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女友杨飞燕

我在辛辛苦苦地演算一道数学题。那好像牵扯到好几个未知数,还有概率问题,而我在演算这种类型的题目时,还不知道“概率”的概念是什么,这道题能算对的概率几多就可想而知了。

我写了五、六张草纸还不见成效,当我发现杨飞燕这小贱人在我背后搔首弄姿时,我回过头去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却当做没看见,继续自己无辜的姿态,甚至想上来搂我的脖子。

我把她推到一边,说:“草纸呢?”

“没啦。”她很无辜地摊开双手,右手里还抓着一把小剪刀。

我不相信地说:“一道题也没解出来!”

她摇了摇头,一副白痴的样子,“老师又没让做那些题!那是高中的题,你哥也不会做。”

“放屁,我都快解出来啦,快给我草纸!”

“没啦!”她装得很硬气。

我气呼呼地看着她,再看看床上四散的被减碎的纸片,终于泄下气来。

要知道我平常并不总能用到干净的练习本,奶奶很少给钱买,有了白色的稿纸,我往往用得很节省,平时演算我都是用的旧书报。现在我所解的题目几乎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实在很难很难,一道题要花我好多好多时间,最终解出来往往还会出错。必须用干净的稿纸写得清清楚楚,才能一步步对照检验,可我平时演算题目要耗费的演算纸比同级学生的二十倍还多,哪里有钱去买,我家里可不像杨飞燕家那么有钱。

最近用的稿纸都是杨飞燕掷骰子赢来的。我们上学期间没什么玩,不知道谁带的头,就玩掷骰子,用稿纸当钱来压大压小,老师也不来管我们。一到下课杨飞燕就耀武扬威地拿着铅笔盒呼呼啦啦地摇着从家里的麻将里偷出来的骰子嘴里吆喝着“开压开压”啦,然后等别人拿着习题纸来压大压小。杨飞燕不知道使了什么巧,稿纸进进出出总能留下很多。

虽然她赢来的纸大都被我演算用了,但一看到她在人群中间叫叫嚷嚷的鬼样子我就来气,有时候别人摸到她的手,头抵到她胸上她也不在意,把我气得肚炸,她也当不知道。那时总想找句话来泄愤,可是找不到合适的,后来发现孔老夫子两千年前都说出了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我想想,这话说的真对。

我继续对杨飞燕横眉瞪眼,可她一点都不理会我的威慑力,反而要来搔我痒,我忍不住笑了。我一笑就感到大事不妙,因为我竭力装出凶狠的样子,杨飞燕才会安分一点,我一笑,她立刻得意忘形起来,又跳又叫,我感到自己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窗外清晰地传来奶奶的咳嗽声。杨飞燕也吓得不得了,身子开始打颤,要知道被奶奶发现了我破屋藏娇,肯定会告诉爷爷,他们会怎样处置我,我可不敢想象。

奶奶似乎没发现什么,估计是她耳背,只说了句:“水娃,省点儿电,早睡吧,明儿再学习。”咳嗽着到茅厕去了。杨飞燕钻到我怀里,大气也不敢出,我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不过一会儿杨飞燕就忘了刚才的惊险,又放肆起来,念念诗,唱唱歌,弄得我好不心烦。还好爷爷奶奶在前院住,老人耳朵不好使,要不早发现了我屋子里有别人。一会儿杨飞燕累了,趴在我腿上睡着了,她是个没脑子的女孩儿,什么也不想,简直就是一个白痴,根本不了解我在做什么,想什么。

我把杨飞燕的外套和裤子脱了,给她盖好被子,我看到她头发散在枕头上,小脸儿红扑扑的带着笑,真的还是挺好看的。不过一想到她的弱智脑子就有气,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把,她脸上抽搐了一下来捉我的手没捉到。

我看着稿纸上的算题感到很泄气,有些索然无味,就熄了灯钻进被窝睡觉。我把身子贴近杨飞燕旁边,她睡梦中立刻钻进我怀里搂住我,我感觉很舒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夜睡得很沉,似乎做了什么梦。

第二天醒得很早,窗外天很暗,我感觉空气凉凉的,天冷得很呢!我起来打开门一看,下雪了,我把杨飞燕叫醒,她迷迷糊糊不情愿地穿衣服,我倒了盆热水来让她洗脸,她左洗右洗磨蹭了半天又拿出一把破梳子梳头,我坐在破陋的沙发上想别的事。等杨飞燕磨蹭完了,我俩一块儿溜到大门口,前院住的爷爷含糊地问了句:“谁?”我说:“我呀!上早自习去啦!”等了等没应声,我便拉着杨飞燕出去了。

