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造就了懂事的孩子
韩剧《请回答1988》里,有一句关于阿泽的旁白:懂事的孩子,只是适应了环境做懂事的孩子,适应了别人错把他当成大人的眼神。
这样的孩子,《红楼梦》里也有一个,就是薛宝钗。大家没有发现吗?宝玉黛玉湘云们还一团孩气吵吵闹闹的时候,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薛宝钗,言谈举止就已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女性,没有半点青涩稚气,青春美丽的躯体里仿佛安放着一个老灵魂。
第四回在书里一露面,落在别人眼中,便是“年岁虽不大,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还有“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他们把这两人放在一起比,大概因为她俩都是亲戚家姑娘,又年龄相仿,有横向可比性。很显然,无论长相还是人品,薛宝钗都全面碾压林黛玉。
这怎么能比嘛!宝钗根本是个特例。
黄菡老师说:“每个人的时间表是不一样的。”当黛玉的成长机制还未启动,宝钗的性情塑造已经收工,就像小孩怎么跟大人比心智,没定型的半成品和一个已经上架的成品怎么比性能稳定?薛宝钗所有的成长,在入住贾府之前已基本完成。剩下的,便是在余生里一点点完善和修订。王熙凤是充男儿养大的,已经很特别了,宝钗的养成更全面。一面走大家闺秀的路线,一面像男儿一样担着光耀门楣的重担。
书中写:“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分明是在说:这兄妹二人智商份额分配极度不均等,薛蟠扶不起来,宝钗则天分极高 。父亲于是转而把宝押到了女儿身上,“令其读书识字”,正好为日后入选嫔妃或者才人赞善之职打下了基础。寥寥六字虽轻描淡写,背后付出的心血却不言而喻,换来的是宝钗无书不知的渊博。杂学旁收融会贯通,“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在学问上早早打通了任督二脉,从此看待世界的眼光与深度高人一筹。都记得吧? 林黛玉行酒令时说了一句小黄书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就被她抓个现行,犀利地开玩笑要黛玉跪下受审。她自曝其短说:“我怎么知道的?废话我看过啊!为此还挨过打骂呢!”她说:“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说法特别务实,角度也很贴心:咱们闺中女生看书是修身养性的,犯不上看那些耗人心血精气的。这见识让黛玉低头暗服,没有半点抵触,从此被宝钗妥妥收服,“孟光接了梁鸿案”,两个优秀的女生成为了知己。宝钗也第一次向黛玉袒露出了自己的脆弱:“我虽有个哥哥,你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说起来又是母亲又是哥哥的,其实她才是一家之主,比黛玉操的心更多。“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被迫长大的她,这种辛苦委屈无处诉说。
对外以进宫待选之身,背负着拯救颓势家族的希望;对内要照顾家里的买卖,哥哥不中用,连请伙计们吃顿饭犒劳一下这样的事都得她提醒;进到内室又要帮享了一辈子福的母亲做针线,承欢膝下;现在又客居贾府,作为薛家形象代言人,她又得上下左右应对周全。
第四十五回里有这样写宝钗的句子:“夜复见长,到母亲房里商议,打点些针线。日间到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姐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日间不得闲,夜里做女红到三更才睡。”在周到得无懈可击的背后,未必没有淡淡的疲倦。早熟是有代价的,就是再也无法像同龄人那么不管不顾地去happy。强大的人都不免寂寞,所以她什么都懂,什么又都不热衷。
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着呢,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请问一下这位母亲,你给你女儿营造出让她可以无忧无虑倾心打扮的心境空间了吗?房间里的陈设更是如雪洞一般,让人心中一凛。贾母都说年轻姑娘住这样的屋子犯忌讳,她敏感地觉察到这姑娘活得并不快乐。心里的负担太重,以至于要从物质上开始,做心灵的减法。过生日,宝钗作为寿星点戏,点的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这戏明面上热闹,也不够唯美,谁知她喜爱的竟是那段戏词《寄生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声声都是出离之心。
