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荣耀!死不旋踵!
刘延庆站在台上激昂慷慨,对入伍新兵开展思想教育,大宋的农民起义如火如荼,务必确保花石纲的运输安全。
老刘家世世代代当将军,对此类话术堪称张嘴就来,看着新兵蛋子们群情激愤,他波澜不惊的换衣服回家吃饭。
俩儿子在院里耍刀弄棒,小孩子玩急眼了互相厮打,老大骑在老二身上拳如雨下,刘延庆朝着老二的屁股猛踹。
我咋教你的?能打就打,该跑快跑!
刘延庆的二儿子,就是刘光世。
刘光世注定是要当将军的,最基本的武艺属于必修课,只是随着年龄不断增长,逐渐发现父亲患有人格分裂症。
老刘做战前演讲视死如归,回家告诫俩儿子不能当真,遇到危机时刻要先保命,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将门虎子的童年,在进攻和退缩中转圈圈。
一个人如果过早预留退路,必然缺乏勇往直前的气魄,小刘的气魄被父亲打散,成为军区大院里的另类风景线。
大院里的子弟嚣张跋扈,仗着一腔热血天不怕地不怕,刘光世相比丝毫没架子,反倒被基层士卒认为随和可亲。
祖荫特权外加人缘超好,刘光世的光环显得美轮美奂,只要没被突发状况刺破,不是升迁就是等待升迁通知书。
初以荫补三班奉职,累升蕲州防御使。
1120年,方腊在七贤村起义。
童贯出面主持平叛工作,这位修炼出胡子的威猛太监,对刀光还有些心理阴影,指派刘延庆父子上阵围剿方腊。
老刘安排部将四面出击,刘光世也带着人马进山搜捕,一位陕北后生守着山洞,像个血人般冲着宋兵大声喊叫。
快!我把方腊堵在洞里了!(见秦岭一白.韩世忠篇)
韩世忠没有任何背景关系,仗着不要命的精神生擒方腊,就因为他是个毛毛兵,天大功劳被各级领导瓜分殆尽。
辛兴宗撰写平叛报告,丝毫没有提及韩世忠的事迹,都统制杨惟忠觉得太过分,挺身而出帮他争取到三班奉职。
韩世忠玩命换来的职位,不过是刘光世起步时的官阶,刘家父子继续升职加薪,童贯更是升迁为太师兼楚国公。
贼平,升鄜延路兵马钤辖。
两年后,郭药师投降宋朝。
这位被北辽排挤得猛将,拉着一车机密文件改换阵营,宋徽宗走出画室亲切接见,准备痛揍辽国洗刷百年国耻。
刘延庆率兵十万北伐,郭药师随行以便指哪打哪,主帅觉得开卷考试十拿九稳,应该让儿子刘光世出来露把脸。
延庆行军无纪律,郭药师扣马谏曰,不听。
郭药师瞧不上刘延庆,却只能苦劝领导打仗认真点,要不是辽国已经被金国打残,咱这军队作风和送死差不多。
刘延庆看不起郭药师,一个降将还真拿自己当回事,结果被辽军揍得丢盔卸甲,躲在营帐里面连吃饭都不出来。
老郭熟悉辽军的打法,自愿带领五千宋兵偷袭燕京,让刘公子随后出兵接应自己,两相夹击保证能够干败辽军。
郭药师策马绝尘而去,跟北辽老东家打得昏天暗地,眼看着提前约好的时间已过,却迟迟等不到刘光世的援军。
迟到,有时候会死人的。
渝约不至,药师失援败走,世宣死之。
刘光世迟到导致战场溃败,也没人敢把他绑送军事法庭。刘延庆见辽军气势汹汹,害怕被包饺子连夜撒腿狂奔。
锅碗瓢盆顾不上打包带走,粮草器械坚决不能留给对手,刘延庆在库房里点把火,将大宋数十年储备烧成灰烬。
延庆见火起,以为敌至。
烧营而奔,相蹂践死者百余里。
自熙、丰以来,所储军实殆尽。
契丹知中国不能用兵,由是轻宋。
本想长脸却惨遭打脸,朝廷要严肃处理刘延庆父子,老刘却仗着家世背景异地升迁(未几,复为镇海军节度使)。
小刘仅仅是官降三级,很快又被派去围剿农民军,面对叔伯们帮忙争取的机会,但凡打场翻身仗就能官复原职。
方腊兵败被杀,宋江接受招安,张迪的农民军们前途渺茫,身后也早已没有退路,最终相继倒在刘光世的眼前。
贼大溃,复承宣使,充鄜延路副总管。
1126年,金国南下攻宋。
西夏趁机在边关搞事情,刘光世被派去抵挡党项大军,他占据险要地势见人就射,射的对手插满箭秆跑步回家。
西路金兵深陷太原战场,只凭东路军啃不动开封皇城,大宋朝廷舔着脸慰问金兵,送完钱粮还开辟绿色返乡通道。
完颜宗望的目光阴沉,吼道:我会回来的!
