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丧失了来路的泥土

(野蛮生长第5篇/字数1471)

过完年,坐火车去长沙,窗外的风景,青山碧水,一帧帧从窗前掠过,想起我的家,曾经也是坐落在这样的地方。

那时,一条马路,两排房子,一个水泥厂,后边是绵延的山,加上上学经过的小河,菜地,稻田,寺庙,还有路旁的樟树,构成了我小时候的活动区域。

我家当然也在这个区域里,家后面就是山,一望好像没有尽头。春天,落过几场雨后。我和伙伴们就提着篮子上山,在各种树木灌林之间搜寻笋子的踪迹。它们小心翼翼的隐藏在荆棘密布处,偷偷的长成大人拇指般粗。我们满怀信心,眼睛四下扫射,弓着身子钻来钻去,不多时,就采了半筐,望一眼,脚下泥土黏着鞋子越来越高,便打道回府,把篮子交给妈妈,就等着吃那道美味的竹笋炒蛋。

吃过午饭,就呼朋引伴,去对面水泥厂的职工宿舍楼。里面是开放的,有公共澡堂,篮球场,供人散步的小花园。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游戏基地。我们穿梭其中,永远不知疲倦的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直到大人呼唤“吃饭啦!”我们才散开,恋恋不舍的回家去,想着明天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的明天再来时,已是上学的日子了。背起书包,从马路穿到小路去,左边就是菜地,大人通常挑着两大桶粪便和尿灌溉作肥料,各家蔬菜也争气,绿油油的,比我们都精神。右边是条小河,夏天时,总有一群男生骑单车而来,把车放在草丛下,脱掉衣服,仅留内裤,然后猛的一头扎进河中。一有女生经过,便集体吹口哨,或者展现泳姿。碰到喜欢的女生,就在河中唱歌。弄的女生只得别过头去,假装不在意,眼望着菜地,又偷偷地瞟一眼水面,水中传来起哄声,女生红了脸,脚步加快,飞快地走到大路上。

到了大马路,左边是房屋,右边是稻田。每次到了插秧的季节,我就蹲在路边看,大人们双腿踩在泥土里,左手一把秧,右手一根秧,弯腰一插,秧就立起来了,好像很简单的样子。看了一会,我的脸上汗如雨下,就跑到稻田里的沟渠,掬一把水洗脸,然后和同伴一起折纸船,放到沟里,看谁的船飘的远,我们追随纸船,跑过一亩亩稻田,又跑到寺庙玩去,回来时,日头偏西。大人们刚好插完秧。

归家,我们踩着路旁樟树落下的叶子,一跳一跳地向前。又忽然停下,抬头看着樟树,高大,粗壮,慵懒的散开着枝叶,等风吹落,我们好继续向前。老人们开始讲关于樟树的传说,有九条蛇,幻化成树,经过千年修炼,在一个风驰电掣的夜晚,飞天成龙,只留下空心的树。所以逢年过节,就有人在树下奉上水果点心,烧纸撒酒,以求家庭平安富足。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孩,也常常跑到这棵树下,钻进树洞。在秋天,起风,落叶,天色暗暗,有些阴沉沉的感觉。我们从洞口看去,有小孩走近,就学着电视剧里鬼魂的声音说话,吓得他们跑得飞快!

这一跑就到了冬天,萧条瑟缩,大人们倚炉火,漫度白日与夜晚。我们偶尔出去,在有日头的时候,跑到河边,看鸟。它们有红色的喙,雪白的羽毛,高超的舞技。或站在河边饮水,或立在树枝上憩息,或紧贴水面飞过。我呆呆的看着它们,就像在看一台静默的舞台剧。然而至今不知道这些表演者的名字,只晓得它们每年冬天都会来。

今年这些鸟儿应该没有来过吧!后山已开进了好几辆挖土机,他们把山推平,把小河淹没,把路旁的樟树砍倒,准备在此处建棚户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好像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家附近开了好几家商店和饭店,也出租房屋,提供给这些建筑工人。人们看到棚户区带来的经济的希望,同时也感受到周边环境的改变。家家户户开始喝桶装水,家里的灰尘多了起来,鸟儿也不来屋檐下筑巢,天空似乎也黯淡了些。

棚户区的房子一栋栋起来,规划整齐,但是里面没有任何绿化设施,连一棵树也没有。想起梁鸿曾说过:“乡村在加速衰落下去,它正朝着城市的范式飞奔而去,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赝品。”而我所熟悉的这一切,正在消亡。

此时,窗外的风景快要停了,我的回忆也停了,又忽然想起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忽必烈问马可波罗,为什么不谈你的家乡?马可波罗回答道:“我无法描述它,我害怕一经描述就会永远失去它,但是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已经片片段段地失去我的家乡。”我想,趁我记忆鲜活时,记下我来路的泥土。


图片发自简书App

回家时路过拍下,这是我上学时必经的路,路旁的樟树是前几年重新种的,已有一人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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