬。要赢,要与众不同,要成为奇迹。
终于,他登上新加坡最高峰武吉知马山顶。望着脚下那密密麻麻的头灯,听着一波波呼吸声像树浪般向上涌来,他心潮澎湃。这快乐简直让人窒息。他眼前一黑,倒下了,像树桩子一般“咕噜噜“滚下坡。几个跑者冲上来扛住他。人们为他口中灌入能量胶。张望大口吞着,七扭八歪地躺在跑者们怀里。半条命回来了,他睁大这重生的双眼望着繁星点点。时空坍缩了。他习惯性地去想他征服过的崇山峻岭,发现记忆有点模糊了。
张望在被姨妈拖回家的路上问,“你们为什么三更半夜跑步?”
“晚上训练效果好。我们跑山的,都要一个人穿过整场黑夜。”
“越野跑?”
“超级越野跑。也是山跑。在山上跑一百公里。”
张望像是听到这世间最大的大话。他逼着自己客气些,“你……你爬过什么山?”
姨妈又笑了,可眼角的纹路一条都没挤出来,“就这个山咯。武吉知马山。”
张望问,“在这山上跑一晚上?”
“我过两个月会去印尼。去跑林甲尼,火山。东南亚最难的山。”,姨妈像是在努力撑住精气神,深呼吸好几口才继续,“他们说我能拿冠军。我看了以往冠军的资料,她去年跑武吉知马山,十个来回,比我慢两分二十四秒。”
“冠军?”,张望先是不解,后来笑了。他又问,“可是您没见过山?”
“没见过大山。不像你运气那样好,小小年纪哪里都去过。不过团里很多见过大山的都没我快。”
张望不甘让自己的优势被看低,“快不能说明一切。”
“那也能说明很多。”
张望不动声色地甩开姨妈的手,”哎,您是真想拿冠军?“
姨妈坚定地握回他的手臂,”我一定会是冠军。“
张望回了宿舍,天已蒙蒙亮。他无心入睡,便又凄惶和那程序较劲。黑色窗口眨眼睛似地,打开闪退、打开又闪退。张望觉得自己在徒手抓鱼。
他脑子里还闪动着那句话:我会是冠军。他终于忍不住,拨通母亲电话。此时才六点,但母亲肯定已经起床忙碌了。电话拨去七八次,都是空音。第九次,母亲接了。
张望抱怨,“您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接电话?锻炼了?怎么不带手机的?”
“没,妈妈还没起床。刚刚还做梦。梦到你小时候……”
“没起床?你不是天天六点起床。”
“你在家,我就六点起,给你做早饭。就我一人,我起那么早干嘛。”
张望心里的火下去一半。他握着话筒,不知怎么续起话头。
母亲问,“这么早来电,有急事吧?”
“没急事。我就是想跟你聊天。”
”行。聊。我也不睡了。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张望指甲盖挑着空格键,一不小心把指甲劈了。他的火又冒上来,“我发现,你妹妹特别自不量力。”
“你和姨妈吵架了?”
“没。姨妈她……她……很难解释。姨妈她小时候运动能力怎么样?“
”姨妈?运动能力?“,母亲话里带着困意,”不怎么样。她小时候胖。“
”她跑步呢?“
”她低血糖。不跑步。“
”姨妈她……她说她要参加什么运动比赛,还一定能拿冠军。“
”什么比赛?“
”跑山的比赛。“
“山?别让她跑,她低血糖啊。你姨妈真是赚钱了,见世面了,要拿身体瞎折腾了。”
张望几次想告诉母亲,她妹妹是个穷光蛋。但都忍着了。他只是重复,“姨妈跟我说她从没爬过山。你说,她……她凭什么有底气去拿冠军呢?”
张望也在问自己。凭什么她能有这个底气呢?
母亲宽慰他,“有钱人嘛,容易无聊。挑战一下,说说大话,情有可原。“
“不是这么回事的。”
“就是这么回事的。妈妈是过来人。这些人呢……”
“不是的。不要老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张望挂了电话,蹲在地上头晕目眩。他也不懂自己在生什么气。他真的搞不懂自己。
张望的眼睛度数加深了。他要去配,可是公司保险不报销,自掏腰包也确实不是笔小数目。他拖了两天,琢磨这钱怎么办。因为视力下降,他更难找出程序里的毒虫了。每晚把脸从屏幕拔出来,他都会经历短暂失明。他很害怕,不知怎么落到这般地步。从最基本的看世界的资格都被弄丢了,虽然他当下身处的世界不过是四分之一海淀区大小,看头不多。
这可害惨了王志。他们是队友,要互相衔接的。张望本就有拖延的坏习惯,王志已经被拖累了。这如今,张望都无法保证上交质量,王志还要再替他检查,下班越来越晚。
王志看出张望的眼睛出了事。一次被迫加班时,他终于忍不住去问。张望让他别管闲事。
王志问他为何不去配眼镜?甚至说着就要把自己眼镜套给张望。
张望左右躲闪不及,把对方眼镜给拍地上了。一向文质彬彬的王志怒不可遏,“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因为你,我跑步的时间都没了!”