次年,金兵第二次围攻开封,宋钦宗前去和谈被扣押,宗望狮子大开口索要赎金,朝廷为凑钱竟然搜刮城内百姓。
完颜宗望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宋朝京都之内人心涣散,等待投降派转变成马前卒,撕碎文明再用野蛮来彻底征服。
金兵冲进城内烧杀抢掠,刘延庆带着数万宋兵仓惶出逃,逃到龟儿寺被斩于马下,同时被杀的还有大儿子刘光国。
城陷,夺开远门以出,至龟儿寺,为追骑所杀。
签字!严禁各地兵马入京!
徽钦二帝沦为金兵俘虏,做梦都希望有人来搭救自己,然而面对金国的非分要求,还是乖乖签字绝不敢讨价还价。
刘光世惦记自己的父兄,带着兵马星夜兼程往京城跑,即便收到拒绝援救的通知,也偷偷藏起来不让部下们知道。
会有诏止勤王兵,光世以为宜速进,不可以诏示众。
一路上遇到溃逃的士卒,诉说京城惨状仍然心有余悸,刘光世得知父兄双双被杀,如同晴天霹雳般不知何去何从。
刘光世没有暴跳如雷,内心冷静地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万千恐惧霎时传遍全身,脑海里充斥着嘶喊声:该跑快跑!
听说康王挂职兵马大元帅,擅长带兵在无人区瞎转悠,刘光世改道去投奔康王,由于家世背景受到赵构亲切接见。
遂至济州谒康王,命为五军都提举。
构,我父兄没了!
没事,我父兄也快没了...
构,我很想念他们。
咳咳,想点开心的事情...
赵构等到父兄被金兵拖走,在河南商丘继位成立南宋,刘光世担任行在都巡检使,负责收拾各地的农民军和叛军。
南宋面对金兵畏战如虎,赵构一度逃到海上移动办公,但是处理内部的敌我矛盾,坚决要打出朝廷的威严和气势。
斩山东贼李昱。
迁奉国军节度使。
平镇江叛兵。
改江宁府制置使。
...
刘光世盯着眼前血火冲天,不自主地思量父兄是哪种死法,心理障碍加重转向收编战略(见秦岭一白.宗泽篇)。
宗泽收编义军是想揍金国,可惜死后被朝廷全部遣散,刘光世的动机是避免见血,放血的重任落在属下王德头上。
王德比刘光世年长两岁,挺喜欢这位没架子的小领导,但是接下来的一场场战役,老王时常怀疑自己就是个保姆。
将门虎子,你还会不会打仗?
张遇造反,刘光世带兵平叛。
刘光世可能是想以德服人,也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太深,行军列阵遭到农民军的高度嘲讽:官军不整,可破也。
打仗毕竟不是打嘴炮,知道疼了才会考虑投降或逃跑,刘光世刚刚做好招降方案,差点被冲到眼前的农民军生擒。
官军乱,光世几被执,王德救之得免。
刘光世被王德成功搭救,重整兵马追到江宁干掉张遇。伪齐悍将李成跑过来挑衅,刘光世直接安排王德带兵出战。
老王打散伪齐的皇协军,刘光世让他闪开准备自己上,没有独轮车只好羽扇纶巾,幻想谈笑间就能樯橹灰飞烟灭。
李成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四处张望好像不是在拍电影,随即拉弓搭箭瞄准装比犯,却在生死关头被王德紧急扑倒。
成遥见白袍青盖,并兵围之,德溃围拔光世以出。
成遁,加检校少傅。
尽管作战过程灰头土脸,然而总能化险为夷取得胜利,赵构封赏刘光世不计成本,树立典型更有利于稳定新政权。
他贵为南宋建节第一人,内心深处却一日比一日惶恐,同样惶恐的赵构躲在后方,刘光世硬着头皮也要顶在前线。
荣誉和责任自动配套,刘光世驻守天长担任皇帝门神,面对金兵铁骑的奔腾呼啸,不战自溃吓得宋高宗从此不举。
光世迎敌,未至而军溃,帝仓卒渡江。
苗傅和刘正彦借机发难,扣押赵构想改立两岁的皇子,张浚邀请刘光世出兵勤王,他却像双腿灌满铅般迟迟不动。
吕颐浩也派人催促出兵,还说韩世忠已经在半道上了,刘光世做了一场战前演讲,通知王德带着人马在前方开路。
四方协力平定苗刘兵变,宋高宗回到皇位上论功行赏,刘光世听说要归杜充调遣,连写六封奏章表示坚决不服从。
帝怒,诏毋入光世殿门,光世始受命。
刘光世,沦为另类的风景线。
他拥有将门世家的背景,并在第一时间跑去投奔赵构,只可惜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始终缺少气魄和能力支撑荣誉。
