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的爱情(二)

接兵的列车离开了西安火车站,一路向东行驶。这闷罐子火车载着一群关中子弟,奔向未知的未来。晕车的父亲坐在车厢的角落里不想动弹,只有思绪活跃地纷飞。

不少即将去当兵的伙伴,在离家出发前都会遵从家里的意思,尽快确定对象并订婚,甚至结婚。可是父亲却并不愿意这样。这当然不是因为父亲对母亲感情不够深厚,而是恰恰相反。由于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上战场,是否能够平安地回到母亲面前,所以父亲不愿在这些根本未知的情况下,早早把母亲拴住。火车一路奔驰,距离家乡越来越远。父亲的思绪却越来越紧密地萦绕在家乡、在母亲身旁。

母亲爱看戏,秦腔、眉户、碗碗腔都喜欢。父亲也爱看,只不过父亲对于看戏的热情比母亲来得立体。那时候娱乐形式有限,如果一个村里演大戏,周围的戏迷及准戏迷都会聚拢来。戏台周围人头攒动,热乎乎的鸡蛋醪糟的小摊子,时不时传递出诱人的香甜。所以即使没有对戏的热情,人们也都不反对去戏台凑凑热闹。以前逢到母亲去父亲家村里看戏,父亲总是选一个距离母亲不远的位置,最好是在一棵粗细正好的树后面。母亲和同伴兴高采烈的看着戏台上的演绎,父亲就在夜色和树影的遮遮掩掩下观赏母亲。母亲眼中的神采可比戏台上精彩多了。一场戏看完,戏台上的情节父亲都未必记得住。可父亲心里却充满了比鸡蛋醪糟还要香甜的情绪。

十七八岁年纪的母亲,跟同学们一道在“停课闹革命”的宗旨指引下,离开学校几年了。母亲从来不是文弱安静的,她的活跃不仅在眼睛里,更在性格中。母亲家的村子是个小堡子,街道、人户都少。可是爱戏的母亲却想在这么局限的条件下,组织村里的年轻人自己排一台大戏。时代所限,剧目选定的是样板戏中的《白毛女》。母亲是当仁不让的导演兼指导老师。小村子里的人才有限,母亲就指导刚能凑合拉出《东方红》的甲去练胡琴,指导有点节奏感的乙怎样敲干鼓……文武场面算是凑齐了,演员的选择裕度也不大,多少也有点矮子里面拔将军的形势。好在那时候就那么几部戏能看到,大家对于唱段听的还是比较熟悉的。我至今很难想象,就这样的的一个班底,母亲排这台戏需要克服多少困难。其它方面天资很高的母亲,嗓音却没有被上天吻过。于是母亲除了指导排练,在戏中只好扮演脸上要点个痦子的黄世仁他妈。经过几个月的排练,母亲组织的这台《白毛女》终于排成了。村里老人激动地说,咱们村子这么小,从来没排过大戏,没想到被这个碎女子把这人老几辈子都没弄过的事弄成了。虽然母亲在戏里是扮丑,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父亲去看戏的热情。母亲带着队伍在周围的村庄巡演,父亲则跟着巡看。母亲在台上,台下的父亲不再躲在树后,而是尽可能站在距离戏台最近的地方。不知母亲对台下的这位固定观众有何感想,反正后来母亲总调侃父亲当时恨不得蹦上台去给他们做拉大幕的工种。父亲闻言总是笑着否认,但毫无力度。

接兵火车上的父亲时刻关注着目的地的消息。在得知他们要去的是江西某地的第一时间,父亲就在没有光线的车厢里掏出纸笔写起了家书。家书是两份,一份给爷爷奶奶,一份给母亲。父亲是最早把目的地不是战场的消息告知家里的同批新兵。盲写出的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里满是急切和真挚。得知父亲不会上战场,母亲在外公坟前打开父亲的手时转过身悄悄流下的一滴泪,终于可以擦去了。