张望看不清他,索性也不看他,”跑什么步,你又不是老年人。有时间多动动脑子。“
”我就喜欢跑。不用你管。你快去配眼镜。“
”我就不去。我就喜欢迷迷瞪瞪的感觉。“
”你都看不清屏幕,你怎么好好工作!”
张望把鼠标一摔,破口而出,“这份边缘人士才会干的工作!有什么好做的!”,他明白自己不讲理了,可这股子气要是不喷出来,他不但会视力下降,还会口腔溃疡、大脑受损、精神受挫,“王志啊王志,你好歹也是留过学、见过几天世面的人。你怎么就甘心日复一日地坐在这破地儿敲敲敲敲敲!”
王志目瞪口呆。
张望冷笑,“是啊,你就是个书呆子。你就是去学习的。学习,跑步,学习,跑步……你这就是,就是给自己……”,张望想许久,“画地为牢!”
王志呢喃着,“我学习跑步招你惹你了……”
“招了!我……我一有时间就去闯。我去看世界,我满世界飞。你知道,见过雪山吗?不是你老家那黄乎乎的脏山!是真正的、只可远观的雪!山!你知道企鹅滑吗?就是一整片洁白无暇的山面,你肚子上垫块布,直接滑倒底。整整一公里!给我滑!滑到底!谁怕谁孙子。你知道S‘more是什么吗?不是星巴克的新口味,是巧克力饼干夹烤棉花糖。你知道棉花糖要用什么烤吗?不是你家那二十块的烤箱,也不是后院那烤肉的小炉子,是篝火!啥是篝火,你点过嘛?你要会砍树,会找火引子。你要明白这树杈子怎么搭才能通风、火才能旺!你什么都不懂。可是我懂。我懂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搭帐篷、防熊,我还会驾帆船,会潜水,我还会十分钟让一个陌生女孩脸红心跳。可我最后竟还是和你这种……家伙一起敲敲敲敲敲!”,张望瘫倒在椅子上,滚椅滑出去,撞到隔壁桌子,发出“碰”的一声。“我现在想起那些上山下海的经历,我都想不起来了。你知道吗?我记忆模糊了。我天天一醒来,我就想,啊,今天这程序是不是又垮了?王志那孙子不会又说我拉低他的进度了吧。然后我会想,我写这些东西为了啥?造福人类?不见得。赚大钱?真没有。长本事?我长这本事有啥用啊?能让我开心幸福吗?不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这里!我也不明白,为啥你在这里!我更不明白,为啥全世界的人都甘心在一张小桌子前过一辈子!”
王志重又戴上眼镜,坐在桌前。手爬上键盘,但迟迟未动。
张望捂着脸,“你就跟老板说,是我搞砸了。说我拖累你。让他们炒了我。求你了。”。他站起身走了。
第二天去公司,王志请了病假。张望打开电脑,发现自己的程序竟跑通了。再一看存档时间,就是今早凌晨四点。王志帮他改到凌晨四点。
张望闭上眼,拿咖啡的手在抖。他昨晚梦到自己拿到辞呈,今日就已经背着包、离开那贫民窟一般的房子,坐上驶向远方的渔船了呢。可今早,他不但没时间写完辞呈,甚至还因为项目的按时完成,陪领导们喝了一上午的茶。张望感到羞耻。他喝了属于王志的茶。中午,他也是陪领导下馆子。大老板说,他本事不错,餐补可以翻倍,以后常来这家吃。张望突然有点想念过去几周和王志在公司食堂吃鸡腿饭的日子。海南鸡饭,白鸡,鸡油泡饭,配上小黄瓜和辣酱。他能吃两份。跟王志讲那上天入海的故事要讲半小时。日日如此。
大老板问他,“张望啊,我也是纽约大学毕业的。你在美国那几年都做了什么呀?”
这是张望在这个国家第一次被问到感兴趣的话题。他那话匣子可是滔滔不绝,上天入地的事他全说了。
有个年长的同事问,这家里人要花不少钱吧?