岳飞和韩世忠相继崛起,平民子弟凭靠胆略纵横沙场,刘光世和赵构更像一路人,贵胄子弟舔舐着内心战后创伤。
没关系,一张卫生纸也有它的用处。
刘光世变成垃圾收容站,农民军、刺儿头全部塞给他,这帮人流窜在外反复无常,随便给点名分就可以变废为宝。
钱少事多还经常玩命,一般领导镇不住这些老兵油子,跟他们讲大话空话没啥用,底层挣扎求生的人员不吃这套。
刘光世的光环被刺破,在这些人眼里却真实而又真诚,丝毫没有架子的将门虎子,喝醉酒也会喊叫着自己不想死。
你不是战神,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太后驾临南昌,刘光世移守江州。
金兵渡江之后横行三日,刘光世喝酒吃肉竟毫无察觉,直到金兵大部队行军列阵,连忙给太后发个信息仓皇跑路。
部将建议他先别急着溜,金兵孤军深入咱有机会取胜,刘光世根本没心情看方案,在逃跑的路上还顺便招降郦琼。
郦琼,一位擅长投降的悍将。
刘光世的队伍愈发混乱,义军,叛兵,降将鱼龙混杂,朝廷觉得颁发番号挺丢脸,提起这支队伍戏称为“太尉兵”。
侍御史认为这样不严谨,听起来像刘光世的私人武装,经过咬文嚼字改称“巡卫”,实际待遇方面没做任何调整。
刘光世请求调换防区,谏议大夫斥责他挑的都是安全区,宋高宗及时出面和稀泥,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后送回前线。
朝廷拿他的部下当炮灰,刘光世拿自己的部下当兄弟,上奏说作战任务太过繁重,没有多余兵力防守上中下三路。
光世复言本路兵火之余,不任三处需求。
楚州围困百日,刘光世隔岸观火。
宋高宗气得原地转圈,连发五道金牌命令他出兵救援,刘光世依然稳坐在射程外,只派王德和郦琼带兵过去看看。
楚州被金兵攻破之后,宋高宗跳着脚骂娘也无计可施,通知刘光世集结周边兵力,千万不敢让金兵继续往南走了。
刘光世不想打仗,认为金兵也不想打仗。
他让工匠铸造纪念币,并刻上“招纳信宝”四个汉字,然后发给战俘营里的金兵,告诉他们拿好通行证赶紧回家。
宋金大战杀得尸横遍野,王侯贵胄通常只在后方指挥,双方真正赤膊上阵的选手,多数都是被裹挟来的贫民子弟。
柔弱有时候胜过刚强,有些金兵自愿改投宋朝阵营,有些回归金营瓦解士气战心,完颜昌大骂宋方不按套路出牌。
归者不绝,因创奇兵、赤心两军,昌遂拔砦去。
躲避战事、收编流寇、冒领军饷...
刘光世的战斗力不强,却像玩贪吃蛇般增加部队体量,王德和郦琼上场冲锋陷阵,让这支杂牌军的势力不容小觑。
大臣建议净化这支部队,裁减老弱兵员清查粮饷账目,宋高宗思前想后还未动手,结果收到刘光世寄过来的祥瑞。
光世以枯秸生穗为瑞,闻于朝。
帝曰:
岁丰人不乏食,朝得贤辅佐,军有十万铁骑。
乃可为瑞,此外不足信。
赵构和刘光世是一路人,自身缺乏气魄只能不断增重,刘光世可以玩转杂牌队伍,赵构却搞不定成分复杂的朝堂。
他们都不打算收复失地,满脑子想着提升内心安全感,赵构包容刘光世的不作为,也是向满朝文武传达某种信号。
宋高宗照单子调拨粮饷,吕颐浩觉得刘光世过于舒坦,每月二十万缗军资有猫腻,想派审计员去查账也不了了之。
至军点校,终不得实。
今国家所仗,惟刘光世、韩世忠、张俊三将之兵耳。
刘光世的体量名列前茅,却和韩世忠尿不到一个壶里,朝廷通知他们俩互换防区,结果伪齐还没来先抄家伙械斗。
刘光世说老韩派人烧府库,韩世忠直接带人暴揍老刘,俩人从登云门打到白鹭店,宋高宗让人带着手信居中调停。
帝遣使和解,仍书《贾复》、《寇恂传》赐之。
刘光世和韩世忠平起平坐,总觉得陕北放羊娃不顺眼,抓方腊时还是个毛毛兵,才奋斗几年就超过几辈人的努力。
韩世忠仿佛是一面镜子,刘光世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他招降部众属于降维打击,对方凝聚万人敬仰却是破格获取。
担心二虎相争耽误大事,宋高宗亲自出面做思想工作,刘光世请求置换田地被拒,又让皇帝加封自己的三个小妾。
请并封其三妾为孺人,诸大将封妾自此始。
1134年,伪齐联合金国攻宋。
宋军三巨头首次联手抗敌,空荡荡的战场上杀气翻滚。韩世忠和张俊打磨着战刀,刘光世哆嗦着摸出一瓶救心丸。
他觉得庐州前线太危险,想带着兄弟们回太平州休息,私自撤退还没跑出几米远,张浚宰相派监军传达作战条例。
若有一人渡江,即斩以徇!
