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林山是江南的一座荒山,柳芊婳住在暮林山脚下的小屋里,她喜欢的人是这里的书生顾茗安。
她忘记了自己从何而来,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只知道自己借住在顾茗安的家里,而顾茗安,永远读着他那读不完的书。
“书呆子,每天都在山中,好无聊啊,你能带我出去玩吗?”柳芊婳趴在案前,拨弄着桌上的宣纸。
顾茗安生的俊美,柳芊婳时常觉得,若是离开了这片荒山野岭,顾茗安必定是个能让世家小姐们争抢的风流公子。
“怎么了,闷了?”顾茗安每次都会这么回她,“若是闷了,我去镇上给你寻些有趣的东西。”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柳芊婳撇撇嘴,顾茗安每次都以她身体不好为由,不愿让她出门。
果然,顾茗安替她理了理颊边有些凌乱的发丝,取了些镇上买回的点心用帕子包好,放进她的手中,温声道:“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出门了,有什么想要的,我去给你买。”
顾茗安向来对她很好,柳芊婳不知道顾茗安怎么可以对她这么好,顾茗安自己节俭,向来只着一身简单的青衣,而她的衣裙却是镇上的绣娘精心制作的,珠钗上的明珠价值芊金,柳芊婳虽然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却能真真切切看到顾茗安对自己的好。
“书呆子,你对我这么好,你图个什么啊?”她有时闷了,便靠着门廊坐下,靠在门边,看书案边的顾茗安执笔书写着什么,绯色的长裙铺了一地,秋日的苍穹深蓝而悠远,裙摆染上屋外草叶的芬芳,微风拂起长发与衣袂,她抬起头,便能看到落叶穿过流云,落入凡间的尘埃。
“我对你不好,芊婳。”顾茗安失笑,眼中却有深意,“若有一日,我考取功名,我就带你离开这荒山野岭。”
可柳芊婳却觉得,能待在顾茗安的身边,她哪儿都不想去,前尘往事,不知为何,她也不想去回忆。
2
暮林镇在南方,秋日的雨,总是连绵不绝。
顾茗安走时雨还未落,如今雨落已有两个时辰,顾茗安却还没有回来。柳芊婳有些担心,终是拿起屋檐下的油纸伞,去寻那山中的路。
秋雨寒凉,柳芊婳却恍若未知,雨水打湿了绯红的裙摆,绽放深红的花朵,镇上的人不多,风景却陌生又有些熟悉,自她醒来那日,她就一直住在顾茗安的小屋内,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到过镇上。
那些失去的记忆,柳芊婳丝毫不在意,她只想去找她的顾茗安,穿过人群,终于在一处石桥边寻到了一抹熟悉的烟青色。
可她心心念念的人,却紧闭双眼,倒在了石桥边,唇角溢出鲜血。
“顾茗安!”油纸伞被风吹入雨中,柳芊婳的发髻散开在寒凉的秋风里,她推开桥边围了一圈指指点点的人群,迎上那人无神的双眼,桥边摔落了一地的,是他买给她的银镯和珠钗。
“顾茗安,你怎么了?”她有些茫然,伸手去扶地上的人,抬袖擦去他脸上的雨水,想要扶起顾茗安,却因为力气太小,无法支撑对方的体重。
雨水打湿了长发,泪水和雨水融为一体,柳芊婳无助地抬头,去看周围的人:“帮帮我啊……”
可那些人,丝毫未动,就这么看着他们,或笑或怜悯,无人相助,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想质问那人,却发现自己的手,化作虚影,凭空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她愣在了原地。
原来,除了顾茗安,无人看得见她,她的喜怒哀乐,从来就与这尘世的悲喜无关。
原来她,不过是暮林山中的一抹幽魂。
3
暮林镇上人人都知道,这附近住着个疯书生。无人记得他的年龄,却有人记得他的故事。
疯书生一人住在山脚下,终年寒窗苦读,却不见他赶赴考场,书生生活清苦,总着一身朴素的青衫,却总爱来镇上,挑些京城带来的贵重衣裙与首饰带回家去。
众人都害怕见到这疯书生,得知他近日病死的消息,无人动容。
有人说他时常在小屋前的自言自语,有人说他心中恋慕着一个已经逝去的人。
雨后的街边弥漫着清新的气息,茶肆里,便又有人说起了前尘往事:“那书生不是暮林镇上长大的人,他似乎来自于都城,是某个世家的公子……”
若将时光带往从前,便能看见他们年少时的模样。
三月初春,梨花初开,纯白的花雨下,少女靠坐在梨树下,听到脚步声,睁开双眼,抬头去看身边的少年。
“芊婳,先生说你又逃学了,我寻思着,便来这里找你了。”少年笑着说。
