讼师是城里最年轻的讼师。
讼师家中是城里不大不小的富户,自小也算是锦衣玉食。老爷子有几分墨水,懂得学而优则仕的道理,早早把讼师送去京城的稷下学宫读书,盼望着讼师将来登第,也有个光宗耀祖得指望。讼师有几分天才,随便翻翻几本书,拍拍脑袋略一顿悟,学问似乎就比同龄人高出那么几分。可大约在京城里见惯了人情往来蝇营狗苟,讼师死活不愿为官,偷偷溜了几次赶考后,厌烦了老爷子整天絮叨,干脆跑到城南找了间破屋住着,整天同一帮苦哈哈打交道。时不时替人写写诉状,打打官司,又或者去城门口支个摊子算命。讼师心思机敏,状子写得漂亮,打官司算命全凭一乐,向来不大在乎银子,久而久之,声名竟小小传开了去。
老爷子拿讼师没了办法,老太太又整日在他耳边埋怨不休。有时放不下心,偶尔偷偷地派家仆打听讼师的近况,听到儿子每日自得其乐,对讼师的期待也就由“光宗耀祖”,降到了“活着就好”,其他的,也就由着讼师胡闹。
这一日,讼师在城门口支了个摊,在摊边挂起一张招旗:“一卦算尽天下痴男怨女,只言道破百态前世今生”,招旗在风里得意地招摇,讼师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把玩着铜钱,懒懒地看着对面黑纱蒙面的女子:“小姐此卦巽上离下,为风火家人卦,可是要出阁了?”蒙纱女子点了点头。
“这一挂……”讼师拖长了声音,“火在下,风在上,九三为阳,六四为阴,阳极阴继,弱火遇风,怕是终落得风去火熄的局面啊”
女子闻言,双肩微耸,几乎要哭出声来:“小女子难得这份姻缘,姐妹们都说先生算无遗策,还请救小女子一救!”
讼师叹了口气。女子身边的老妈子是极懂事的,赶忙偷偷送上一大锭银子。讼师拿袖子遮住银子,随便掐了几指,一脸高深莫测:“是府上近日词讼,误了小姐姻缘,尚宜早为思量。”
小姐又多给了卦资,在老妈子的搀扶下去了。讼师把玩着那一锭银子,嘴角露出不经意地笑。忽然有人一巴掌重重拍在他的桌子上,耳听得一声娇叱:“曲解经意,坑蒙钱财,卦师的名声都被你们弄坏了!”
讼师抬头看去,一个女孩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女孩身着黑衫,右胸前金丝绣着一个“稷”字。讼师心中一动,这女孩的眼睛,真好看。
“‘家人。利女贞。象曰:风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是平安大吉的上卦,你非要多言波澜,好骗人钱财,居心也太不堪!”女孩涨红的脸,让讼师不由得想起隔壁老许昨日送来的苹果。那苹果也是这般红艳艳的,讼师一直没舍得吃,准备下场官司完了,带回去给爹娘尝尝。
讼师讪讪一笑,忽然发现自己平日里千万般言语,此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顾不得收摊,匆匆拾起银子,落荒而逃。
把今日得来的银子给老许送去后,讼师回房取出一件白衫。如那女孩的黑衫一般,白衫右胸口也绣着一个“稷”字。讼师将白衫挂在床头,倒身睡下。梦里却满是红通通的苹果。
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讼师一早起来,换上白衫,来到了府衙公堂。老许家祖宅的案子从县衙打到州府,已经打了大半年。对方是州府大户,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地契,公堂上官商相护,讼师打得分外艰难。绞尽脑汁费尽口舌,方拖到这个地步。今日终审,成败之事,系此一身。
州府的衙门外已是人山人海。对方请来的讼师对堂经验颇丰,手持地契,从朝廷国法,谈至乡里公俗,条理分明间,将侵占老许祖宅的大户,说成被老许恶意刁难的良民。老许自家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白衣讼师轻摇折扇,面色从容。
“大人,我有一言。”待对方说完,白衣讼师略整衣衫,洒然站起,“孟子言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意在保民养生,以成家国万事之基业。国之本在民,民之本在地,许家别无他宅,一家六口,共处一间陋室,试想又怎会随意变卖家产?此于情不合;大人所见之地契,纸质偏薄,成色过黄,落款年月距今已二十年之久,二十年前,造纸之术尚古,岂有如此薄度之成品?其次墨浮章上,墨迹尚新,不合古来契约惯例,此于法不通。”
讼师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辈书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一个明明白白的强占祖宅案,从县城打到了州府,各类花样层出不穷,牛马蛇神尽皆登场,已闹得人尽皆知。”讼师一指公堂上“青天白日”的牌匾,双目直盯着公堂上的那身官服:“大人,古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今日大人之决断,定遍传州府,公论自在人心!”讼师折扇划向身后,“今日州府百姓齐聚于此,静候大人决断!载舟覆舟,还请多加思量!”
“好!”人群中不知谁起了一声欢呼,讼师回头看去,正看到一袭黑衫的姑娘在人群中欢呼雀跃。那姑娘看到讼师,也呆住了,脸色涨得通红,恰如熟透的苹果。
公堂上那人有些迟疑,看着那大户和他的讼师。白衣讼师收回目光,强定心神,拿扇子挠了挠脑袋,未敢等对方张口,抢着说道:“这个……这个……举头三尺有神明!”讼师终于想到了说辞,知道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员外,当真做了亏心事,不怕遭天谴么?”
“天谴”二字令员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想到昨日出门回来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哭哭啼啼即将出阁的女儿,想到老妈子说的那句“府上词讼,误了姻缘”,一时间汗如雨下。他一把拉住自己这边还要说什么的讼师,丢下地契,向公堂上高叫:“大人,小的撤诉,这官司,不打了!那块旧房子,小的不要了!”匆匆离开了公堂。
这一日太阳正好,讼师又在南城支起了摊子。可惜那副招旗不知被谁收了去,一张破桌,和趴在桌子上看着手里苹果的讼师,浑然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诺,旗帜还你!”有人将洗干净叠好的招旗递了过来。讼师听到声音,兴奋地抬起了头,看到那人红红的脸颊,忽然又说不出话来。他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你,你来了?”
那女孩取过讼师手里的苹果,放在鼻尖闻了闻,笑着说:“听师父说,师兄是十年来第一个稷下白衣弟子,可以开馆授徒的。昨天在公堂上,一睹师兄风采,也确实人如其名,怎么偏偏,被我着黑衣修行子弟臭骂一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孩将招旗放在他面前,轻声说:“我错怪你啦,之前不知道你那一卦那般解,是为了昨日的官司,实在是对不住。”见讼师仍不言语,女孩垂下了头,转身要离开。
“你,你,你,你要去哪里?”讼师急了。
“我修行太浅,还是要多走走看看。”
“姑娘!小生……”“小生?”女孩转头,诧异地看着讼师。“不不不,贫道……”“贫道?”女孩满脸堆笑。“额……贫僧……”“你原来是个和尚?”女孩笑得直不起腰。
“哎呀……”讼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越过桌子,大着胆子正色看着女孩:“我有一卦,解不出来,姑娘能否帮忙解解?”
“您可是白衣弟子,要我这黑衣帮着解挂?”姑娘收住了笑,一双眼睛看着讼师的眼睛。
讼师深吸了口气,空气忽然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烁:“医者不能自医,我这一卦,普天之下,只有你能解了。”
女孩笑了,红红的双颊迎着初生的朝霞,将手里的苹果放入讼师手中,轻轻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