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了一只恐龙蛋,是葬火龙的。
他一直在这江湖间游走,穿一双草鞋。原本是双木屐,但是飞檐走壁的时候总是踩着别人家房顶瓦片“哒哒”直响,差点变成过街老鼠惹得人人喊打。他便随便用田间的狗尾巴草编了双鞋子套在脚上做个样子。以前,他经常拿着狗尾巴草调戏我的下巴,现在却只想做一个“荒唐生活的过客,持剑的市侩之徒”。
他背上背了支笛子,远远看着像是一把剑。
我问他:“老兄,你会吹什么歌啊?”
他说:“我会吹牛。”
“那你吹一个我听听,赢了的话,我就叫你大哥。”
他吹了,仅是一声响,满山遍野的牛都“哞哞”地叫起来,撒欢似的追着蝴蝶跑。
“臭不要脸。”我跳下山岗,丢下这一句便跑掉了,留他在后面追着,像头牛一样。
他的葬火龙是从江湖上得来的。那天他正背着笛子,风尘仆仆地赶庙会。
一个满脸沟壑,身穿破烂,貌似乞丐的老者眼神略带闪烁地拦着他说:“小兄弟,我看你骨骼惊奇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想必如果有一本好的修仙绝学让你修炼,你一定能够成为一代仙侠,看来也是我与小兄弟有缘,我这正好有几本绝世秘籍,本想相送与小兄弟,可奈何家境落寞,不如我就便宜点卖给你好了。5块钱,只要5块钱你就能够得到这绝世秘籍,小兄弟你看如何?”说完从身后抓出几本布满黄斑、皱纹的草书,一看便知是长期被人翻弄过的,其中就有一本名曰“剑仙修炼传”。
他眼瞅着这本书,下意识得摸了摸身后的长笛,连忙抱拳恭敬道:“前辈果然慧眼识英雄,这几本绝世秘籍在下誓在必得,不过晚辈现在身上人民币不够……”说着便从内裤中抓出一把碎钱,正要再说话,老者双眼寒芒渐露,抓过来一数,笑道:“你我有缘,今日老夫再次给你打折,收你两块五毛钱,其余的权当老夫给你的见面礼了。”说着说着,双眼紧盯他身后的笛子,想要说什么。
他机灵得紧,自然知道这个老家伙中意他的笛子了。
“小兄弟,你看我家道贫寒,年轻时能以卖武为生,到老了只能看到有缘的年轻人授业解惑。一直喜欢吹点什么有动静的,又可耐每日只能照顾饥饱,先来无事拔下几片树叶对折起来,吹着聊以慰藉……”老家伙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瞄着他的那把笛子。
他二话没说,就把笛子给了他。老乞丐的眼睛中几乎闪出泪花,颤巍巍地接过来,试着吹了吹,竹管里竟发出了一串美妙的音调。
“看来这笛子没送错人。”
他这么想着,正要走,老乞丐拦着他,扔给他了一只蛋,说这是几千万年前的葬火龙,要让他好好保管,之后便在庙会的人群中消失了。
葬火龙只是品种,不是这小东西的名字。
他问:“你为什么不是剑龙?”
“剑龙很丑又很壮,一顿饭能吃掉整片森林。”
“你怎么知道,你跟他很熟么?”
“自然,我们曾经住在一个世纪。”
自从有了这条龙,他整日对着它自言自语。
笛子终究是没了,他捧着那颗蛋若有所思地回家。妈妈肯定又会揍他,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他的身子骨早就被鸡毛掸子揍熟了。
他的妈妈看见他捧了个鹅一样大小的蛋回家,二话不说便去后院的厨房里找擀面杖。一看是这情形,他撒腿就跑,逃到我家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把那颗蛋丢给了我。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问他:“哪来的?”
