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表姐的女儿出嫁,在滑家垱镇上的一宾馆宴客,我们几兄妹约到一起去吃喜酒。那天午宴罢,大多亲朋都坐上了麻将桌,我们几个因不善砌墙,便起身到老屋黄陂街一带的老街巷去看看。
一晃好多年沒到这些街巷穿动了,不曾想竟有好大的变化。每年清明回乡祭祖,只是从主街上匆匆路过,何曾留意到这些变化喔。涂海子等好多人家都盖起了楼房,胡桃生的儿子胡明更是买下了原食品所的门面,临街盖起了一排铺面。当我们从董建平屋旁穿过,来到伍学成嗲的屋北侧,才发现原陈矮子嗲的屋已不存在了,在他原来的后院上,向背后港子那边盖起了一栋平房,据说是木匠雷希京买下了陈矮子嗲的屋台子。
说起陈矮子嗲,也算是滑家垱镇上的一个人物。既谓之人物,当然有他特别之处。
陈矮子嗲个头不高,走起路来有点内八字,据说是习武练成这样的。他本是湖南益阳的安化县人,只因年青时血气方刚,不堪忍受恶霸乡邻的欺凌,在与恶霸的少爷打架时,一脚踢中了那小子的下身,致其当场毙命。身负命案的他,亡命潜逃,辗转来到了石首的江南小镇滑家垱。没人考究他叫什么名字,看他个子矮,便都称他陈矮子嗲。
矮嗲凭着一杆猎枪和祖传的治跌打损伤的医术,在镇上安顿下来,还娶了个姓鲁的女人做老婆。直到解放后很久,他打听到老家的恶霸已遭到了人民政府的镇压,矮嗲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再也不担心杀人偿命的事了。
矮嗲在河港边的土坝上有几间土坯房,背向港子朝东而建,门前有宽整的禾场,北面东面都是食品所的院墙,屋右边一条路从街上过来,一直通到港子的水边,那里是一个埠头,街邻们在那里挑水、洗菜、清衣服。对岸的人家过河,也从这里上岸。陈家屋后是一个缓坡,坡上种了些树,还稀疏地种了几窝药材,象南天竹、无花果、田三七、扁竹、紫苏、土鸡母之类。矮嗲不仅会正骨治跌打损伤、疔疮疱节,还会配制诸如提脓散、收口药等等药粉。遇到送治的病人,不外乎就是拔筋点穴、针刺放血、拔火罐、贴黑膏药,接骨上夹板。方圆数里内,凡有摔伤打伤、骨折错损或长疔疮疱节,大多会找矮嗲治疗。
矮嗲还是镇上唯一拿了持枪证的猎户(街邻们称之为赶荒佬),能自己配制黑色火药。他养了两条红鼻子的赶荒狗(猎犬),常带着两条狗到建成二队的旱田沟渠那边去打猎,每次必须从我门口走过,我有很深的印象。每每此时,只见矮嗲肩扛猎枪,头缠青布盘头巾,背上背个装猎物的篓子,腰间斜挎装着火药的黑牛角,两条赶荒狗左右簇拥,他双嘴紧抿,目不旁视,迈着内八字步,不疾不徐、威风凛凛地从我面前走过。儿时的我,每每此时,目光则紧随着矮嗲,口微微张着,心里升起一股仰慕之情。因我儿时读过一本纪实小说《猎人之家》,是描写东北的游牧民族鄂伦春人的狩猎生活的,故对猎人生活充满好奇。
矮嗲每次出动必有斩获,或是一二只兔子,或是一二只花尾巴野鸡。手气好时打到过狗獾。冬天则用竹简夹子捕黄鼠狼子,这个是矮嗲的拿手戏。他屋里的墙壁上,经常挂着些小动物的皮毛,风干后他拿到供销收购站去换钱。
后来镇卫生院的条件好了,到他那治病的人少了许多。农业学大寨运动消灭了丘陵荒沟,各种小动物都快绝迹了。矮嗲的生计越来越难。这时,他又学会了杀猪,邀约几个随他练过把子(习武)的徒弟,干起了杀猪的营生,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矮嗲这辈子最风光最值得他吹嘘的事,便是在文革初期,保护了县里的一个走资派干部。
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一九六七年,红卫兵造反派一帮后生伢,拿着大刀长矛要揪斗走资派熊作武,老熊东躲西藏,最后逃到与他有过几次交道的矮嗲这里,请求收留搭救一把。矮嗲本就看不得年青人二黄八吊,打打杀杀,见老熊求救,一时激起了侠肝义胆,他一拍胸脯对老熊说:"你就安心住在我这里,看哪个敢来抓你,老子就一枪轰掉他!"
造反派果然找到了老熊的藏身处,几十号人拿着棍棒,要凶到矮嗲屋里抓人。这时,只见矮嗲端着杆猎枪,站到门口的禾场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这帮后生:"伢们你们听着,人是在我这里,我不晓得你们这个派那个派的,我不管这些,反正他是我的客,我就不让你们抓走他。老子旧社会就杀过恶霸,今儿不怕再杀几个,那个敢上前来,老子就一枪把他打成筛子眼!"
那些后生晓得矮子嗲是个横人,又练过汉武,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他们你推我搡的搞了半天,但就是沒有一个敢冲上前来。最后,那帮后生们还是乖乖撤退了。老熊在矮嗲屋里住了两个月,待风声平息了才回去。
陈矮子嗲在滑家垱虽有妻有房,但与鲁婆一直没有生育。为了有个后人承继香火,便将老家安化弟弟家的一个儿子过继过来,取名陈新华。新华到滑家垱来时都有四五岁了。于是,我们儿时的玩伴中,又多了个伙伴。
矮嗲是何时过世的,具体我已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我参加工作前。作为他儿子的朋友,我参加了送葬。那时还没有火葬,矮嗲就葬在烈巴山南头的山尾上。下葬时,在打的穴井里要用米画八卦图、写四个吉祥的字。当时没有人懂如何写画,最后是我端着米盘子滥竽充了数,现在回想也不知当时乾坤震兌几个方位画得对不对。
一晃陈家矮嗲过世都三四十年了,但每次回想起他,那头缠盘头长巾,肩扛猎枪的样子,还有他那永远改不了的一口安化腔,至今都忘不了喔。
二O一六年六月二十日于羊城。: