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中,有人呼喊,有人悼念,有人不言不语的明白。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仍记得那个辛辣而雨水丰沛的夏天结尾处,路边明明灭灭的光线一束一束地打下来,整座城市有海洋深夜航行的气氛。
小初,我给你一条路,你愿不愿意自己走。
我诚惶诚恐地站在那片巨大的水域上,看见牧野明亮的眼睛里反射出星辰的光芒。一桶伤就这样向我泼下来,在地平线上爆发出沉默的力量。
我曾在七堇年的短篇集中读到过这句话。那个清澈的女孩子说,给我一条路,我来教你怎么走。她朝向光线来源的入口,站立的时候有着充满奔离欲望的寂静姿态。一瞬间,文字具象化的威力与几欲落泪的心境重叠在一起,我忍住哽咽向牧野说了声不认真的再见。
我们的来去,从来由不得自己。
【他往他方】
从校门口的收发室里拿回牧野这个月寄来的第三张明信片,揣着它一口气爬上了六楼。封面是丽江一间酒吧的素描,二维化的平面里有大片铅色打下来的阴影,压抑但蠢蠢欲动。我抽出厚重的地理图册,在封一的中国地图上艰难地找到丽江,然后埋下头拿铅笔划上一个不显眼的标记。这样的标记,从小兴安岭一直蔓延至云南洱海。
他终于独自傲然上了路,揣着过去十七年所积攒的全部的猝不及防。
我曾笑他明明是个诗人,却不能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而现在,他往南方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带着凌厉的掌风,隔空向我扑来。
小初,我给你一条路,你愿不愿意自己走。同样的一句话,在半年之后,被他用小楷规整地写在纸上,带着满腔的风尘,翻山越岭地抵达我的手边。
牧野,其实我无路可走。早在那个海洋般的夜晚,在我们潦草的道别之时,我就已经知道,我只凭借年少血性而支撑下来的能量太过薄弱,不足以维持我所有的关于远方的梦。
【神的游戏】
牧野走后的那段时间,我开始变得睡眠很差。夜里依靠药物艰难地入睡之后,会听到空气里各种细碎的声音,鸟叫,飞机飞过,钟声,还有一些孤魂野鬼一般没有依附的声音。在这些时刻,我总是强迫着自己醒过来,喝很多梅子酒,守着牧野从天南地北寄来的明信片发呆,借以度过如余生般难捱的夜。
夜如余生,余生如夜。
我看着操场上那些高三的孩子因为某一周不需要考试而显得明媚喜悦的样子,我觉得当他们说出“我高三了”这种话时一定是挺神圣的口气,但我不是。清和说,在我们所有人都为了高考而累得禽兽不如的时候,你他妈的简直清闲得像尊神。我摆摆手,你别嫉妒我,其实我心里也挺堵的。
真的挺堵的。因为抵抗太过频繁的考试而交出白卷,因为考场上露出长长的耳机线而被校领导收走手机。教导处里冷气开得很足,一个秃顶的男人在处分栏上潦草地写下开除二字。你看,我也在高考之外禽兽不如地活着。
我始终想不明白,这种赶尽杀绝式的残忍如何能像一场神的游戏般轻巧地发生。有太多的不能接受。毁掉一个人所有的明天仿佛只需要一句简单的以儆效尤来充当降下罪名的理由。我是饮错溪水的鹿,而他们,是悬在我脖颈上明晃晃的钢刀。所谓解救,最终成为猎杀,夹杂着先前无数亡灵留下的血腥之气横扫而来。
《圣经》中说,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
来学校搬书的那天,我一个人在操场看台上坐了好久。我尝试在更广阔的高处与这个卑微的,匍匐的,满是冷漠,残忍,绝望,丑恶,繁华,人烟阜盛的方寸之地和解。伸出手的瞬间却得不到回应。穿过指缝的风突然让我想起牧野信中的小兴安岭,大片的林海带着原木气息的呼吸,深深浅浅,载浮载沉。我真的在想我不要回来了,山川湖海,和迁徙的候鸟一起看长长的日落。
可我深知父母会找尽一切关系,而我,会平静地接受他们安排的豢养。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没有开灯,黑暗中看到母亲模糊的轮廓,她坐在沙发上等我。你有什么打算。是带着哭腔的,疲累的声音。
我情绪极不稳定。我反问她,你说我怎么办?我他妈的一进教室看见那些不要命的课我真他妈想吐啊。我真没骗您。我一看书就气紧。你说我怎么办。你以为我不想好啊。