刘光世硬着头皮加入战斗,王德和郦琼负责冲锋陷阵,面对凶悍的金兵三战三胜,此次战役荣获南宋十三处战功。
张宰相主持召开庆功会,对于刘光世而言却是批斗会,从沉迷酒色说到骄惰不战,奏请宋高宗罢免刘光世的职位。
领导站在天花板上看问题,相比人事层面的对错纷争,更加注重决策引发的后果,一系列连锁反应必须提前预料。
光世将家子孙,将卒多出其门,罢之恐拂人心。
众人弹劾,刘光世累了。
谁都可以指责他不作为,只有自己清楚不作为的原因,缺少气魄固然是重要因素,这支杂牌军已成为另类风景线。
这支部队如同他的身世,看起来美轮美奂却不敢刺破,将门世家掩藏着懦弱胆怯,乌合之众吃场败仗会立马溃散。
朝廷曾经尝试克扣粮饷,皇帝装无辜说是吕颐浩干的,这群刺儿头有饭吃就是兵,一旦四散而去那就是群魔乱舞。
体量,原本就是一种威慑力。
45岁的刘光世不干了,向宋高宗递交辞职报告,并主动上交剩余财物(光世引疾请罢军政,又献所余金谷于朝)。
宋高宗的眼界终究差点,收回兵权加封刘光世为少师,还给他修盖一等宅院养老,面对群臣反对神秘兮兮的笑道。
光世罢兵柄,若恩礼稍加,则诸将知有后福,皆效力矣。
初,光世麾下多降盗,素无纪律。
刘光世说不干就不干了,这支杂牌军顿时乱成一锅粥,王德和郦琼原本平起平坐,面对突如而来的空缺狂咽口水。
郦琼原本就很擅长投降,竞争不过王德又搞起老本行,他杀掉宋高宗委派的监军,裹挟十余万军民投奔伪齐阵营。
淮西兵变,郦琼在金国大放异彩。
宋高宗明人不吃暗亏,面对金兵南下重新启用刘光世,王德一把年纪不想再当保姆,坚决不愿接受刘光世的领导。
昔日招降数十万部众,如今只剩自己一个光杆司令,刘光世体验的不只是人走茶凉,还有伴随体量消散的安全感。
想起被金兵杀死的父兄,刘光世感觉离他们越来越近,一睁眼看见秦桧的撤兵通知,悲欣交集的连忙转身往回跑。
进至和州,秦桧主罢兵,召还。
回京,刘光世进宫面圣。
君臣二人已经有些生分,完全不像十五年前相互依存。他们无需再为生死存亡惶恐,为了荣华富贵习惯逃跑投降。
赵构静静地坐在龙椅上,眼前摆放着十二道退兵金牌,打量起头发花白的刘光世,询问他还记不记以前吹的牛逼。
尝入对
言:愿竭力报国,他日史官书臣功第一。
帝曰:卿不可徒为空言,当见之行事。
光世入见,为万寿观使,改封杨国公。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阔气宅院里奴仆进进出出,刘光世躺在太师椅上发呆,目光始终盯着片片飘落的黄叶。
一白:岳飞死了。
刘光世:哦。
一白:张俊作的伪证。
刘光世:哦。
一白:韩世忠出家了。
刘光世:哦。
一白:赵构还是没儿子。
刘光世:咳咳...
一白:你...挺不容易。
刘光世:谢谢...
一白:喝点蜂蜜水吧。
刘光世:好!好!好!
卒,年五十四,赠太师,谥武僖。
《谥法》:有过为僖,小心畏忌曰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