张望摇摇手,“我有奖学金。平日还打工。我在那边租了几套房子,转租给中国留学生。收入够用。”。这话说太多,他自己都信了。他眼底带着挑衅去看那提问的长者。对方竖了大拇哥。
大老板连连鼓掌,说自己曾经也是爱闯天闯地的、无所畏惧。他邀请张望去自己家,“我给你看看照片。我在我那个年代,怎么着也是个先锋了。”
张望求之不得,心里的茧像是被戳了洞,有只小蝴蝶正探头探脑,“那多不方便。”
“没事,”,老板操着蹩脚的中文讲,“多个人,我就让他们多拿一双筷子。”
汽车驾过武吉知马山时,张望又想起那荒唐夜。大老板说,自己家就在这附近。张望问老板是不是常有机会来这小山爬一爬。老板和司机都笑了。老板说武吉知马这一百来米的坡,要等自己一百岁了、走不动了,再来爬。过一会,老板又说,“到时候,我还可以叫直升飞机带我上珠峰。我也不来这小丘。这就是给那些人遛弯的。每天从早跑到晚。那精力用到工作上,赚的钱估计也能去爬珠峰,用不着在这重复自己的人生。”
张望不能再赞同了。他忆起毕业时看的那些文章。入职场能碰到志同道合的伯乐是天大的幸事。
他们开始上坡。大老板抱怨,“这坡很烦人。每次都颠得我想吐。之前,我想铲了它,政府不让,说是破坏地势。真是不懂得开通。我铲这么几铲子还能破坏风水运转了?”
张望说,“是、是。”
随着上坡,竟然是那栋城堡般的洋房!它趁着落日余晖,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升起。张望终于能正面欣赏那扇面阳的大窗了。
张望进了这房,多简约、美观,简直像是家具公司在开展会。每一处布景都有讲究,一步一景放在这一点不夸张。
他们入座,张望娴熟地把餐巾塞入领口。看着发光的桌面、高悬的水晶灯,还有镶金边的、洁白的盘子,他感到亲切。他透过巨大落地窗,望向天边那一小抹红。淡雅,精致,衬着微微发黑的乌云边,像是一抹红糖。
张望通过这片天,想起人生中见过的那很多个“好天”。无论怎么摇摆身体,这巨大的落地窗竟连那仆人宿舍的一角也框不进。完美。
“我的每一个客人都很爱这窗子。你看,这天多美,跟个油画似的。”
张望一拍手,“对,这景太美了。呐喊,那画,Edvard Munch,挪威画家。就是那种感觉。好像有桔红色海洋在天上漂着。“
大老板眼珠子滴流转转,挺腼腆一笑,又拿起手机查查,”你说得真棒。就是呐喊那画里的样子。以后我就跟别人这么介绍。但美中不足的是,你看这画的角落,就是那武吉知马山。刚刚路过的小土丘。以后我生意做大点,不但要把回家那坡给铲了,也把这土丘给铲了。碍眼。“
张望双臂抱熊,琢磨下没那小坡的情形。确实,会更美。
今天主菜是烤鸭胸。皮是被喷火枪燃过的,脆而夹带点肥。肉的纹路很优雅,从中央的一点蕃茄红,扩散到玫瑰粉,最后是落叶褐。一片切下来,顺滑、阻力均衡、根本无需怎么运刀。张望吃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前日,他还在山坡上被抢救、陷入人生绝望。昨日,他和不同路的同事说出心底那残忍的真实想法。今日,自己的诚实、勇敢便被彻底地嘉奖了。他想起《泰坦尼克号》的Jack。若同桌的这一家子钱人要问他,“你觉得生命是什么?”
他会一字不差地背出那句人生格言,“生命是上天的馈赠,我不想虚度年华,天意难测,世事难料,随遇而安,珍惜生活,享受每一天。“
最后的甜点是酒心布朗尼。上面点缀着朗姆酒酿过的红糖樱桃。那只端盘子的手上贴着创可贴,指甲缝里有几颗沙粒,像是洁白沙滩上被遗弃的黑色拖鞋。张望抬头,对上姨妈错愕的眼神。他条件反射地低头,再抬,便是悠然自得、理直气壮了。
当晚,张望讲话特别大声,若不是有个懂他的伯乐在鼓掌,大家都认为他已置身山中,对着峡谷大声呼喊。
大老板和他玩起猜邮票的游戏,他也真能从每张邮票说出点门道。实在猜不出的,他就硬讲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国家的风俗人情,再把这一套说辞和邮票的设计、色彩、以及历史痕迹一一对应。结果就是无论对错、他都收获了一份关于眼界的夸奖。
这是周三,姨妈负责水果。整晚,姨妈都在房间的角落安静地站着。张望忍不住看她,可姨妈却只是一脸向往地从落地窗向外望。张望想,你也羡慕这有钱人的生活吧?
大老板问张望,怎么千里迢迢地来新加坡来工作。张望早就盘算好了套说辞,“家里企业运转得不错。但毕竟夕阳产业,赚不到未来的钱。我要闯荡闯荡、长长本事,以后靠自己。“
老板问,”可是,为什么是新加坡?“
张望说,“东南亚处处是蓝海。在街上逛,我看到很多商机。我想扎根在这。”
“扎根啊?不想家?”