说到最后我简直泣不成声。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沉默着回了房间。
三天之后我得到了返校的许可。我不知母亲为我砸出了多少积蓄,亦不想知领导如何“高风亮节”地欲拒还迎。这个中艰辛与人情冷暖我只当从未尝过。
回校前的那个下午,我带着牧野跋山涉水而来的信件,带着满身的落拓与隐痛,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一截废弃的铁轨。我坐在附近的草地上,与一朵野花一起摇曳,等待一列不明目的的绿皮火车,偏执又悲伤。我反复地听那张牧野离开前送给我的CD,《神的游戏》。耳机里张悬摇摇欲坠地唱着:
我的孤单和孤单的你,卡在中间,各自无言。我曾堆出最高的疲惫和难过,到它垮前的那天。今天仍是那天。
我看着整个黄昏平静地坠落与消亡。我撕毁了所有的信件,把它们撒进风里。牧野,我把我的梦全都交给你了。全都交给你了。
【少女哪吒】
生活仍在继续,高三仍在继续,它们扛着燎朗的口号,昂首阔步,但不明目的。
我很少再做那些不合时宜的梦,我开始把很多个很多个夜晚丢进灯光煞白的自习室里,看书,写题,或是考试,抬起头来眼睛会因为疲劳而出现幻影,那种一条一条的刺痛的影像,然后埋下头来继续做,心里面什么都没有。一整块夜像凝固的海,毁在明灭的窗子上。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想起去年看过的一部电影 ——《少女哪吒》,在铺天盖地的影评中灵敏地捕捉到一条,即刻泪流满面。“抛弃最初的一切,包括自己,才是哪吒的意义。”
于是奉行着这句于我而言庞大的福音,用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丝不漏地罩着我的青春我的不安稳,直到它们在苍白的挣扎之后渐渐痉挛着陷入窒息。
我平静而漠然地按照命运的旨意重复刻板而死气沉沉的生活,在清晨时拥挤的跑道上踩着学校喇叭里愚蠢的律动一圈一圈撒下汗水,在白昼里紧凑的课堂上细心捕捉老师的每一句话。有时候会被自己的安静猛然惊到,然后塞上耳机沿着学校旁边那条据说最终汇入长江,乃至东海的河流来回地走。不知牧野信中的塔里木河是否也会有这样温润潮湿的气息。
我总是能够忍住因失控的情绪和每况愈下的生活而滴出的泪水,不让它掉出眼眶。因为害怕这样的落泪会吵醒了我的忍耐,而在接下来的残余青春里我还那么地需要它。
牧野的信件和明信片依旧定期地寄来,遇到他兴起停留在某个小镇时,我偶尔回信。我总觉得阅读他淡如星的文字是一件比自虐还可怕的事—— 南方小镇的折子戏,漫长的夜行列车,小兴安岭的林海,新疆坦荡如砥的大地和璀璨星光,内蒙古广袤的草原和透明的风,还有那么多的如画山河。可收起信纸时只剩下满目的函数图像与英文单词。
那天在校门口的旧书摊上看到一张海报,重生后的哪吒盘腿坐在没有波澜的海面上,双手合十,皈依隐忍。海报最上方有几个字狂野而克制地被写上:
一直往南方盛开。
我抬起头,看到一面玻璃上自己的微笑,这样镇定且忍耐。我付了钱,走了很远的路抵达邮局,把它回寄给远在丽江的牧野。
一路上我都强迫着自己不要想,可那些满含温润气息的画面却一帧一帧地在我眼前跳动,一如南方流景闲草中倏然而来的忧伤的信天游般久久盘桓。那些大片大片水草弥漫的土地,那些清澈且如静脉般延伸的河流,都是我的想而不得。所以牧野,请你代替我,一直坚定地往南方盛开。
而从今以后,我会像所有人一样谦卑,忙碌与分别。当你在北方草原摘花的时候,当你的双手驶过南方水草,我都只卑微的活在自己的孤岛,被荒草淹没,被潮声覆盖,被风沙吹走凌厉的棱角。我不会再朝仰迁徙的候鸟,不会再踮着脚眺望鸟群消失的际线,守着我的荒凉,卡在生活的缝隙,丢掉誓言般的远方。
既然又杀不死那些所谓的前路与明天。
【牧野:一直往南方盛开】
我记得小初曾这样形容过丽江的美,她说这种感觉就像是春日一湖澄澈清透的水,一片樟树叶落在水面上,细微的波澜一圈圈地氲开。很奇怪的比喻对吧。但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才发觉这简单的句子究竟有多贴切。
南方的冬天已经被温厚的阳光抚摸得非常柔顺,脚下的土地是以这样精致且慵懒的姿态延伸。棉布长裙与亚麻格子衫完完整整的覆盖了它的世俗烟火味,这里文艺至死的情怀值得任何一个不羁灵魂虔诚地朝圣。