“无非就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趣至极。”少女却移开了话题,“茗安,都城的春天太单调,我想去看江南。”
少年轻笑,伸手取下落在少女发梢的梨花:“等你再长大一些,我们就去江南。”
少女笑道:“若是江南的冬天,湖心暖亭,江面小雪,必定也是一番美景,既已约定,我便等你一起泛舟,去饮那湖心的佳酿。”
“一言为定。”少年弯腰,伸手抚了抚少女的发髻,“待我来年考取功名,讨个江南的好差事,我就带你去江南。”
三月的暖风,拂起少女颊边的碎发,拂落纯白的梨花,有青鸟衔起花瓣,穿过飘飞的花雨,冲上云霄。
“后来呢?”茶肆间有人问。
“后来啊,青梅竹马,终究抵不过天家威严下的一纸令书。”说故事的人叹道,“前朝君王路过梨园,无意中望见树下垂眸小憩的红衣少女,梨花落在少女的唇上,宛若落在了君王的心底,从此挂念心上无法忘怀,终究是给柳家下了一道圣旨。”
闻者惊诧:“前朝?那个少女是……”
“是丽妃。”说故事的人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丽妃最初想要抗旨,然而柳家上上下下的性命都摆在眼前,老老少少的几番恳求之下,丽妃只能答应。”
周围人皆是叹息。
4
前朝末帝在时,柳家最小的女儿应诏入宫,被封为丽妃,宠冠六宫。然而先帝昏庸,时常流连于后宫,不问政事,百姓苦于苛政,怒不敢言,睿亲王带兵逼宫,诛杀昏君,而丽妃在众人的眼中,便成了先前一切罪恶的根源。
“怎么可以这样?!”茶肆边,有听故事的女子不平道,“我听闻那丽妃才华横溢,饱读诗书,琴棋书画皆是精通,怎么都不该是那狐媚祸主的人。”
“可王朝覆灭,改朝换代的代价,总要有人来背。”茶肆的角落里,一个白衣玄观的道士,轻声叹息,“暴民需要安抚,新朝需要建立威望,错不能在天子,那只能在丽妃。”
那年盛夏的都城,众多百姓从远方赶来,空前盛况,却只为看传说中祸国殃民的丽妃被处以火刑。
人们在前朝君王的寝宫里,发现了很多丽妃的画像,他们便说她,是那画中的妖。
那日的她身着红衣,火花一点点吻上裙摆,她在哭泣,却无人能看见。那些围观处决的人,疯狂地叫好,赞扬新帝,欢呼暴君和妖妃被处决。
那些编造的故事口口相传,越发荒唐,可她从来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嫁入帝王家非她所愿,黎民百姓却会因为她的死而欢呼疯狂,她生性单纯,连枉死的冤魂都不知道索命,又谈何祸国殃民伤人殆尽。
火焰腾空而起,掩盖了她的视线,最后落入眼底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呼唤出的名字却低不可闻。
那漫漫长街,最终只有一人,在为她落泪。
那壶江南的酒,他们最终,无一人能赴约。
5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盛夏,掩月山间皆是蝉鸣,有人拾级而上,汗水顺着颊边滑落,落在青石台阶上。
隐匿于山中的道观边,小道士身着道袍,同情地看着道观前久跪不起的人。
“顾公子,你回去吧。”小道士说,“师父让我告诉你,众生皆苦,不执念太深。”
那年轻公子青衫被汗水浸湿,声音有些沙哑:“可有人告诉我,若是于火刑中死,挫骨扬灰,魂魄将永不得安宁,更不用说来世。”
“回去吧。”道观内传来叹息,“你怎就知道,她愿意见你为她付出这些,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说要的,违背了我的道义,我不能为了死者,枉顾生者的性命。”
“我只想再见她一眼。”顾茗安的手中捧着一幅画卷,画中人面若桃花,眉目如画,浅笑间顾盼生姿,顾茗安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画,一时间,那画被寄予了太多的情感,竟然在他的手中有些栩栩如生。
所见之人暗自惊心,却无人愿意插手此事。
丽妃被葬在暮林山间,顾茗安带着画卷,离开了京城,在暮林山的脚下,建了个小屋,将画卷悬挂在屋内,就仿佛那人还在自己的身旁。
生前无法陪伴,他便在她死后,日日守候在她的墓前,镇上的人,都说他顾茗安疯了,他心中清楚,在柳芊婳无罪却被处决的那一日,甚至在更早些时候,他在桥边苦等柳芊婳却只等来她入宫消息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失了神志。
路过的云游道人问他:“魂魄入画,这是逆天改命,你自己也要付出代价,你不后悔吗?”
