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妞最要强。她爹娘活着的时候都这样说她。
三妞没出嫁时就是家里掌勺的,每天熬着家里那一锅粥一样的日子。尤其三歪添了两个闺女后,也都是三妞去帮忙照顾。有时候做饭烧火的,脸经常被熏得熊猫似的,也有可能是哭的。反正三妞在家里没享福,也完全没有十七八岁女孩儿该有的花季。没了爹娘疼,就像没根儿的草,很多时候是不重要的。
三妞虽不重要,但三妞的意见重要。媒人都来给三妞提亲,三妞就是不说话。后来才知道,三妞有意中人,同村的,和三妞从小一块儿长大,薅草时就常替三妞背箩头筐,叫小三儿,在家里排行老三。小三儿去当兵了,三年后才复员。三妞很淡定,就想光明正大的嫁给小三儿。
三妞如愿的嫁给了小三儿。在我们的记忆里,她好像就没年轻过,更没有新婚的光鲜亮丽,一下子就跳成了两个孩子的妈了。两个儿子,压力山大,小三儿是个当兵的,在部队里好像啥都没学,就学会了收拾家,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会做饭,还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的也规矩……可就不会挣钱。守着分家时的二亩地,还有他七岁时就盖好的三间小土坯房。自从有了儿子,三妞的心猫爪似的,想致富,想盖房,甚至想到了给两个儿子娶媳妇儿……
三妞想钱都想疯了,村里人都这么说。三妞整宿整宿的想怎么能挣得钱多一点。后经高人指点,决定还是在地上下功夫。买了优质大豆,二亩地,都种成豆子。秋天了,豆粒儿个大,饱满,很喜人。三妞高兴,小三儿也跟着高兴。高人又指导说,现在都在收豆,卖不了好价钱,不如等到年底,那时候一定比现在贵。三妞也觉得有道理,就放到了年底。谁知她家的土坯房潮,放的豆子都霉了,就上面一层还好,白白诓三妞高兴了半年,最后还伤心了一场。没办法,只得当肥料卖了,亏了。那年,三妞家是借粮食才吃到第二年收小麦的。
三妞还是觉得守着地,就要靠地吃饭。第二年三妞改种土豆了,因为前年土豆卖得好极了。三妞做啥都全心全意,又全种了土豆。可当三妞顶着秋老虎似的热天收着硕大的土豆时,土豆的价格竟滑得比过山车还快。这一下,又把家里砸了个坑。三妞的心哇凉哇凉的。
三妞不自信了,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觉,想和小三儿商量。小三儿不埋怨,但也很少发表意见,总是含糊的说,我听你的……话还没说完,鼾声就起来了。小三儿的确是听她的,无论三妞干啥,他都支持,在家里扫地做饭的,任劳任怨。
老人们都说什么人有什么命,那三妞就是操劳的命。三妞觉得自己不能再在地上折腾了,再折腾,连借粮食的地方都没了。那年刚好劳务输出,村里倡导到新疆摘棉花,三妞去,因为家里实在没钱了。
三妞手快,花摘得也最多,还得了奖,奖了个洗衣机。这在农村稀罕,就跟当年的自行车一样。洗衣机往小院里一放,顿时觉得不一般。再加上小三儿把院子扫得干净,春暖花开时,一眼就能瞄见那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三妞是挣了钱的,这是台面上的事,一块儿去摘花的人都知道,谁都能算出谁挣了多少钱。三妞挣得最多,可还是不够盖房子,那就攒着吧。三妞手里是放着现钱的。有一天,一个亲戚来了,让三妞又有了新长进。
那亲戚说三妞家吃的用的档次都太低。就说洗衣粉吧,应该用洗衣液;洗洁精不能用普通的,普通的洗洁精是不健康的;还有,两个孩子都小,孩子的健康是无价的,要让孩子吃钙片和蛋白质粉……三妞听着,觉得以前简直就是白活了。
三妞家的洗漱用品换了个个儿,她摘花挣的钱花去了小三分之一,也心疼。但三妞更有希望吧。她那亲戚说了,这种产品健康,有未来……以后人们都会用的,你先占了市场,别看现在你花了几千,将来你会挣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