他说:“大师给的。”
“哪来的大师,你指不定是又被骗了。”
“哪有,他还教我盖世武功来着。”
“那你耍一个我看看,你赢的了话,我就叫你大哥。”
他神秘地笑了笑,不语。
我们生活的这座小城,阴湿又颓唐。似乎每个人都惦念着别人家的一点东西,你需要飞快地走在这座小城的街道上,不然被人拦着,指不定又会用花言巧语,从你身上搜刮点什么。尤其是他,第一次自个儿去上学,回家的时候全身上下只剩下裤衩。他解释说,隔壁班的同学夸他有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配着薄荷绿的毛衣竟像只精灵一样,想要借去穿几日。他被夸得开心,就借了。那件毛衣,是他妈妈花了整整一秋的时间织的,结果只够穿一天的。
“你全身上下最大的缺点就是别人说什么都信。”
从那以后,他妈妈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这是个无论怎么打,都改不掉的缺点。
我觉得这缺点挺好的,人等到会说谎的时候,活得就糊涂了。人要是什么都不信,那就真的老了。
这座城很压抑,尤其是到了夜晚,你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暗算着你,随便从一个人身上走过,都能感受到一阵阴冷,像是没了魂儿一般。我喜欢跟他在一块儿玩,不单单是因为他是只小公兽,我是只小母兽,而是他身上有种说不清的味道。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他妈妈用的洗衣粉和我妈妈用的不是一个牌子的缘故。
自从修通了高速公路以后,逃离这座城只需要四十五分钟。
他把那颗蛋藏在我枕头底下,说:“你是个母的,能把这蛋里的玩意儿孵出来。”说完就往家走。
我照着办,每天放学,放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那颗蛋,用手试图去温暖它。我甚至还找了点杂草,在自己的屋子里做了个巢,把蛋搁在上头,自己坐在蛋上,像只啄木鸟一样。
过了有些时日,这只葬火龙就拖着湿漉漉的羽毛从蛋里钻出来了。
“嗯,干得不错。”他奖励我了一本书,名叫《绿屋的安妮》。书里的姑娘和我一样满脸雀斑。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吧?”上次他被妈妈打得不轻,据说那支笛子是他爸爸和妈妈当年的定情信物。
“没事,就这点儿小伤,我皮糙肉厚的。”
他把那个小东西捧在手里,端详着,那眼神比看我看得还认真。
“那我拿回去了啊,你可以没事当我家里去看它。”
“好,赶紧回吧,省得再被你妈妈骂。”
他爸爸离开的早。妈妈告诉他,爸爸是在一天夜里,被头上有一对犄角的外星人,乘着宇宙飞船给带走了。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是个外地的风骚女人,是爸爸外出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也是有了孩子,便留在了外地再没回来。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幸运,因为我爸爸只是喝酒赌博,并不睡别的女人。我爸爸还是我爸爸,没有变成别人的爸爸。
他妈妈一直维持着家里光鲜的外表。虽然没了丈夫,可一点没让他在同龄人面前丢脸,就连班里最有钱的同学,都羡慕他冬天的那几件可以替换的棉袄。他妈妈确实有这个能力,家里的收入微乎其微,不仅仅在外面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就连家里的饭菜,也是荤素搭配丰盛得很。可他整日被妈妈打的这件事,这条街的街坊邻居都知道。
他把那个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捧给他妈妈看,以为自己又要被暴打一顿,没成想,他妈妈居然露出了爱恋的眼神。他妈妈用手抚摸它了一会儿,便马上找出了几块破布、一个纸盒子和他小时候穿剩下的破袄,给小东西做了个窝。
他被妈妈感动得几乎流出白花花的眼泪。
说是一条恐龙,可是越长越像池塘里的鸭子。
他妈妈说:“别傻了,你被老头儿骗走了笛子不说,他还诓你,说这是条龙。龙在几千万年前就灭绝了。”
他有自己的想法,鸭的羽毛都是干瘪瘪的耷拉在身上,可这个小东西的羽毛将来是要绽放的。
我几乎每天都要到他家去看它。“我们得给它取个名字,不能再叫它小东西了。”
“小巫怎么样?你看它嘴里不时发出来‘呜呜’的哭声。”
“好啊好啊,都听你的。”
小巫慢慢成形了,不再像刚破壳时那会儿是一团小东西。它的羽毛分外明亮,像只开屏的孔雀。每天我们上学去的时候,就由他妈妈照看,从此他妈妈也多了个伴儿,不再像以前那样穿着高跟鞋在弄堂里踩着石板“啪嗒啪嗒”地走动。小巫不愧是他妈妈养出来的,从头到脚都带着一股子的骄傲。
他越来越喜欢跟这条龙说话,我从来都想不到他竟然也能变得如此闲言碎语。
“为什么每个温暖美丽的家都有一道门,还小心谨慎地紧紧上了锁?”
“为什么我的眼泪只有躲在黑暗中才能留下来?”