顾茗安摇头,对他而言,只要能再见到柳芊婳,比什么都重要。
云游道人叹息:“她被世人斥责为画妖而死,如今却要以画妖的身份重活,你这又是何苦。”
顾茗安也不知,执念太深,早已无法回头。
于是有一天,画中人生了魂魄,从画卷上一路走向他,笑容一如多年前那个京城的初春。顾茗安读着他那读不完的书,柳芊婳便陪他一起住在山脚下,那是他短暂的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暮林镇的秋雨中,他饲养画魂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倒在了小镇的石桥边,镇上的人早已习惯了疏离他这个疯子,嬉笑怒骂不敢上前,只有那个红衣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半跪在他的身边,抱着他的身体,抬袖擦去他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哭得不知所措。
“别哭,芊婳。”他这么对她说。
在很久以前,在两人暗自许下心意的那一天,他就对芊婳说过,再也不会让她难过,可他食言了,小小世家的公子无法对抗天家的威严,只能守在宫墙外,听宫里人带出来的只言片语。
他保护不了她,如今他好像,又让她难过了。
“顾茗安,不要离开我。”柳芊婳跪在石桥边,去吻顾茗安沾满鲜血的唇,这世间,只有他能看见她,她因他而生,他却要离开她了。
“别哭,芊婳。”顾茗安喃喃道,“屋前的柳树下,埋着经年的好酒,江南雪落的时候,记得去看。”
6
民间常说,瑞雪兆丰年,江南未曾有过大雪,但那宛若柳絮的小雪却一年也未曾断过。可如今,江南却是三年未见有雪。
如今已经是深冬,南玥城里腊梅盛开,幽香沁人,天色将晚,城中的行人已经少了很多。
城中的石桥边,身着红裙的女子,撑着一把青灰色的油纸伞,安静地靠在桥边,她衣着华贵,容貌秀美,与这灰蒙蒙的江南小城格格不入,却没有人的目光,能落在她的身上。
直到白衣白袍身负长剑的道人,一路向她走来,停在了桥上,与她一起,眺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你能看见我?”她轻声问。
“能。”道士回答。
“道长是来捉妖的?”她问。
道士有些意外,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面容,他才发现传说中的画妖,是如此的年轻。他听过这画魂的传说,却难以想象,这么年轻无辜的女子,会死在那样的一场芸芸众生的闹剧之中。
“你不是妖,我抓不了你。”他遗憾道,“虽然你的确让我们很头疼。”
“连你们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绯红衣裙的女子垂眸叹息,“有的时候,我真的怀疑,我到底是柳芊婳的亡魂,还是只是因顾茗安的执念而化身的一缕画魂。”
“江南三年未雪,新帝打算重修丽妃墓,告慰你的亡魂。”道士说。
柳芊婳笑了:“随他去吧,尘缘往事,与我何干。”
生死早已淡然,只是执念太深,她不想去赶赴那江南初雪的约,去赴如今只剩她一人的约定。
“三年未雪,我很抱歉。”柳芊婳微微颔首,“敢问道长,用生魂饲养画魂的人,还能再转生吗?”
“生魂受损,再入轮回太难,怕是需要很长的时间,贫道学艺不精,具体需要多久,难以给姑娘一个明确的答案。”道士说。
“无妨。”柳芊婳转身,缓缓向桥下走去,“不管我是谁,不管他是谁,我都愿意等下去,我代柳芊婳,去赴这江南的约。”
入夜,江南大雪。
月影憧憧,新雪落入江面,月色掩映着雪色,冬日清冷的空气中,朦胧的雾气氤氲于江面之上,柳芊婳长裙曳地,步入江边的浅水中,倾斜酒壶,将酒洒入江中。
以酒酹月,以念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