“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要跟着机会跑。”
老板伸出根手指乱画,“这话我听过……那个谁,你!”,他指向姨妈,“你还记得吗?我去你们宿舍,问了个人,为什么来新加坡。他也说机会多,趁着年轻闯天下的。可他都四十岁了!“,老板和张望相视而笑,”很有野心的人,整天琢磨着帮我改善下这个,改善下那个,这些年没听见动静了。是谁来着,你还记得吗?对,就是问你,还记得吗?”
姨妈一秒都没思考,“那就是我啊。”
大老板一拍脑门,“果真是你!我有印象的。你现在还想着那些机会吗?机会多,和有没有本事抓住是两码事。抓住机会,住有大窗的房子。抓不住,就每周三去别人家蹭蹭风景看。张望,我欢迎你随时来我家看窗子。”
他们聊到十点,大老板让司机送张望回家。那时,姨妈正趴在地上、拿着小刷子抠地缝里的虫子。张望看她,她便把头低下。
张望上了车,随便指了公司公司附近的地址。下车后,他再坐地铁回到豪宅,从后门进了豪宅大院。
一进员工宿舍大厅,人们欢呼着迎接他。夸他为“有出息的人”。几个中国叔叔更是拍着他肩膀、要和他吹一瓶。他很得意,因着确定了自己的高人一等,也不怕被这些俗人拉下水,甚至挺想了解他们的人生。就像他了解到洛杉矶夜半,街头会用帐篷搭建起绵延几公里的贫民窟后,驾车一遍遍在那危险街区游走,边往街上弹烟灰,边跟朋友表达自己向往街边人的自由。
那晚,他看着这简陋宿舍,也没再不舒服。这是他漫长人生的某个暂住地,说明不了什么。
张望撑在窗边,看那洋房上镶嵌的大窗,似乎能看到数小时前的自己,正信心满满地站在窗后,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江山。此刻,他像是Jack,含情脉脉地看Rose在甲板踱步。
当晚,他给刘湾去了电话,耐心听完对方的抱怨。刘湾因为他的之前的冷漠伤心欲绝。张望很直接地说,“你不要哭了。下次你学校放假,来新加坡,我带你爬山。”
“新加坡能有什么山?”
“新加坡周遭是有很多山的。”
“比如?”
张望介绍了几座大老板推荐的山,”都是《孤独星球》上的五星级景点。尤其印尼那火山,是世界十大必去之地。“
”那叫什么山?“
张望冥思苦想。那名字就在嘴边,”林甲尼。那山叫林甲尼。“,那一刻,他想起前几天姨妈说起过这座火山。她当时的神采奕奕,现在回想起来很是动人。
张望挂上电话就去敲了姨妈的门。他告诉姨妈,今晚自己想加入他们的跑队。他以为姨妈会开心,可姨妈却逐渐凝固了笑容,“你可以来。但是,你不能告诉主人。你知道的,他看不起……”
半夜,张望梦到自己躺在棺材里,有人在敲打。一醒来,是棍子戳门的声音。他穿着运动装入睡的,只需换上第一次跑步时人家借给他的鞋子,便可以出门了。热身时,他的目光始终无法从那四个女人身上挪开。真的,若是大老板知道,他的仆人褪下女仆装后,会有着这样一副坚强有力、原始漂亮的躯体,该多惊讶啊。
他们开始热身。高抬腿、压腿、蹦极跳。姨妈喊着号,“动作一、动作二……”
张望在心里喊号:动作一蹦极跳,动作二弹震式正压腿……这些动作他都在健身房里被人手把手地指点过。
他们开始跑了。女人们让他领头,他觉得被看低,便坚持要掐尾。没人拗得过,便让他跟着。可速度慢极了。
张望大喊,“不用管我呀,你们用自己的速度啊。”
可这行进还是很慢。
张望又喊,“故意压速可是看不起我哦。给我看看你们的真本事!”,他在心里喊,我可不是个根据自己本事随便调整目标的懦夫。
女人们挨个加速里。张望先是信心满满地追,但很快,他便四肢不能再协调。别说惦记着姨妈指教的、“和世界互融”的和谐跑姿,光是将另外四人保持在视线内,便要逼着他吐出几口胃液了。
每个拐角,四个人都要等等他。数不清是第几个拐角,姨妈支开另外三人,告诉张望,“别急,你会快起来的。”
张望不想受她指教。他又撒开双臂飞奔,姨妈在身边面不改色地跟着。无论他多么用力地挤压肺里的最后几丝空气,都甩不开身边这女人。好胜心让他无法平静。
就这样拖拽着身体,张望再次到了武吉知马山。姨妈让他安心休息,自己招呼个人陪他跑。对于休息,张望简直求之不得,可他还是压着,“不累,不累。”
来的人竟是王志。张望目瞪口呆,王志却不以为意,指指张望的鞋,“这还是我借你的鞋。”
张望结结巴巴。
王志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布兜子、一个水包、一对袖套,不由分说地给张望穿戴上,“记得喝水要小口。别背太重。我带了能量胶,你每小时吃一个,所以别只顾着往上冲、甩开我。袖套必须带,东南亚的蚊子能吃人。“,王志将登山杖塞入他手中,“挺像回事。那么,欢迎加入狮城跑团。”