我们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走着,身后出现了四条浅浅的脚印。我感觉杨飞燕冻得发抖,她穿得太少了。我握住杨飞燕的手塞进我的上衣口袋,她咯咯地笑了。我说:“闭嘴!”她就不敢笑了,委屈地撇着嘴。

到学校时天还很晦暗,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教室里的灯泡都坏了,同学们点着自带的蜡烛读书。我和杨飞燕是同桌,不知是不是老师刻意的,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我和她一直是同桌,我其实最想和王溪若坐同桌,她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儿,我一直以为是杨飞燕在背后搞鬼,才使我不能接近王溪若,所以我总是表现地很讨厌杨飞燕。

我摸来摸去书包里还是少了一本书,就对杨飞燕恶狠狠地说:“杨飞燕,我的《唐诗三百首》弄哪儿了?”杨飞燕说:“不知道!”我说:“我昨天让你看了!”她分辩:“我还给你了,你忘在家里了。”我想想似乎确实是我把书落在家里了,生气也没办法,心里却还是认为都是杨飞燕这小贱人害的,一点脑子不长,只知道搔首弄姿。

这本《唐诗三百首》是付老师借给我的,我这些天除了算题就是沉迷于这本书中,那些半懂不懂的句子让我爱得要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杨飞燕要是有这句子十分之一的含义,我对她的态度就绝对会转一百八十度。

我对杨飞燕说:“你去找付老师,看他还有没有诗书,再借给我一本。”

“要去你自己去,付老师还没睡醒那!”杨飞燕只顾用铅笔挑蜡烛玩。

我只好自己到付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去找他。付老师刚穿好衣服,正准备洗脸,看到我来,很高兴,拉我坐在他的床上,还倒了杯水。我说明来意,他拿了一个破剃刀剃着胡子说:“唐诗我这里没有了……”然后放下剃刀,拿起床上的书说:“这本《魏晋南北朝诗》我暂时还不舍得借给你,这本《楚辞》你大概没兴致读,嗯……这本《诗经》借给你吧。你就在这儿读吧,教室里没灯。我去教室里看看。”付老师把我留在办公室自己去了教室。

我拿起了那本《诗经》,摩挲了一下破损的封面,依稀看清封面上的图是一个少年男子站在一棵树下,抬头看远方,河边有几个浣纱女子。翻开书页,里面有付老师写的小楷批注,自己已经看不清楚。这本诗集里的句子并不好读,有很多生字,我一直在查字典,读起来很吃力。

一会儿杨飞燕在门口伸伸头,笑嘻嘻地进来了。“我等不及你了,老师让我过来看你的……”杨飞燕一进来就说个不停,弄得我十分心烦。《诗经》我读不懂,我也不是想读《诗经》,要不是因为这个蠢女孩儿我现在还在读唐诗呢,多美的事就这么搅了,真想揍杨飞燕一顿出气。却不想自己把书落在家里凭什么去怪人家。

付老师进来时,早读已经下课了。付老师说:“放学了,你们俩回去吃早饭吧。《诗经》怎么样?喜不喜欢?”我摇摇头说:“不好!”付老师笑笑说:“拿回去慢慢读。”

我和杨飞燕走出学校,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环绕着我们,杨飞燕把头缩进衣领里,嘴里念叨着:“冻死了,冻死了……”我也冷得发抖,特别是脚,没一双保暖的鞋,一直都僵着。杨飞燕家离学校近,她拉我去她家吃饭,我说:“你爸要是知道我把你拐走了,非把我宰了不可。”杨飞燕似乎也担心被她爸发现个蛛丝马迹,乖乖地放我走了。杨飞燕骗她爸爸说晚上到女同学家学习其实是到我家里玩,我和爷爷奶奶在一起,院子很大,我在后院北屋住,爷爷奶奶在前院西屋住,晚上我带杨飞燕悄悄溜到我的屋子里,这件事除了我和杨飞燕谁也不知道。说来这注意却是杨飞燕那没脑子的想出来的,想和我一块儿玩的时候脑子却变得灵活了,我禁不住诱惑才陪她胡闹。