三妞整天都精神焕发的,应该是有发财梦在滋养着吧。那少有的光鲜,如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即使在少女时代,三妞也没这样温润过。在街上,经常见三妞提着产品专用篮走家串户,见谁就粘着和谁介绍,掏心掏肺的,为人家健康考虑,为国家环保考虑……三妞的格言就是:你用的洗洁精吓死人了,我们的产品连包装都不会污染环境,若干年后,连瓶子都会融到土里去的……
小三儿不制止三妞,他似乎觉得那里有三妞的梦想和希望;他给不了三妞想要的,就给她自由,让她自己去扑腾吧。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三妞摘花的钱用了洗洁精,吃了蛋白质,也花完了。扔在院子里的瓶子却还灰头土脸的在土里陷着,一点儿也没融化的意思。挣够本的希望都淡了,三妞也就不走家串户了。后来人家都问她,为啥不干了?她说也没那么神奇……不知她是说产品没那么神奇还是致富没那么神奇,反正与之相关的往事,三妞一个字儿都不想提。
三妞不但要强,还闲不住。从不再提着产品专用篮时就开始想转行了。她知道光靠啃二亩地是不行的。在听产品课时,三妞认识了一个朋友,两人很投缘。这个朋友又认识一个朋友,是做美容美体的。三妞长得精细,是天生的广告牌,这朋友就劝她改行。三妞审视自己的优势,也觉得比做直销好。
三妞在县城开了家美容美体店,这在村里都传遍了。尤其是那些胖闺女胖媳妇儿,都想去减肥。招惹的很多人坐车去了县城,当天却又都回来了,为啥?三妞的减肥是要一天一次的,县城离家那么远,路费不说,谁也没那闲工夫儿。不过回来的人都说,这次三妞厉害了,全用机器减肥,人往床上一躺,机器运动,睡一觉一醒,减肥过程就有了,很是受用,坚持一个月就能瘦下来。说得听的人一愣一愣的。
又过了大约两年,三妞回到村里了,看上去很疲倦,不像发财的样子。听说美容店盘出去了,最初新鲜,生意还可以;后来发现,减肥岂是睡一觉就能减下来的?有人问她赚了吗?她说赚了疲倦,不过没赔。
三妞有股儿拼劲儿,村里人都能看得出来。有天晚上,有个跑保险的找到了三妞,说保险特能挣钱,三妞有挣钱的热望,一有点儿火星儿就会点燃,三妞决定跑保险了。
三妞跑保险也很执着,拿出了当年开美容店发宣传页的犟劲儿。娘家婆家都在这一个村,谁都认,三妞就挨门进,进门就说保险。三妞说保险从在外打工的人开始回家预热,到过年时达到旺季,初二那天,是高潮。初二那天家家都有亲戚,三妞不放过任何一个卖保险的机会。很多人碍于情面,多多少少也都买些;更多的是嫌她烦人,买了好打发走人……三妞不管这些,反正初二这天就是三妞的好日子。
后来大家都有经验了,初二那天她准登门,大家干脆提前就把门上了。有人叫门,不是她,再开;是她,就当没听见,在家里该咋热闹还咋热闹。那几年村里出现了初二上门的现象,有人叫门,先细细地看看是不是三妞,连带的拜年的都少,大家也都能理解。
三妞跑保险的确粘人。村里有个有名的倔头,三妞找他说保险。在坑边儿,大家都一面吃饭一面闲聊。三妞和他一说保险,他就瞪了眼,还啐了三妞一脸。三妞愣了,大家都愣了。三妞愣了好大一会儿,缓过神儿来,擦了擦,啥也没说,走了。背后只剩下了无数诧异的眼睛……
三妞不跑保险了,不是因为被啐了一口,而是被公司开除了,说是收了保费没上交。村里人后来问三妞,跑保险咋样啊?三妞说,那都不是人干的事儿。说得听的人又是一愣一愣的。
三妞学宅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着家了。家里开始盖房子了,是小三儿把这些年攒的粮食都卖了,拉了砖,雇了人,盖了三间大瓦房,窗户很大,阳光很充足。三妞说,这在县城就是别墅。村里老人都说,看看,撑个家还得男人……
经常见三妞在家门口坐着,和来往的人打招呼。不跑保险了,也不粘人了,大家也不用绕着她走了。没事儿就停下来唠两句,不说钱的事儿,还跟以前一样亲。
三妞是玩得多了吧,什么都见过似的,现在再有人说什么好,三妞总是笑笑,笑容皱巴巴的,可每道皱纹里,都藏着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