张望把杖丢回去,”就这小山还用这?“
”这小山,今天晚上我们要爬十趟。“
”十趟?多无聊。我要爬快点,不然会睡着。“
前方有人在吹哨,人们陆续打开头灯。一条闪亮的星河就这样在四周浮动,再随着一声口号,慢慢向那山坡汇去。
张望一下子就开始冲。他绕过人群,听见他们的闲谈,觉得无法忍受。王志在后方追着,他便干脆灭了头灯,在别人的光亮中四处穿梭。他摆脱了王志,甚至摆脱了人群,再次地打了头阵。可这次,无论他如何竭尽全力地跑,甚至在手臂上磕下多少枚牙印,前方,总有盏灯在高处摇摆。那是领航灯,也是鞭子。
张望冲刺了好几波,终于没了力气。被一个满脸褶皱的男人超越了,又被一群说笑着的青年超越了。后来,有个女生和他擦肩而过时喊了加油,还有个骨瘦嶙峋的奶奶拍了他的肩。再回头,身后已然没有多少人剩余了。可这仅仅是第二圈。到了第三圈,他已然独自前进了。
前方,是一条明明白白的路。后方,也是条明明白白的路。他明白了,在这小山坡上刷几个来回,是一件很磨意志的事。就好像过一份看得到头的人生。这帮人,怎么能因为这小丘而如此狂热呢。
身后,又传来人声。他要被套圈了。张望关掉头灯,小心地像路边走去。他怕被人看到自己最后一名的沮丧,也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太狰狞。可那追上来的人还是喊了声,“张望,别放弃,慢慢来。”
大部队人马也逐一赶上,“张望,不用赶!”,“张望,我们会等你。”,“别放弃,终点总会到达的!”
他成了笑话,被那些没资格的人嘲笑。王志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一言不发。张望赶他,王志递上登山杖。张望接过杖,像个百岁老人般佝偻着前进。他还是意志坚定,只是意志和力量彻底地分离了。
跑到第四五圈时,已经是王志用登山杖在牵着他前进。身后,是志愿为他呐喊的人。他们是资深跑手,早早地完成了训练任务。
张望客气地让他们别跟着,他们说自己本就要多走两圈做做放松,让他别有压力。
直到凌晨四点,张望才彻底地完成十个圈。陪他到最后一步的,是王志和姨妈。两个人最初都劝他下次再战,可张望不听。他发毒誓,哪怕走到第二天午后,他也要走。两个陪同者便一起为他加油。可他确实太慢,于是王志和姨妈轮流睡觉、陪他磨完一步又一步。
王志和姨妈互以姐弟相称。跑团里的各位都是以兄弟姐妹相称。他们准备集体参赛两个月之后的林甲尼越野赛,一百公里。为锻炼熬夜能力,这群人每周定期三次的夜跑训练。不是睡前休闲跑,而是在夜最深、睡眠最熟的时间,离开空调房,来到这荒山奔跑。一圈,又一圈,半睡半醒地,就像跑在梦里。
张望瘸着腿被搭上出租车。他记得晚上要加七块,自己得帮姨妈付账,可一上车,他就睡了。再醒来,他就在床上了。
张望去敲姨妈的门。姨妈也在睡着,骂骂咧咧地开了门,看到是他,又是一副慈善的长辈模样。
张望问,”我怎么从车上回到床上的?“
姨妈说,”还能怎么回来。我背你回来的。“
张望一米八,七十九公斤。他不敢相信,但也不得不相信。经历一晚这么,他没资格在体力上和眼前这位女性跑者一争高下了。
今天,姨妈决心再带张望看看新加坡的景。比如金沙酒店,上次就去得匆忙,没能好好一转。张望浑身依然像是被电击过般麻得没了知觉,若是硬要走上几步,简直像那走在刀尖上的小美人鱼。张望拒绝了,说是对金沙兴趣不大。可姨妈一脸神秘地说,自己要给他个惊喜。
惊喜就是一次金沙酒店内部参观的机会。姨妈的老朋友王姨是这里的后勤小组长,小组负责六到九楼的全部客房的穿上用品、与洗涤用品。一路上,姨妈喋喋不休地向王姨吹嘘张望的优秀。等他们进了后勤部,姨妈又四处请教起把被子叠齐、马桶刷净的小诀窍。她嗓门好大,时不时蹦出些张望听不懂的词,逗得几个马来女人哇哇乱叫。
张望无心停留。他刻意制造些不快乐的蛛丝马迹,示意姨妈带他离开。姨妈太忘我,什么都没留意。倒是一旁安静叠手绢花的印度女人明白了。她跟姨妈指手画脚好一通,看客们帮着分析,终于搞明白了。姨妈冲上来抓住张望的手臂。这手臂撑了一晚上登山杖,如今经不起任何折腾。在姨妈的大力摇摆下,张望疼到无法拒绝,只能顺从地被姨妈牵着走,暗地里龇牙咧嘴。
下一个目的地是金沙帆船酒店五十七层顶部的无边游泳池。这一站倒是真正取悦到了张望。这是个照相的好地方,算是新加坡的地标。他突然地对姨妈多了些亲近。他让姨妈帮他照相,可姨妈无论多努力,只在画面中留下一个虚晃的色块。王姨抢过手机,按了几下快门,“你姨妈就是没有审美。我们做服务业的啊,给客人照相。”