我正小跑想快点回家去烤火,突然一个迎着雪花起舞的曼妙身影映入眼帘,我远远地望着,全身震住了。是王溪若,她似乎穿得很单薄,只是一件薄薄的白色外套,但她不感觉冷一样转着圈用小脸儿去迎接雪花。我静静地看着她,感觉不那么冷了,而雪花也变得异常美丽起来,真希望她一直舞动下去,永远不要停下。可她突然看到了我,赧然一笑,转身一溜烟跑走了,留我一个人久久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我想起一句话:白色的身影揉碎进白色的雪花。

那些天我就一直在想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但见到她却又不说一句话,我只想远远地看着她,或者静静地想想她。全班都知道杨飞燕是我的女朋友,甚至付老师也知道,但我对杨飞燕从来没有这种想接近又不敢的感觉,她和王溪若完全不一样。

我把算数也荒废了。其实我算那么多题全是白费心机,我根本不了解题里的许多概念,都是望文生义,在那儿瞎算,你能想象一个小学生去做高中的题目吗?数学老师也就是王溪若的父亲很喜欢我,但是那天他对我算题的打击实在很大。我写了五页纸算出了一道概率题,检查几遍觉得很满意就拿给王老师看,他拿起题目也不看我的解答条件反射一般迅速地在草纸的空白处刷刷写了几行,我看看他写的五、六行算式,再看看我的密密麻麻的五页字,算出来的结果是一样的,我那时真是想哭,那是我解出来的最漂亮的一道题啊!老师突然感觉到异样,说:“这是高中的题啊!”又接过我的解答认真地看起来,看完后紧锁眉头带着疑虑又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谁教你的啊?!”我抢过稿纸羞愧地逃掉了,我哥的那本习题集我再也不敢轻易碰了。

那些天我一直闷闷不乐,算术没意思了,好像别的事也没什么意思,王溪若离我很远,有时不经意看到她的笑,也很飘渺,每天过得有点恍惚。杨飞燕明显感到了我的冷淡,我连对她吼吼也没兴致,任她生气发牢骚就是不理她。

春天缓缓地来了,我还沉浸在雪花的恍惚中。

学校要选一个学生去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一般是选五年级的学生,但这次老师们讨论后选中了四年级的我。王老师在班里宣布了这个消息,并问大家说:“谁愿意陪王易水去市里参加比赛?”杨飞燕举起手大声说:“我!”这时有一个女孩儿站起来小声说:“我也想去。”竟是王溪若,我有些惊讶。王老师看了看他的女儿,接着问我:“车票不够,只能去一个人陪你,王易水,你想让谁去?”我感到杨飞燕在我旁边有些趾高气扬地转过头不看我,似乎认定了我会选她。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以……叫王溪若去吗?”杨飞燕立刻气呼呼地瞪着我,王溪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她大概是想去听赛后的专家授课。王老师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三人,说:“行,让同学去是和你作伴,当然你想让谁去都行。”

路上和王溪若没说几句话,我觉得坐在我旁边的好像不是她一样。她其实也只是十多岁的小女孩儿,但她在我心中拥有不一般的高贵。竞赛很快就结束了,我恍恍惚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只是随便把题做了一下,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出考场了,王溪若追问我情况,我淡淡地笑笑说:“最差考第三。”王溪若似乎很相信,王老师看着我的表情感觉我考砸了。竞赛结果没多久就下来了,我得了市第二名,受欢迎度在班里有很大提高,王溪若由衷高兴。除了改卷老师和我以外,没人知道,我其实有一道题目没有做,只在题下写了八个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改卷老师却一定不会懂。

杨飞燕拉我到河边玩,我无所谓,就随她了。王溪若在后面喊住我们说:“我能和你们一块儿玩吗?”杨飞燕竟然很爽快地答应道:“好啊,走,你走王易水右边,我走他左边……”

河边是个好地方,我经常一个人跑来钓鱼,有时呆坐在草地上看水鸟捉鱼。我们三个人并肩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看着白云和飞鸟从天空飘过。杨飞燕说:“王易水,你整天都不高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现在还不开心吗?王溪若,你说王易水好不好?”王溪若说:“好啊,王易水很棒!我跟我爸说了,要让王易水当我的老师,我爸同意了,王易水,你教我学习好不好?”我说:“好。我会用心教你的,明年咱俩一块儿去参加竞赛,我还拿第二,你拿第一。”王溪若咯咯地笑了,笑得多好听啊!杨飞燕闷闷不乐,说:“你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比赛?”我不说话,她终于没再问下去。王溪若说:“杨飞燕,咱们来唱歌好不好?”她们俩一块儿唱了一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股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