穿过很多条长街,背着吉他和简单的行囊住进了一间叫做青森的客栈。丽江的气息到了这里已经变得非常浓郁。
日光柔顺的时候,我就沿着这些街巷走,偶尔举起相机摄下一个穿着民族风长裙的南方姑娘,她举着画笔,在街边支起的画架上涂抹一层又一层的色彩。更多的光线与影子收集在卡片机里,僻静小巷中多米诺骨牌般倒下的自行车,树在墙上的光影,瞌睡的小狗以及怀孕的猫。
黄昏过后,我便整夜整夜的泡在酒吧里,很少喝酒,只是为了追寻一种气氛。吧台上到处都是艺术工作者,他们的气质总是流露在谈吐之前。狂热分子和抑郁症患者肩并着肩,瘸腿的矮个子男人亲吻骨瘦如柴的女孩,威士忌和白兰地在调酒师的双手间变幻不同的色彩。
我第一次见到时川,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他抱着木吉他在台上安静地唱着民谣。总是宋冬野,或者张悬。明快的脸部线条一半隐于黑暗,一般被灯光映得昏黄。我很喜欢他手臂上血管分布的样子,用力扫弦的时候有一条条棱起的静脉,看上去形如雨夜的闪电。
于是尝试着与他搭话,很快熟络起来。青森没有可以播放CD的音响,我便时常带着白桦树皮穿起来的日记本去他租住的阁楼。地板上总是堆满了CD,音响,吉他与键盘,看起来像原子弹投放现场。他对我的日记本很感兴趣,一直不停地摆弄着。那是我停留在小兴安岭山区一座寂静村寨的时候,每天踩着枯树枝和落叶在白桦林里一片一片搜集来的。我带了很多照片给时川看,童话般的小木屋在林海中零星点缀着,善良的猎户提着打来的野兔笑得很好看。
时川说,真羡慕你拥有这样多的风景。
这让我突然想到小初,那个留在北方寒夜里的女孩子。我寄了很多张明信片给她。很多时候会觉得,她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悖论——逃不开生活囚禁的躯体里住着一颗信仰远方的心。她曾经说过,牧野,你的孤独,自由,不妥协与壮丽,很像西伯利亚,或者南极。而我当时回复她,你心底的纯净部分,会很像新西兰的山野与爱尔兰的悬崖海边。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像往年冬天一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拿漏进风的窗户没有一点办法,最后裹着厚重的毯子把自己艰难地塞进座位里,在日光灯管下演算数学题。
一整个冬天都被我挥霍在时川低沉的歌声中,时光走得优雅而缓慢。有时坐在酒吧里和时川拼酒,看着远处的夜景,会轻易想起之前分分秒秒的远行。眼前星星点点的街灯变成呼伦贝尔草原上牧民的篝火,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抚摸远处的狼群。北疆漫天的星辰发出清冷的光,路过的高山湖泊真正像是大地的眼泪。我知道我又该启程了。
时川最近总是反复地唱着那首《南山南》。收到小初回寄的海报时,背面很巧合地也写着它的歌词——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海报正面很苍劲地写着“一直往南方盛开”。但是没有小初更多的附言。于是我知道,那个曾经在练习本上写满“陟彼南山”的女孩,那个爱张悬爱吴青峰至死的女孩,那个一直把自由奉若神明的女孩,她终究抵抗不过生活的真相,摆在她面前的每一个来日,都能轻易找到悲伤的凭据。
我动身进藏的前一晚,和时川喝了很多酒,把自己的原木吉他和白桦树皮留给了他。我说,时川,记住,不要辜负了音乐,不要辜负了信仰。
我从来都明白,我不会像时川一样满足于安定,漂泊是我骨血中与生俱来的直觉,旅行是和生命一样不能间断的事。流连异乡的夜晚,浓淡各异的酒,深浅不同的海,雾色弥漫的森山,搜集过的落日黄昏,它们都成为构成远方的具体形式。
我的眼角和掌纹里留存的跋涉的气息,我亲眼见证和亲手确认的景致,都有着它成为寄托的理由,足够被称为信仰而依附。也许当我走过所有的路的时候,在尽头的已经不仅仅是我追逐的信仰。我得到的,我全部拥有的,何其富足。
即便来日寒比天风,也有他方暖如地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