原来, 这个姑娘物质上尽管一直被富养,但因为早熟,悟性太高,精神上一直很孤独,她体会到做人的苦,却也无处可逃。那就安心做人吧,做得滴水不漏圆融通达。其实一旦缜密周全的思维模式养成,做到这种程度也并不难。各种错综发杂的关系她都摆得平,能帮的人她都尽量帮。湘云想做东她负责出螃蟹;黛玉想吃燕窝她海量供应;对最不得势的赵姨娘,她也一样把伴手礼送到面前。就算贾府让她帮忙管个家,在探春强势推出承包制改革的时候,她也能替非既得利益者们争取一点油水,保证改革的平稳推行。她的贴身婢女莺儿和贾环玩骰子,明明是个幺,贾环非要耍赖说是六。如果换了湘云,一定会说:“我也看到了,分明是个幺!”如果是黛玉,这样的事情压根儿不会发生,因为她的人不可能和贾环玩。宝钗呢,她选择了让莺儿受委屈:“越大越没规矩,爷们能赖你的钱?还不快放下钱来呢!”大不了回头暗地里再给她一吊钱抚恤一下,识大体顾大局的人都是这么个玩法。没人能挑出她的不好,人人对她交口称赞,湘云天天想着她做亲姐姐。也有人说她虚伪心内藏奸,比如42回之前的黛玉,就屡次挤兑她,她都默默吞了。自己已身处成人的世界,而黛玉们还在来的路上,没法解释也没法计较。
她是她们的知心姐姐,他们开心,她跟着一同笑;当她们流泪,她会第一时间伸出温暖的手为其拭泪。写诗咏白海棠。湘云写“神仙昨日下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黛玉写“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既然大家写得神采飞扬,她就走沉稳含蓄路线,她写“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也写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但咏柳絮时,一旦发现他们个个发声过悲,她会立即上阵扭转声气,前有:“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后有“好风频借力,助我上青云。”
太善解人意,太会把控大局,太会春风化雨地提高士气。这样的女生太强大,她一个人就是一支孤独的队伍。我们都将自己活成了薛宝钗,凤姐儿曾经评价宝钗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其实,不管闲事不正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吗?
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该管的不管不该说的不说,不越俎代庖,不搬弄是非给人添堵,这么做没毛病呀!反观凤姐,事事出头逞强才是不明智的吧?
宝钗被称作“高士”,就在于她最懂“不问是美德”:有些事即便听见了了也装没听见,知道了也装不知道。
小红私相授受,她在亭子外听到,第一反应是怕对方知道自己听到而“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一个大小姐,倒忌惮起一个小丫头。
金钏投井,她面不改色地对姨娘说:“肯定是她自己贪玩,失足落井的。” 有人批评她冷漠,但她却能把自己的衣服给金钏装裹。
至于她劝慰的话不过分吧?事情已经发生,难道要她义愤填膺地指着对方鼻子说:“呸,你这个为富不仁逼死人命的地主婆,我要代表党和人民审判你!”?
成年人最应该具备的素质之一,就是识趣。
她去潇湘馆找黛玉,远远见宝玉进去了,自己知道此刻进去多余,还惹黛玉猜忌,“罢了,倒是回来的妙。”
还有一次,是大观园头一晚抄检,虽然没有去宝钗的蘅芜苑,但是她还是第二天便干脆利索地来辞行,回自己家去了,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温柔而决绝地为自己保留了一份尊严。
越读越觉得,薛宝钗不正是我们已经成为或正在成为的那个人吗?
我们越来越懂人情世故,开始识眼色知进退,不让自己陷入尴尬,挤不进的圈子不硬挤,省得为难了别人作践了自己;我们开始承认世界的多样性,不会轻易生谁的气记谁的仇,对尚在懵懂区的社会新鲜人体谅包容,不乏善意的提点;我们开始作别从前的轻舞飞扬,脊梁骨里长出了一件叫责任的器官,雄心和浪漫放在心里,把安全与稳定留给身边的人。一面挤时间读书进修提升自己,一面全力应付琐碎现实的生活。
我们一面是优雅淡定,一面是心力交瘁。第34回宝钗被薛蟠气得痛哭一夜,第二天还按时起床该干嘛干嘛。这样的经历我们不是也有过?
谁的人生不曾经历过几次幻灭呢?连完美如宝钗也要承受选秀落选的挫败。我们绝不会寻死觅活哭闹上吊,和宝钗一样面不改色地将生活继续。
人人觉得我们优雅淡定、可亲可靠、强大独立,我们大部分时间也是这么自勉着过的。已经自控到再不会失态,聪明到不会犯错掉坑,明智到让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当然,也再难有因祸得福的惊喜。
若就这样活下去一直到老到死,人们大概会管我们这样的人叫“一世得体”。
终于,我们心里怜惜着林黛玉,疼爱着史湘云,把自己活成了薛宝钗。我们现在看上去都很好很体面,偶尔回望过去,也不是没有遗憾的,但能怎么样呢?关山已远,更深露重,前路漫漫,善自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