“为什么我们非要原谅一不小心的一切过错?”
“为什么人生事事不能早知道,如果凡事都能早知道,那早知道的早知道是什么?是命运吗?”
“为何我不能像鱼一样,只用一种表情来面对全世界?”
“为什么欢乐容易与人分享,悲伤却只能独自品尝?”
那只龙听得不耐烦,后面的两条腿蜷缩着,头枕在前面的两腿上,半睁着眼睛小憩。
葬火龙长大的时候,我们也长大了。
长大的小巫更加高傲,两片羽毛像是两片火焰,包裹着正在跳舞的骨骼。卧着,像只野山鸡,可站直,像一只在水上行走的鹤鸵。
我没嫁给他,嫁给了这座小城里的别人。因为他一直说,想花四十五分钟到外地看看,想知道外地的女人是如何的风骚,想把年少时思念爸爸的痛苦,全都发泄在外地女人的身上。
他问:“你愿意跟我一起吗?”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话。
我说:“你不能带着恨行走江湖。”其实是我不想看他睡别的女人。
我出嫁的那天,他也来了。丈夫办的很周全,压轿的、护轿的、担鸡的、挡毡的,欢天喜地地把我迎娶回了家。丈夫家的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他的位置在最中间的那一桌。他是骑着那只伸长了脖颈,比他还高的葬火龙来的。人们不再注意我的新郎,目光全在他一个人身上。这画面突然让我想起了一位拥有自己坐骑腾云驾雾的仙人,我暗自摇摇头,他果然是不属于我的。
他来的时候,外面的响器突然就吹了起来,生龙活虎得,似乎他才是那个应该吃酒的人。
参加完我的婚礼,他就带着葬火龙消失在小城里了。
据说他又碰到了当年教他武功秘籍的老头儿,那个老头儿看起来越发的老了,坐在大城市的行人地下通道里吹笛子卖艺,人来人往的,没几个人驻足听上一两分钟,就算偶尔碰上心肠好的,也是给个钢镚儿就走了,脚步匆忙。老头儿见到他,生怕他年轻力壮把笛子抢回去,掉头就走。
他喊:“师傅,你等等我哎。”
听到“师傅”,老头停了下来。
“师傅,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当年庙会遇见的那个赵小生。”
“记得记得,我不是把盖世武功都交给你了吗,你还要找老夫所为何事啊?”
“你看这是那条葬火龙。”
老头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瞅了会儿那条龙。
“神物,果然是神物啊!”
“此话怎讲?”
“我本看你是有缘人,才把他相赠与你。这条龙是我修道得来。太上老君的麒麟你还记得吗?这个畜生就是麒麟和孔雀的杂种,现在江湖上正在追捕它,认为它是世道上妖孽横行的根源,徒儿,你快点找个地方躲躲吧。”
“江湖这么大,怎么会找得到它。”
“徒儿,你看它伸长了脖颈竟有三米,这样招摇过市,怎能不惹人耳目?”
“那师傅说,这该如何是好?”
“老夫给你出个主意,你可以不在地上走。”
“此话怎讲?”
“传说雄鹰为了教自己的孩子飞翔,会把它们推下悬崖。如果你的这只葬火龙会飞,你就可以漂洋过海,远离他乡了。”
“可是我还没有睡到外城的女人。”
“活命要紧。”
“徒儿明白了。”
“真是聪慧。”
没过几天,人们在三十多层楼的下面,发现了他和葬火龙。科学家们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封锁消息。之后,新闻上说国家博物馆里展览出了一只恐龙完整的活化石,是葬火龙的,说是生活在几千万年前,是偷蛋龙科下的一属恐龙,居住于上白垩纪的蒙古,食草动物,和剑龙处在一个世纪,心情好的时候嘴里会发出婴儿般“呜呜”的声音。发现者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古生物学家。
友人说:“如果当年你答应跟他走,他应该不会是这个下场。”
我说:“人各有命吧。”
看到新闻的老家伙说。
“这江湖,还是吹吹笛子就好。”
(3月21日凌晨完成1000多字,被公寓外篮球场中央的烟火打断了思路,据说是男生给女朋友过生日准备的。第一时间告诉友人,以为他会和我一起吐槽,没成想却只说浪漫。看他甚是喜欢,便答应给他过一次生日。余稿于3月22日上午完成。慎开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