张望一检查,喜出望外。今晚上,是一定能发出来新加坡后的第一份朋友圈了。
马上地,张望脑子马力全开地构思这朋友圈的内容。他决定加上洋房照片,还决定加上加班时一脸憔悴的自拍。还有昨日跑步训练后烂巴巴的鞋子,也得放上来。他还得好好夸夸这山--他专门查了资料,这武吉知马山的植被种类,比那亚马逊丛林的还多!这是多么值得发朋友圈讲讲的内容啊。那些语言他将无山可爬的损友们,会羡慕他的。
恍惚间,张望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男人的声音。声源来自游泳池。他跳过那些赤条条的白人驱赶,看到那被水折射后的、扭成虾米的一具老人身体。那是大老板。
虾米游上岸。老板喜气洋洋走来,挥挥手让跟上来的女伴离开。这女伴不是华人。张望也没在那大窗子里见过她。
“自己来的?”,老板问。
张望不知如何回答,摇摇头。他瞟到姨妈正和王姨在闲谈,祈祷她们别过来。可姨妈一看到自己被搭讪,便面带焦急地想往这边赶,“张望,那是谁!”
老板看清了姨妈,“张望,她带你来的?”
张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解释。他点点头,“上次您说,我和这阿姨志趣相投,聊了两句。她有朋友在这,能帮我省个票钱。”,说完这话,张望心凉了。自己成了个追逐小利的家伙。
大老板叉着腰,唇上整齐的胡须颤下几颗水珠,顺着他厚嘴唇滑到下巴,“张望啊。和你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很多,择友要过脑。你和这种……能玩出什么呢?我不太懂你。“,大老板又看看姨妈,“我……真的不太懂你。”
”有时候我也不太明白自己,“,张望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到无边游泳池外的城市风光,“今儿天色真好。您家大窗子看起来一定很美。“
老板也眯着眼看起这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市。他指着天边的一栋冲天大楼,“这栋楼,我儿子在顶层有一间。里面也有个大窗子。比这泳池的美。我要收门票都能赚不少。”
张望看看姨妈,摇摇头。姨妈点点头,回到王姨身边。她在远处看着,显得十分瘦弱。张望竟莫名地回忆起姨妈那不属于女人的强壮身体。人丧气时,肌肉线条也会消失吧。
当晚,张望去了另一间有大窗子的房间。大老板没吹牛,这片玻璃看着更值钱。帆船酒店、摩天轮、大榴莲音乐厅均是配角。只要在窗子上趴得够紧,你可以看到东部榜鹅区尽头的海岸线。相隔一公里的海渠,是马来西亚海岸线。老板递给他望远镜,上面写着“莱卡,优等“。透过望远镜,张望看到马来西亚海岸线边依偎的情侣。
”中国有句话,登高望远。“,大老板说,”张望,你要是我儿子。我就叫你张望远。“
”好,您要是愿意,以后就叫我张望远。“
下一个周三,张望又参加了武吉知马山的夜跑。过去一周,他勤奋得不行,在公司健身房虐待自己。他的体能直线上升。当初他去俄亥俄看女友,和本地人打了人生第一场橄榄球。他把自己想象成保龄球,决定哪怕冲个头破血流也要把对方那三五个大汉撞倒。最后,他赢了。现在,他就有这决心。他把命押在这山上。他要超越这些人,让他们明白,见识过真正大山的人是怎样风光。
起跑线时,王志又凑上来给他递杖。张望推开了,“要不就打救护车把我扛走,要不我就用双腿赢了你们。”,他冷冷地盯着那杖,“第三条腿。作弊。”
起跑了,张望又冲起来。这次,他下了狠心,一定要比上次再逼自己多一点。这次,他直到第四圈才成为最后一名的。路过的人都为他的成长而欢呼,叫叫嚷嚷的,闹得他没法懊恼,心里也迫不得已地暖了一点点。
到了第六圈,身后爆发出欢呼。张望太困,眼皮重,脑门像是被绑了锚,脖子只能垂着,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他听到好重好重的呼吸,狂风似地,像要把自己吞进吐出一张巨口。那呼吸里参杂着痛苦与喜悦,挣扎与释放。
呼、吸……
呼、吸……
姨妈从身后超越他,像只鹿,从容不迫,紧致健康。张望牢牢地记住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姨妈的脸蛋红润得像夹生苹果,汗水混着精神气畅快地从发丝沁出,打透那浓密的眉毛,把短而翘的睫毛汇成一缕缕。嘴角是上翘的,眼睛很黑,黑得发亮。
张望不解地看着人群从身后一拥而上,手拉手欢呼,“别停啊!”,“一定可以,这次一定没问题!”