这首充满沧桑和离别感伤的歌被她们两个稚嫩的嗓音唱得轻柔而美好,付老师教会我们唱这首歌,不知她们两个是否明白歌里唱的是什么意思。穿过岁月的重重迷雾,我后来的记忆里总也摆脱不了这个温暖而又弥漫着细微感伤的春季画面。歌声悠悠飘飞出去缓缓穿过云层,把一些思绪带的远了。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想起了冬天时王溪若在雪花里的舞步,想起了那时杨飞燕冻得彤红的脸蛋,现在却是另一番情境了。春天使雪融化,抚平寒冷的伤口,却无法使曾经的美好稍作驻留。

杨飞燕非要我也唱歌,我说不会,她偏不依,我说:“我来念首诗吧。”杨飞燕说:“好!”她还得意地对王溪若说:“王易水把唐诗三百首都背会了,付老师都说他是个诗人了。”

我站起来,缓缓沿着草地走到河边,看着水流开始念那首《诗经》里的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杨飞燕白痴一样拍手叫好:“你念的唐诗比我们唱的歌还好听,是不是,王溪若?”

王溪若若有所思地抵着头。

后来似乎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时候,我们三个一块儿在河边玩。王溪若喜欢静静地坐在河边,我有时会下河捉鱼,捉到了就扔上岸来,杨飞燕叫喊着捡起来。王溪若看着我们笑,笑得很水气。有时杨飞燕唱唱歌,有时我背诵诗歌,有时王溪若会给我们讲故事,她看过许多童话书,讲得很好,我和杨飞燕听得如痴如醉。

王溪若的某些形象在我心中是刻骨铭心的,但她似乎又总是以一个影子似的轻盈和幻觉姿态在记忆里模糊着。比起王溪若,杨飞燕的叫喊和活泼显得那么真实可感。

许多时候,我晚上睡之前会想想王溪若,回忆一下一天发生的事情的细节,有时自己写一些五言或七言的句子,权当是诗。我记得付老师对这些句子评价很高,后来推荐我去读现代诗,我渐渐地喜欢上那些灵动的句子,开始自己写一些。若干年后我让王溪若看我写的一首诗时,她突然就怀旧起来,要和我一起去河边看看,而小河,早已不是曾经的模样。我还记得那首诗的几个句子:

“我曾轻吟慢走,在汝水河畔\追逐鱼虾,用弹弓打鸟\你带了赧笑,藏在林中\唯恐被我射伤\那时你常穿蝶翼般的\薄纱衣裳,来去姗姗\把曼妙的容颜隐在季节里\把寂寞的影子映在水边……”

夏天来得很迅猛,大雨很快地洗劫了整个村庄,小河收去以往的温柔,开始泛滥着涌上河岸,河水变成土黄色,我们都有些怔忪,恍惚了一下,什么都变了。小学校园靠河堤,地势很低,雨水淹了很深,校长宣布放假了。我在家里不愿意出门,没有事故,又翻出哥哥那本习题集,当哥哥星期天回家时,就问他题。哥哥刚开始以为我闹着玩,就敷衍地写出答案,我还是看不懂,他也懒得讲解,后来哥哥发现我的演算纸后很惊讶,就耐心给我讲了一些题中涉及的基础知识。我知道了开根式、冥、方,还有函数,终于有了一些兴奋感。

我沉浸在算题里,长久地演算一道题,长久地解错一道题,我只是为了解题,也不顾对错。杨飞燕有时到我家玩儿,我不理她的时候她就自己拿张纸来画画,我也不知她画了些什么,她画完后自己把画塞进我的一个木箱子。有一天杨飞燕给我带来一封信,说是王溪若给我的,我才突然想到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

杨飞燕看着我把信看完后,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王溪若,喜欢和她一起玩,从数学竞赛时我就知道了。你不开心,我就叫王溪若陪你一块儿玩,你和她一块儿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只有她在的时候你才会念诗,我好喜欢听你念诗,可你从来没有念给我听过,你都是念给王溪若的。她明天就要走了,她走后你又会不和我说话,又要整天不开心了。怎么办呀?王易水,怎么办呀……”

杨飞燕说着说着就快哭出来了,我看着杨飞燕蹙眉想哭的面孔,心里突然有一股温暖和说不出的感动,觉得杨飞燕多么弱小,多么需要爱护呀,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想抱抱她,可是却没有抱,只是说:“杨飞燕,没事儿,你别难过,我以后一直都和你好,和你说话,跟你玩儿,念诗给你听……”听我这么说,杨飞燕呵呵笑了,拉着我的手说:“这是你说的,不许说话不算。”我自己也突然间想流泪。