远离母亲的父亲,把思念都落在了纸上。书信载着父亲的千言万语,一封封飞到母亲手上。从还在接兵火车上开始,父亲就把沿途的风景洋洋洒洒地写给母亲。父亲喜欢并善于文字表达,他的信不仅是情书,也是游记、散文。到了江西以后,更是有很多新鲜的见闻和体会,揉裹着思念都抛给母亲。有一次父亲去寄信,由于页数多超重了,只能分开两个信封寄出。因此母亲就曾收到过分成上下两集的信件。可是母亲的回信就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母亲的表达不仅言简意赅,甚至点未到即止,通常不满一页。这让父亲很是觉得意犹未尽,但不影响他继续在寄给母亲的信里辞费滔滔。

优秀的父亲在当兵后有了去上学的机会,地点是在长春。再次有了学习机会的父亲像一只海绵,贪婪地附着在书本上吸吮知识。成绩自然还是出类拔萃。口才也很出众的父亲,甚至经常在老师下课后继续为同学们再次讲解课堂内容。父亲对长春的印象除了君子兰,就是冷。七十年代冬夜的学校条件艰苦,父亲戴着棉帽子睡觉犹觉头脑冷得清醒。三十多年后我去长春的婆婆家过年,还去父亲曾经的校园里看过,一栋老楼和操场的样子大体还在。边想象着父亲关于他在老楼里跳起摸高横梁、在篮球场原地起跳抓住篮筐的描述,边与眼前的场景在大脑中融合。走在长春南湖边的白桦林里,我耳边不由得响起在这里拍摄的电影《滚滚红尘》的插曲,“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更事的我……”。父亲也来过这片白桦林么,在这里思念过母亲么,把这片白桦林也写进过给母亲的信里么。岁月就这么过去了。

继父亲上学之后,母亲也走进了西安的大学校园。优秀的父母终于凭借自身的努力先后走出黄土。这原本应该是喜讯的消息,却让爷爷坐不住了。水姑娘漂亮聪慧,在大学里应该也不会缺少追求者。而自家儿子千里之远,会不会鞭长莫及呢。经常为集体出门办事的爷爷对自己的沟通能力很有信心。于是,爷爷开始了自己的行动。爷爷以学生家长的身份找到了学校系里的领导和老师,在真诚赞扬学校办学的同时,也顺带替儿子宣布了对水姑娘的“主权”,还往军婚上扯了扯。其实,爷爷的良苦用心并不能真的阻止别的男同学对母亲的追求。只不过,父亲之外,母亲再无心于别人。

母亲大学所学专业是飞行器控制,研究的是军机机型。父亲开始在部队学习、从事的工作是空军机修师,钻研歼击机、教练机等的故障维修和保养。父亲说他们最不愿意看飞行员练习跳伞的动作,那可能意味着一架飞机因为故障而损失。母亲的同学们在同学会时参观校园,看到停放在校园里的一架退役飞机,都激动地喊着“轰6!轰6!”。战斗机从父亲母亲的学业、专业中飞过,给了他俩又一层共同的底色。母亲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漂亮的水姑娘成了大学里端庄的李老师。

父亲休假回到西安与母亲领证结婚。那时候各种节庆仪式都讲究革命化,父亲母亲的婚礼相当简朴。就在母亲的教研室里,邀请母亲的同事们来一起在欢笑声中见证下即可。可那天主持婚礼的老师偏偏是个马大哈。在这喜庆的简单仪式上,这位“马老师”把“致证婚词”的环节,说成了“致悼词”。一时间气氛尴尬,自知严重失言的“马老师”愧疚而惶恐。可是唯物坦荡的父亲母亲都哈哈一笑去给同事们发喜糖了。

完成了学业又值新婚,那是父亲母亲最为春风惬意的时光。父亲母亲并肩走在校园里,本就俊美的脸上洋溢的光彩一定非常有感染力。有一位陌生的老师与父亲母亲相向而行,显然受到了这种感染。在即将与父亲母亲擦肩而过时,陌生老师忍不住慢下脚步,边看着两张年轻的面庞边由衷地说:“这是一对新人吧。”眼神中也流出春光。父母微笑着冲陌生老师点点头。

如果能穿越,这是我最想回到的时刻。也站在那条路旁,去看看父母脸上那感人的青春,也跟这一对新人打个招呼,目送他俩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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