人们欢呼着簇拥,又结伴离开。张望再次陷入无尽的黑夜与寂寞。
第七圈时,姨妈又赶上来了。那鹿有些撑不住了。姨妈的每次落地,小腿都不自然地扭几毫米,同时膝盖一颤。张望看得一清二楚。他有点担心,抓住个人群中的女孩,“她怎么了?大家都怎么了?”
“她要破纪录了!”
“什么?”
“武吉知马山十圈速攀。她要超过基利安·乔妮特了!”,手机屏幕上,是运动软件的路段排行。姨妈现已是该路段第一名。
”谁……谁……“
”基利安·乔妮特,世界冠军!
张望再次被人群淹没、被人群抛弃。
再次和姨妈相遇,他挣扎着跑起来。逐渐地,他又挂在人群末尾,像个什么动物的、毛茸茸的圆尾巴。
世界冠军、世界冠军、世界冠军……
这词不安分地在张望脑袋里撞着。视线模糊了,张望玩命擦着,似乎擦了这不明的秽物,就能解了他对世界的不理解。
姨妈在黑压压的人海尽头有节奏地弹跳,极标准的高度,马尾像节拍器般甩动。她做着张望所不屑的、重复、没技巧、无法改变世界的弹跳动作,从一个时间点蹦到另一个时间点,从一个经纬度到另一个经纬度,呼进一口气和另一口气。
张望还是被丢下了。等他拖着半条命到了终点,姨妈已被人群高高抬起,“冠军!冠军!冠军!”
当晚,仆人宿舍彻夜未眠地庆祝。姨妈脚上起了水泡,像红金鱼眼泡子,大脚指头两个,小脚指头一个,脚弓镶进一枚小石头蛋。人们心疼她,便轮番举着她,“冠军!冠军!”
张望听人们唱歌,马来语,泰米尔语,还有“甜蜜蜜”。他皱着眉看这一切,玩命地转手腕上的佛珠。可妮塔扭着腰走来了,下颚、脖颈、肩、胸、腰、跨……这一切如那海底水藻,各自扭得那么美,连起来还能拼成一个人。妮塔拉住他,手上纹着褐色图腾,密密麻麻地像张奇异的网,编制着花、草、树叶、精灵和果实。
张望推脱着不愿起身,可姨妈大叫,“张望!这是个开心的时刻!”
扭扭捏捏地,张望也舞起来了。他大学时学过印第安舞,配这印度舞竟出奇地合适。妮塔似水草,那他就是水藻。他想起在仙本那潜水时见过的那些草,摇摇摆摆,世界一片安静,只剩摇摇摆摆……
门被砸开了,是印度保安中的高个子。他是个瘸子,喜欢在山坡上一瘸一拐地赶野狗。此时,他很气愤,鼻毛都要吹到胡子了。
妮塔上前交涉,他却对着她裸露的肚皮指指点点。他们说着张望不懂的语言,可声音越来越大。印度保安用拐杖将门板敲得“邦邦”作响。妮塔,那水草,迅速地随流漂去了。
张望看着姨妈。即便是现在,人们也没能放下她。直到保安打了通电话,姨妈才双脚落地,刚站稳,扶她的人便跑开了。员工宿舍乱成一团。音响的主人不知藏到哪里去,独自唱着印度歌。这打扰了印度保安的汇报,被砸了个稀巴烂。
就那么几句话的时间,大厅空了,只剩下一地烟头酒瓶、还有舞步留下的泥鞋印。嘈杂褪尽,只剩张望一人。他想走,又不知该上楼还是破门而出。他没得选。他的手已经被保安扣住了。
“你放开。”
印度保安打量起他,“我不记得见过你。”
“你放开!”