我送走杨飞燕,自己往河堤上走去,村子里的坑塘里的水都溢出来形成连通的水网,我是淌水走上河堤的,在水里摔了一跤,天幸没有把王溪若的信弄湿。

我终于站在了河堤上。雨已经停了好几天了,河水却似乎还在往上涨,河堤上垒了许多沙袋来加高堤子,有一些村民在河堤上巡视堵水。河水浑黄而汹涌,冲走了心中所剩无几的积蓄,天空昏沉,不见白云也不见鸟。我脑中空白,不知在河堤上站了多久,感觉天暗下来才往家里走去。

晚上,我拿出算题来做但毫无结果,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摊在桌子上。

王易水:

我亲妈来接我了,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这些天常跟你和杨飞燕一块儿玩,我很开心,以前我只知道学习,都没怎么玩过,我爸没怎么管我,我妈很早就走了,阿姨也很好,可是我不开心。只有和你们一块儿玩时我才开心。你做题真是好棒啊,我跟你学了很多东西,我爸说你连高中的题都会做,别人都不相信呢,但是我相信!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你还是我老师呢!我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我一定会想你们的。我会写信给你还有杨飞燕,等我有空就回来找你们玩儿,等你们长大了能自己坐车了也可以找我玩。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你的好朋友:王溪若

我一直看着这封信不知看了多少遍,后来太困了,就躺下睡,但闭上眼就想到王溪若,怎么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经很晚了,赶紧冲出去往王溪若家里跑,奶奶叫住我给我包了一包炒玉米,我顾不得吃就往外跑,一路上撒掉了不少玉米粒。跑到王溪若家里刚好撞上王老师出门,他说王溪若已经走了,我小声问了句:“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王老师似乎没听见,甩甩手走了。

我拿着一包玉米粒,恍惚地往家里走去,走着吃着,怎么也吃不出玉米固有的香甜。走到家里我拿起稿纸就开始写起来。哥哥看到我奋笔疾书满腹狐疑地走过来看,却看到满纸都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八个字。哥哥问我怎么回事,我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那天跟哥哥说了许多事,什么都说了,杨飞燕晚上跟我呆在一块儿的事也说了,哥哥从来不知道我的小脑袋瓜了有那么多事,我做高中的题也没让他那么惊讶。哥哥搂着我很久不说话,等我哭完了,哥哥终于喃喃地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啊……”哥哥让我去找杨飞燕玩,我没有去,又拿起算术题开始做。下午我去了河堤上转了很久,晚上回来我哥说杨飞燕来找过我了,我没在意。

第二天我很早就往杨飞燕家走去,半路上就听到同班的同学说:“杨飞燕淹死了……”我脑子轰的一下一片空白,我冲到杨飞燕家,她家门开着,却没有一个人,我又往河堤上跑,看到堤岸下很多人围着圈,我冲进人堆里,看到一具弱小的尸体躺在泥泥洼洼的地上,似乎是刚打捞上来。杨飞燕的父亲面无表情地想驱散人群,杨飞燕的母亲已经哭得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泪。我那么地不相信前天还跟我说话的杨飞燕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我拼命往前挤想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杨飞燕,是不是杨飞燕……我前天还帮她擦过眼泪拉过勾的,我们说好要一块儿玩的,我还没给她念诗呢……我拼命想接近杨飞燕,对杨飞燕的父亲拳打脚踢,终于被他提起来甩了出去……

杨飞燕是到我家里找我而我不在家,她知道我经常去河堤上,就到河堤上找我,可是在却滑进了河里,人们打捞了一晚上才捞出她的尸体。

后来我上了初中,有一天王老师托人捎给我一封信,是王溪若写给我的,她讲了她的生活告诉我她的地址,还写了一些追忆的话,但已没有什么激动了。我们断断续续地通着信,保持淡淡的联系。我的算术题越做越好,拿过许多奖,我把这些写进信里寄给王溪若,她就会回一封很激动很兴奋的信。

当我再次和她见面已经是好几年后了。王溪若出落得大方得体而不失可爱活泼,见到她,我一下子被她吸引了,她还是那么高贵而美丽,然而我的潜意识里却仍有些黯然神伤。

我们一块儿去了小河边,河边的沙滩已经消失,几小块儿草地显得七零八碎,也不见有牧羊的孩童……看着流动的河水,王溪若小声地哼起了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股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

“王易水,你还记得那个叫杨飞燕的女孩儿吗?”王溪若回过头来看到我早已泣不成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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