“臭小子。”,保安把张望的馒头似的圆下巴揪得跟个窝头尖尖一样,“你是谁带进来的?”,他大吼,“谁!”,他吐沫星子满天飞。
张望想着要不要往对方脸上回啐一口,可下巴上的钳子收紧了。他脸被掐得生疼,似乎前年摆脱的智齿又回来折磨人了。
那保安睁大恶魔般的双眼,似乎要一口气看穿他的脑壳,“我见过你……你是老板的客人。”,他逐渐地松开手。
张望赶紧活动下颚,看看面部神经海通畅与否。嘴巴里有血味。
保安突然地笑了,“我叫老板来欢迎你。”
“不。”
保安这才从笑里露出点不怀好意,“稍等,先生。离我远一点,我要打点话。我需要信号。”
“不,你等下……”,张望急了,刚要伸手去拉,被一拐仗扫倒,膝盖磕上桌腿,正被乳酸腐蚀着的肌肉缩得像枚铁拳头,“你……”
“张望!”,是姨妈,一颤一拐地走下来。她哀求,“是我,放开他……”,她操着那难以辨识的乡村英语挣扎着说,“我叫他来参观。”
“员工宿舍不能带外人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我就是带他……”
保安毫不犹豫地对着电话叽里咕噜地讲起来。张望听懂了几个词:骗子,妓女,快来。保安挂了电话,猫看耗子似地看着两人。他的目光在姨妈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一个女性跑者。”,他用拐杖轻轻敲打姨妈的鞋帮,“爱炫耀的……”
“我没有炫耀!”
“没有炫耀你在草坡上跑来跑去?没有炫耀你每次都跑着超过我?”,他气得拐杖直哆嗦,身子也跟着抖,“他们叫你世界冠军?”,他走两步,“凭什么啊?清洁工。”,他看张望,“你说说,你这个老女人朋友,凭什么叫自己世界冠军。”
远处,大洋房的灯亮了。大窗子如那通向天堂的门般,溢出暖橙色的光。窗子里还是那些奢华的家具。那个房子里的家像是泡在蜜罐里一样。一个人影慢悠悠地出门了,他被搀扶着,身后也有人紧紧跟着。他们恋恋不舍地从温暖中走出,有说有笑地走向月亮升起的方向
张望想起出发前母亲对新加坡的形容:一个爱罚款的地儿。只要做点小错,就会有人用小鞭子抽屁股。他望向姨妈,带着怨意。怎么让自己到了私闯民宅的地步呢。
张望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他简直没了办法。他要失去好多,他要面临好多。人生的噩梦这就开启了倒计时啊。他呼吸急促了,射向姨妈的眼光更毒辣。
“砰!”
姨妈抄起铁锅砸向那保安。他们扭打起来。
“张望,跑!”
张望动弹不得,“跑?”
“跑啊!你不会跑吗?快跑!”
一瞬间地,张望想起那天晚上,姨妈教他和世界融为一体地奔跑。这是他第一次怀念些和美国无关的事。他有点激动,耳朵根有点热。他尝试着脚底蹭地,似乎是踩在滑轮上那般流畅。他推开门,不知该不该迈脚。他听到身后姨妈又操着她那蹩脚的英文,底气十足地吼叫着,“对,我是冠军!就是我!清洁工!冠军!”
张望推门而出,开始奔跑。跑到后门,他停下,抬起左臂,端起右肘。那是射箭的姿势。他用右眼精细地寻找目标。这很简单,只需不把月光和橙光混交就好。他的左眼,透过那仆人宿舍的小小窗,看到那个健壮的女人被揪着头发压在墙上。一行人进去了,人们围着她。
“我是冠军!”,那惨叫不由分说地挤进张望的耳朵。
“是的,你是冠军。”,张望松开手。他看到一只箭从耳边呼啸而过,如一道惊天闪电,直直劈穿空气,一节节地延伸,直到撞上那大窗。玻璃裂了,黄色灯光如在膨胀,蜜糖般从逐渐清晰的玻璃裂纹沁出,直到“碰”地一声,一泻而出,暖得这大千世界好一片万丈光芒。
再眨眨眼,一切都空了,只剩那半轮月亮在空中落银粉。那缓升的草坡像是谁的脊背,由南到北,直直地指向那城市中央的山。眯上眼,能看见山间流窜的白光,能听见无数从肺部深处拖出的喘声。张望跟个新娘子似地,披着这白色的、冰冷的月光。他感到自己和世界融为一体了,开始向很远的地方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